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新钱买不到一碗面-《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苏晏走出了驿馆。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儒衫,像个寻常书生。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锐气,却沉得像深潭。

  他本要去瑶光寺。可路过宣阳坊时,一股熟悉的麦香拽住了他的脚步。

  一个面摊前,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捧着一枚崭新的“宪通钱”,想要换碗面。

  摊主黑着脸,看也不看那钱,直接摆手:“这钱烫手,买不了面。”

  “官家发的钱,怎么就不要?”老妪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只有这个了……”

  摊主压低了声音:“官家是官家,市井是市井。这钱我们找不开,也花不出去,收了就是块废铜。”

  老妪僵持半晌,终于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半块磨得光滑的旧开元通宝。

  摊主这才松了口气,给她盛了面。

  老妪缩在墙角,埋头吃着,浑浊的眼泪滴进汤里。

  苏晏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周围的喧闹,他一点都听不见了。

  原来他推行的新钱,在底层连一碗面都换不来。

  当晚,他住进了南市一家又破又旧的小栈房。屋里一股霉味。

  他叫来了眼线,小灰子。

  这少年瘦得像根豆芽菜,眼睛却亮得吓人,浑身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尸腐气。

  “大人,”小灰子声音压得极低,“京城有个‘影市’,不用官钱,只用金银,或者……‘口尘银’。”

  “口尘银?”苏晏皱眉。

  小灰子一哆嗦:“是……是给死人下葬缴的税。不交,尸首都进不了焚尸炉。”

  “谁定的规矩?”

  “灯笼公!”小灰子脱口而出,随即吓得捂住嘴,满脸惊恐,“不能提!提了要遭雷劈的!”

  就在这时,窗外,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盏白纸灯笼,慢吞吞地走过。

  铜屑从他袖口簌簌落下,在泥地上划出几道诡异的痕迹,随即被夜色吞没。

  苏晏盯着那消失的影子,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第二天一早,苏晏叫醒了小灰子。

  他用煤灰把少年背上涂得一片漆黑,伪装出恶疮的样子。又把一枚小小的铜哨塞进他怀里。

  “混进灰巷,只看,只听,记住你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除非要死了,否则别吹它。记住,你现在就是一具饿殍。”

  送走小灰子,苏晏自己也换了行头。破毡帽压住眉眼,背上旧药箱,他成了收“陈年账纸”的药贩子。

  他专在破烂地方转悠,扯着嗓子吆喝。

  半天下来,他用几枚旧开元通宝,从一个收废品的老汉那儿,换来一捆从户部流出来的旧账本残页。

  深夜,油灯下。

  苏晏铺开那些发黄发脆的废纸,手指仔细抚过纸面,目光如炬。

  终于,在一张被墨迹污损的纸页背面,他发现了一行古怪的、像是污渍的字迹。

  他心跳漏了一拍。用笔蘸了清水,小心地涂抹。

  那字迹遇水,渐渐显露出更深层的颜色。

  他盯着那扭曲的符号,迅速翻出自己编的《宪纲》,找到第三条——“民赋当明,不可欺瞒”。

  他尝试用这条律法的精神作为钥匙,反向破译。

  一炷香后。

  “嗒。”他叩击桌面的手指停住。

  那行字被破译了——是一笔“赈粮转卖”的抽成记录!时间、数量、经手人、利润,一清二楚!

  而加密的方式,核心逻辑,竟然源自他颁布的新法!

  九灯会。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他的脑子。

  他们不仅在窃国,还用他立的法,给他们的肮脏交易当保护伞!

  苏晏眼中没有怒火,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

  三天后,东市勾栏“醉春风”。新来的歌伎柳七娘,靠着一曲诡异的《断肠谣》续篇,火了。

  她唱道:“夜收三钱昧心者,平地惊雷天来罚;瞒灾卖米囤积客,祖坟夜半冒黑烟。”

  这“天罚谣”像长了翅膀,传遍了京城。

  同时,南城各个赌档门口,一个叫小秤星的盲童,抱着杆小戥子,给赢了钱的赌客报银锭成色。

  “爷,您这锭银子,足色!好财运!”

  “这位爷,您这锭……唉,含铅七分,是灰巷里洗出来的赃物,一两只能当半两花!”

  起初人们只当是笑话。可紧接着,怪事发生了。

  第三晚,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劈下,精准地将城西一个黑心米商家的房梁,从中劈断!

  焦黑的断木上,留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巨大手掌印。

  流言炸开了锅。

  那些与影市有牵连、做过亏心事的人,个个心惊胆战。影市铁板一块的秩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第七天早上,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苏晏在城南一座废弃桥洞下,找到了瘾君子烟嘴儿。

  他正蜷缩着,对着一盏小油灯,贪婪地吸着鸦片。

  看到苏晏,烟嘴儿浑浊的眼睛里猛地亮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大人……地气乱了……灰巷的炉心,要……要爆了……”

  他话音未落,远处灰巷方向,一股浓黑如墨的烟柱冲天而起!

  那不是炊烟,是焚尸炉被提前点燃的不祥之兆。

  苏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伪造的书簿,封面上烫着九盏环绕的灯笼。

  里面是他根据残破账单和连日观察,写下的“影税总簿”。

  也就在这时,他胸腔深处那股几乎被遗忘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轻轻悸动了一下。

  一行冰冷的意念直接烙进脑海:群体性骚乱事件即将触发,预计发生时间,十二时辰之内。

  苏晏深吸一口气,看向远处翻腾的黑烟。那不再是混乱,而是开战的旗帜。

  他的棋盘布好了。现在,只缺一个能占据制高点、看清全局的哨兵。

  那个在黑暗中,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的少年。

  他将敲响这场大战的第一声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