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井底浮出的不是尸,是天问-《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苏晏的青衫下摆沾满泥点。从京城到黑水村的三百里路,他催着马车赶了两天一夜,马颈上的铜铃都快摇散了。

  阿苦坐在车辕前,不断回头喊:“先生,过了望乡坡就是黑水村!”

  直到看见村口老槐树下那堆草席,苏晏才猛地勒住缰绳。

  草席压着的井口像只闭着的眼,周围青石板被踩得发亮,显然是村民绕着走磨出来的。

  “都退开。”他拦住要上前的亲卫,自己弯腰抓住草席边缘。

  晨露打湿了草茎,指尖触到的瞬间,他想起十二年前在乱葬岗扒开草席的触感——也是这样的刺痒,也是这样的腐气先钻进鼻子。

  草席掀开的刹那,腐臭扑面而来。

  井里浮着的不是水,是三十六具孩童的尸体。

  阿苦“哇”地吐了出来,被亲卫拖到树后。

  苏晏却一步未退,死死盯着那些小身子:脖颈朝东北,脚尖指西南,双手交叠在腹部,正好拼成个“冤”字。

  最上面那具女娃的右手还攥着片指甲盖大的铜片。

  他俯身捞起,锈迹沾了满手——“靖国公府证人之后”八个字,刻得比当年林府死士的腰牌还深。

  “这是……”他喉咙发紧。

  十二年前抄家那日,老管家把半块血玉塞进他怀里时说:“证人名单藏在童男童女的胎发里,他们的后人会替你守着。”

  他找了十二年,翻遍南北的义庄、私塾、药堂,原来那些“后人”,早已成了井中的白骨。

  “先生。”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

  苏晏转身,看见白幡嫂提着白纸灯笼站在槐树下,烛光映得她脸色青黄。“夜里凉,您该披件夹袄。”她说。

  她脚边摆着三十六盏未点的灯笼,每盏都写着不同的名字:“狗剩”“招娣”“铁蛋”……苏晏注意到她腰间挂着一串小棺材,木漆早已磨掉,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

  “一盏灯,一口棺。”她顺着他的目光摸向腰间,“我守了九年。”

  井边的亲卫要拦她,被苏晏抬手制止。

  白幡嫂踮脚将灯笼逐个挂在井沿的槐树枝上,每挂一个就低声念一个乳名:“招娣,阿娘给你点灯了;狗剩,你最馋的糖瓜在灯底下……”

  念到第十七个时,她突然停住,指尖抚过“铁柱”二字。

  “铁柱他娘上个月投了河,”她声音发颤,“说再等不到公道,就去地下陪儿子。”

  苏晏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望着那些小棺材,鬼使神差地伸手摘下一个——棺盖掀开,里面不是骨灰,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

  墨迹犹新:“七月十五,王五家的小闺女去河边洗衣,看见两个戴斗笠的男人往村外走,其中一个鞋跟钉了三颗钉”

  “九月初三,刘屠户家的小子追兔子进了后山,听见祠堂里有小孩哭”……

  “他们不信活人说话。”

  白幡嫂挂好最后一盏灯笼,火光在她眼中闪烁,“可死人……会写字。”

  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最近三个月的,我藏在房梁上。昨天夜里有人来翻,我装睡,听着他们骂‘这老寡妇疯了,存这些废纸做什么’。”

  布包递到苏晏手里时,他感觉到了里面的颤抖——不是纸在抖,是白幡嫂的手。

  “夜审。”苏晏将布包收进袖中,抬头看了眼西沉的日头,“戌时三刻,井台集合。”

  村东头的老榆树下支起了夜审台。

  哭判官拄着盲杖“笃笃”走来,摸索着坐下,干瘦的脊背挺得笔直。

  “把黄土给我。”他对阿苦说。

  阿苦捧来半捧土,老人接过去,摊开掌心按在台面上。

  风裹着腐臭从井里飘来。

  哭判官的鼻翼突然翕动,盲眼猛地睁开——说是眼,其实只剩两个灰白的窟窿:“东头第三家,后园的桃树下。”

  他的声音嘶哑,“昨夜埋了双鞋,左脚少一颗钉。”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保正的儿子狗剩红着脸要冲上台,被亲卫死死按住。

  阿苦带差役跑去东头,回来时拎着双黑布靴,左脚鞋跟果然少颗钉,鞋帮上还沾着暗褐色血迹。

  “我不是听人说的。”哭判官将黄土重新捧起。

  “是死孩子在我耳朵里哭。他们说,那天狗剩堵了村西的水渠,把他们骗去捞鱼……”

  他突然冷笑,皱纹里满是寒意,“他们还说,狗剩的爹收了白帖堂五两银子,说‘再闹就跟靖国公府的余孽一个下场’。”

  苏晏站在人群最后,袖中藏着特制的情绪秤。

  此刻指针疯狂跳动:悲痛值冲到顶格,愤怒却只浮在表面,最下面的宽恕线竟微微上浮。

  他捏紧小筒,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他们怕了,怕报复会招来更狠的血洗。

  这时,小招魂的铜铃响了起来。

  铃铛声清脆如山涧流水,穿过人群的喧哗,撞在井沿的灯笼上。

  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中铜铃系着红绳,每摇一下,红绳就缠上手腕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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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他动作一顿,铜铃“当啷”落地,双眼翻白,声音尖细:“哥哥别怕,他们说再等苏相,我们就都烂在地里了……”

  苏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声音他听过——十二年前林府被围那晚,门客老周背着他翻墙时,血滴在他后颈上,说的就是这句话:“再等苏相,我们就都烂在地里了。”

  原来白帖堂不仅在杀人,还在替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冤魂传信。

  “念吧。”他对柳七娘点头。

  柳七娘捧着白幡嫂的布包站上夜审台,每念一个名字,就点燃一支蜡烛。

  “招娣,女,七岁,失踪于九月初二……”“狗剩,男,六岁,失踪于七月十五……”

  蜡烛越点越多,火光映得井里的童尸轮廓分明。

  当第三十六支蜡烛燃到一半时,井底突然传来“咕嘟”一声。

  众人后退半步,只见浑浊的井水翻涌起来,裹着碎骨和腐土,托起一朵半开的白莲。

  花瓣上有墨痕,被水浸得模糊,却能勉强认出是个“谢”字。

  苏晏跪了下去。

  他捧起一掬井水,白莲的花瓣擦过掌心,像极了十二年前老管家最后摸他脸的温度。

  “你们不是要我杀人。”他对着井里轻声说,“你们是要我活着主持公道。”

  风突然大了。

  井沿的灯笼被吹得摇晃,三十六点火光在地上投出无数影子,像有千万只手在抓挠青石板。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是冤魂睁眼了”,立刻有妇人跟着哭起来,接着是男人的闷吼,孩子的抽噎——这一次,愤怒的指针终于冲破了顶格。

  夜深时,苏晏独自走到村外荒庙。

  断墙上的月光如霜,照见庙前三根新竖的高杆,最顶端的红布被风卷起,露出底下半幅黑旗。

  他伸手摸了摸高杆上的新木茬,还带着树汁的腥甜。

  “红是血,黑是冤。”他对着风说,声音散在荒草里,“明天,该立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