第141章 死人写的字,活人不敢认-《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天还没亮透,京城静得像座空城。只有更漏滴答声,一下,又一下。

  苏晏像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冷宫边上的废书库。

  这地方以前叫“灰烬司”,专门烧禁书密档的。

  现在只剩断墙烂瓦,风一吹,烧焦的纸屑黑蝴蝶似的打转,沙沙响。

  他绕过几根烧黑的房梁,在倒塌的书架下面,找到了那个人。

  是个少年,瘦得只剩骨头,衣服破破烂烂。

  他抱着膝盖缩在那儿,嘴唇都干裂了,却还在不停念叨同一句话:

  “……庶妃梁氏,勤慎温良,特晋贵嫔,待产后再议尊号……”

  声音哑得厉害,但在这片死寂里,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影诵生”。一个被抹掉自己、只为了记住一句话而活的人。

  苏晏蹲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绢,上面浸满了特制的“噬忆香”。

  他没说话,轻轻把绢布捂在少年鼻子上。

  香气钻进去,少年浑身一抖。

  那双一直空洞的眼睛突然聚焦,又猛地睁大,像是看见了极恐怖、又极熟悉的东西。

  他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苏晏。嘴里机械的念叨停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少年再开口时,声音变了——庄重、肃穆,像换了个人:

  “……庶妃梁氏,于朕病中侍奉汤药,克尽孝道,诞育皇嗣有功,特晋为贵嫔。

  然朕躬不豫,恐有万一,特留此密诏,封存于钦天监地库。

  若朕崩后,其子登极,当追母为后,以全人伦孝道,告慰宗庙。钦此。”

  最后那句本该被销毁的话,像记闷雷,炸在黎明前的寂静里。

  苏晏闭上眼,手攥得指节发白。

  找到了。

  真相的第一个碎片,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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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时,冬至的太阳总算爬了上来,光淡淡地铺满皇城。

  钦天监观星台下,地库入口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铜镜姑早就等在那儿了。她身旁架着一面大铜镜,底下是复杂的黄铜支架。

  她正低头摆弄旋钮,对照着苏晏昨天给的图纸,一点点调角度。

  “就是现在!”苏晏低喝。

  铜镜姑手一抽,拔掉最后一根固定栓。

  冬至清晨的光,斜斜射进来,撞上铜镜,反射,再穿过墙上提前埋好的小水晶片——光拐了九道弯,最后聚成一根针似的亮线,正正打在永宁殿旧址地底的暗格缝上。

  石缝里,几道划痕露了出来。

  不是工具刻的,是指甲划的。很急,很乱。

  苏晏小心撒上磁粉,用羽毛轻轻扫开。

  两行痕迹显了形。

  一行是数字——苏晏认得,那是宫里最高机密“兰台石室”的卷宗号。

  另一行,让他心往下一沉。

  是枚私印的拓号,不全,但那种龙篆变体……分明是当朝首辅,裴砚的印。

  果然。

  假诏书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备好的。先帝还没咽气,有人就已经在偷他的江山了。

  裴砚——那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托孤老臣,从一开始,就给新君李昭造了座谎言的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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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茶室里。

  柳七娘把一卷锦套包着的奏议稿推过来,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稿子摊开,字迹模仿得极像,是礼部尚书的手笔。

  内容写得激昂,引经据典,主张追封梁妃为后,成全孝道。

  末尾还盖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尚书私印。

  “又让我造假,”她端起茶杯吹了吹,“不过这次,用‘真话’去骗人?新鲜。”

  苏晏却没看那奏议。

  他盯着面前空空的桌面——在他眼里,那里浮着一幅别人看不见的图:无数光点,代表着京城百姓的情绪起伏。

  他指向其中一片。

  “我不需要这奏议去说服谁。”他声音很静,“我只需要让他们自己开口。”

  顿了顿,又说:“你看,只要街头巷尾有人议论‘孝道’‘名分’,百姓家里灶膛的温度,平均就会升零点三度。

  这说明,在他们心里,已经觉得梁妃该得这份尊荣。”

  他抬起眼:“人心才是最大的势。我要的不是一张纸,是这股势。”

  柳七娘愣住了。

  她看着苏晏,第一次觉得,这人玩的根本不是权术。

  是某种更大、她看不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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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墙皮婆佝偻着身子摸进来,像只老猫。她摊开粗糙的手,掌心一小包油纸裹着的灰白粉末。

  “按您说的,永宁殿东面第三堵夹墙,最里头刮下来的。”她嗓子沙哑,带着霉味。

  “梁尚宫当年砌墙时亲手混进去的……她剪了自己一绺头发,和朱砂一块儿,抹进了墙灰里。”

  老婆子抬起昏花的眼:“她还留了话。说,要是哪天有人来找,就告诉他——”

  “‘灰中有血,墙上无名,但天知道。’”

  苏晏轻轻重复了一遍,心头泛酸。

  他把灰粉小心倒进琉璃盏,清水里,一根细黑发丝慢慢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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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进一滴特制药水。

  变了。

  浑浊的水,从里往外泛出淡淡的红,越来越深,最后成了刺眼的血红。

  ——这是朱砂和头发反应的颜色。

  苏晏又取出假诏书样本,刮了点印泥投进另一盏水。

  同样的药水滴进去,水只微微发黄。

  结论明摆着。

  真诏用的,是西域贡品“火焰砂”,百年不褪色,里头有特殊矿物。

  假诏用的,只是市面上随便买的普通染料。

  一个代表皇权正统。

  一个,不过是拙劣的仿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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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夜最黑的时候快过去了。

  苏晏站在钦天监地库入口,风吹得衣袍猎猎响。

  身后,小灰子把还在昏睡的影诵生安置在地库中央的回音井边。

  “时辰到了就叫醒他。”苏晏声音冷得像冰,“让他对着井口,一遍遍念那道完整的遗诏。别停。”

  那口回音井是钦天监的巧思,井壁结构特殊,能把声音聚起来、放大,顺着地底岩缝传出去。

  很快,少年庄重清晰的诵读声,就像幽魂低语,穿过三层厚石板,钻进档案库老吏们的耳朵里。

  当夜,三个值夜的老宦官同时惊醒,个个脸色惨白,浑身冷汗。

  他们凑在一起,哆嗦着说做了同样的梦——

  梦见死去的梁妃披着素衣,跪在太庙前,反复哭喊四个字:

  “还我名分!”

  千里之外,冷宫深处。

  废太子太傅吕芳猛地从噩梦里坐起来,接着开始剧烈咳嗽。

  他咳得撕心裂肺,最后竟从喉咙里呕出一小截早已朽烂的竹签。

  就着油灯,他看清了上面刻的字:

  “癸卯年十二月初七——真诏封存”。

  是他当年亲手刻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疯了一样抓起笔,想在日志上补点东西掩盖,却惊恐地发现——墨迹刚落在纸上,就迅速褪色、消失。

  像从来没写过。

  谎言的根基,正从里头开始垮。

  苏晏抬起头,看向东边天际。

  那儿,一线微弱的鱼肚白正在慢慢漾开。

  所有棋子都落位了。

  所有声音都响起了。

  所有证据都齐了。

  台搭好了,戏本写完了。

  就等观众进场,等主角登台。

  冬至的晨光,是审判的序幕。

  而那第一缕刺破黑暗的光——

  就是棋局开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