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风不说话,但它记得-《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雨滴打在密报上,两个字晕开,像两滴血。

  山风带着雨丝吹过苏晏的后颈,他却感觉不到冷。

  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把他塞进狗洞时说:记住,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命,是你的声音。现在京城传来的禁令,正应了这句话。

  雨停了,明尘堂的青瓦泛着湿冷的光。苏晏轻轻跃上屋脊,瓦片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看见街角有三个巡城卫,正用刀挑破一件晾晒的蓝布衫。

  布帛撕裂的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姐姐绣花时绷断的丝线。那年姐姐正在绣并蒂莲,说要等他成年时缝在新衣上。

  苏先生。小秤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盲童用竹杖轻点着瓦片,摸索着在他身边坐下。

  孩子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瓦当的花纹——这是他用手指世界的方式。

  苏晏看着士兵把碎布扔进火盆,火苗吞噬着靛蓝的布料。你听见什么了?他问。

  小秤星的耳朵动了动,突然把手掌按在瓦片上。他虽然闭着眼睛,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是声音......他喉咙滚动,是布在哭。经线和纬线被扯开时,像有人用指甲划破了喉咙。

  苏晏的眼神一紧。他早知道朝廷会封口,但从禁文字禁布纹,这步棋下得比他想的还要狠。

  前天送葬时的纸灯,今天就成了;昨天孩子放的纸鸢,现在被锁进了大牢。他们不仅要堵住嘴,还要抽走所有能表达意思的东西。

  天色渐暗时,柳七娘从后巷闪身进来。

  她的月白裙子上沾着草屑,左脸有一道新抓痕,发间的木簪断了一半——这是她逃跑时扯断的。

  刚闩上门,她就把一卷染血的竹简拍在桌上:从静音局偷来的,《五感清查录》。

  苏晏展开抄本,烛光停在风吹幡动若成律,即属逆声这一行。他敲了敲竹片,冷笑道:他们要的不是安静,是死寂。

  今晚我试了十八种手势。柳七娘扯下束发的帕子,露出颈后的淤青,我用手比字,密探居然能看懂唇语。

  我绕了三条巷子,把帕子塞进卖糖人的担子里才脱身——她突然停住,盯着桌上光织娘新织的锦缎,这是?

  光织娘的。苏晏把锦缎转了个方向,烛光下,经纬间的暗纹显现出来。

  她用丝线记录太阳移动的轨迹,七天的日照角度,能织成十三道的粮价密报。

  里屋传来织机声,盲女光织娘扶着织机走出来。她的指尖带着茧,却格外柔软——那是常年纺丝养出来的。

  我看不见光,她抚摸着锦缎上的暗纹,但手记得住它走过的路。太阳从东到西,影子长三寸是辰时,短半寸是未时,这些线脚,比墨笔更难查。

  话音刚落,香婆子端着铜香炉进来了。

  老妇人的围裙上沾着香灰,掀开炉盖,四缕轻烟升起,各有不同的气味。

  春青檀引东,夏荷露指南,秋枯叶向西,冬雪松往北。

  她用枯枝拨了拨香灰,紧急时加半柱龙脑,平常事掺点艾草,就算嗅纸吏来了......

  她眯眼笑了,总不能把全城的炊烟都禁了吧?

  苏晏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他想起早上看见的村里孩子,在泥地里写字时,把写成了——那不是写错了,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记住生病的人。

  现在光织娘的丝线、香婆子的烟、柳七娘的手势,何尝不是另一种?

  三天后的急报证实了他的想法。

  南方来的信鸽脚环里夹着一片槐树叶,叶背上用针划出细痕:洗衣妇王氏因拍衣服三下入狱,坚称是在捶布去灰。

  第二天早上,三十里内的河岸都响起同样的声音,乡下的妇女孩子无师自通。

  柳七娘捏着树叶笑了:他们能禁嘴,禁不了手;能禁手,禁不了心。

  苏晏没有笑。他展开光织娘新织的,在第七段经纬里摸到异常的结——那是湖广来的消息:粮船滞汉口,疑截税。

  阳光透过窗棂,在锦缎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丝线织成的密码,正随着日光移动慢慢显现。

  深夜突然下起雨。

  小秤星跪在地上,双手按在青石板缝里,浑身发抖:风里有东西......盲眼流下泪来,不是吹过来的,是埋下去的。

  苏晏猛地起身,从暗格里取出半只金指套——这是当年靖国公府被抄时,奶娘塞进他襁褓里的。

  指套内侧的纹路原本模糊,此刻却随着窗外的风雨微微发亮,像活过来的血管。

  他贴着窗棂仔细听。

  起初只有雨打瓦片的声音,渐渐地,那声音里多了一丝清脆的震动,像是古埙的余音,又像是刻在石碑上的字在苏醒。

  他突然想起火簪儿——那个在边境卖陶埙的老匠人,去年冬天塞给他半块陶片时说:这东西埋进土里,等风来。

  雨幕中,明尘堂檐角的铜铃自己响了起来。苏晏望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影在雨中摇晃,像极了十二年前父亲府里的那棵。

  他摸了摸袖中光织娘新织的锦缎,又碰了碰香婆子给的檀香丸,最后把金指套戴在手指上。

  阿虎。他叫来守夜的少年,明天备车,我要去城外窑场。

  阿虎应了一声,转身时看见先生望着雨幕的侧影。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腰间——那里挂着半块陶片,在雨中泛着温润的光,像某个沉睡的灵魂,正等着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