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聋子听见钟声裂-《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晨雾未散,宫城飞檐上的信鸽已经不见踪影。明尘堂外,刻碑的队伍还排着长龙。

  苏晏站在台阶上,看着老绣娘用锈针在石碑上刻下陈氏阿月四个字。

  石屑簌簌落下,洒在她褪色的靛青围裙上。

  他袖中紧攥着一封密报,纸角已被捏出褶皱——青简盟终于要动手了。

  未时三刻,铜锣声撕裂街市的宁静。

  八个皂衣衙役扛着朱漆木牌穿街过巷,二字金灿灿地刺眼:诸生不得聚议经义,庶民禁习非正文字。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卖糖画的老汉刚想问啥是非正文字,排头衙役反手就给了他一鞭:钦定注疏外皆非正!再问削舌!

  苏晏站在茶棚后,看着血痕从老汉脖颈渗出来。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制测波器,铜针在微微震颤——这不是恐惧,是被压抑的火苗在挣扎。

  第二天卯时,太学院外立起三丈高的止言碑。

  汉白玉碑身上,敢有妄议经义者,削舌示众十四个大字泛着冷光。

  最爱辩论的方监生冲上前理论,被金吾卫一棍砸在膝弯。

  他跪在碑前,看着二字突然笑了:当年先师讲《孟子》民为贵,也要立这碑?

  话没说完,铁棍已经抵住他的后颈。

  同一时间,西市的说书棚被拆了。

  柳七娘抱着半卷《幽巷集》站在碎木片中,裙角沾满泥泞。差役抢她的书:妖言惑众!

  她突然松手,书地摔在地上。

  泛黄纸页散开,露出夹在里面的《阵亡名录》残页——那是昨天刻碑的老农偷偷塞给她的。

  差役弯腰去捡,她却蹲下身,指尖轻抚过沧澜关三个字。

  七娘姐!帮工的小丫头挤过来,眼里含泪,他们说再敢说书就割舌头!

  柳七娘抬头,看见街角茶楼上有道玄色身影一闪——是苏晏派来的暗桩。

  她把碎书页拢进怀里,轻声道:谁说非得用嘴说?

  午后,解经婆被游街示众。

  两个衙役用牛筋绳勒着她的脖子,绳子另一头系在马后。

  她灰白的头发散乱,嘴角还带着血——刚才在城隍庙前,她念了半句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被掌嘴十下。

  马走得很慢,她的布鞋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痕迹。

  经过明尘堂时,她突然抬头,目光对上台阶上的苏晏。

  绳结勒得她脖颈发红,可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淬火的刀。

  苏晏想起十二年前在南境破庙,这个替农妇写状纸的老妇人,用柴枝在地上画字的样子——那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苏先生!小秤星从身后跑来。盲童攥着他的衣袖,指尖发抖。

  我听见太学院那边有石子在敲砖缝,一下慢,两下快。是《反训诗》的调子。

  苏晏低头,看见小秤星睫毛上的晨露。这孩子能听见常人听不见的震颤,此刻他的耳尖泛红,定是感知到了什么。

  申时的鼓楼钟声格外刺耳。

  苏晏抬头望去,青铜巨钟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今天是皇帝亲赐的正音钟鸣响的日子,可钟声里却多了一丝闷响。

  他们越是封口,越说明声音有用。苏晏低语,指尖摩挲着测波器。

  小秤星的手突然覆上来,盲童掌心有常年摸字留下的薄茧:先生,我听见钟在害怕。它敲得越响,裂缝就越疼。

  当夜,明尘堂地窖点起牛油灯。

  阿苦蹲在石桌前,用研钵碾碎淡青色药粉——这是苏晏用南海珊瑚砂和西南震藤汁改良的共振粉。

  苏先生,这粉真能让钟裂?阿苦抬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刀疤。

  钟槌每敲一次,就是给裂缝喂一口药。

  苏晏把药粉装进瓷瓶,明天开始,让梦塾师的学生们在钟响时同步敲碗、踏地、拍胸。节奏必须分毫不差——

  他展开一张纸,上面画着波浪线:这是《反训诗》的曲谱,也是十二年前沧澜关老兵的战鼓点。

  第七日申时,钟声开始变浊。

  小秤星坐在屋顶,双手按在瓦当上:钟里有蚂蚁在爬。

  第十三日正午,日头正毒。

  苏晏站在鼓楼对面,看着钟槌撞向钟身。

  当——

  这一声比往日更沉,带着裂帛般的锐响。

  百姓抬头,看见青铜钟腹部裂开细纹,像指甲在镜面划过的痕迹。

  第二槌落下,裂纹窜长三寸。

  第三槌,整座钟发出哀鸣,裂纹终于崩开——形如一只向上的手掌,正是字的篆文。

  裂了!钟自己裂了!人群惊呼。

  解经婆不知何时挤到最前面。她扯断脖子上的牛筋绳,鲜血顺着锁骨流淌。

  她站上说书人的旧木台,举起双手:一手按心,一手踏地,双臂交斩如破竹。

  民老绣娘突然喊出声。她跟着比划:安心是百姓的魂,踏地是黎民的根,交斩是破了吃人的礼!

  茶客拍桌应和,商贩跺脚打拍,学童用砚台敲桌——没有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响。

  刑部捕快冲过来时,只看见满街晃动的手势。

  总捕头挥刀要砍解经婆的手,却见她转身,掌心对着他——那是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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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捕头的刀停在半空。他想起昨夜烧掉的《阵亡名录》,想起老父临终前的话:我儿不是逃兵。

  刀落地。他弯腰去捡,发现刀鞘上不知何时被刻了个字。

  黄昏时分,小秤星爬上钟楼残骸。他盘坐在裂钟前,双手贴地,指缝渗血——他在感受地脉的震颤。

  先生!他突然抬头,满眼里泛着水光,我听见了……没有嘴的声音。他们在说:你不许我说,我就用骨头响。

  苏晏展开各地密报:北方士兵用枪杆击盾,敲出《阵亡帖》;

  西南苗寨的鼓点里藏着《租税账》;

  江南绣娘在绸缎上绣出民不该奴的暗纹。

  信息在沉默中奔涌,比任何时候都更猛烈。

  子时,裴砚之的密信送到。信纸浸着墨香,却带着铁锈味——那是血。

  青简盟拟启用搜魂铁箍,强令全国学童佩戴,监测脑波异常。

  苏晏的手微微发颤。他想起地窖里烧焦的《幽巷集》,想起张寡妇梦游时写的字。

  把崔文远的手札拿来。他对阿苦说。

  泛黄纸页投入火盆,火苗舔着民为贵三个字,纸灰打着旋飞上天。

  他们以为控制了耳朵、眼睛、嘴巴,就能锁住思想?

  他望着火焰,声音轻得像叹息,错了。当一万个人在同一刻想起同一件事——那就是自由。

  那一夜,全城孩童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梦见一口裂钟,钟里坐着不说话的先生,用手指在空中写字。有的梦见,有的梦见,有的梦见。

  第二天清晨,书院先生们发现,课桌上、窗纸上、青砖缝里,都出现了歪歪扭扭的民不该奴。

  礼部值房的灯亮了一夜。

  老尚书捧着新到的密报,指尖在恩科停考四个字上反复摩挲。

  殿外传来打更声,他听见更夫的梆子声里,藏着《反训诗》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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