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杨护士-《与天对弈:我的转运笔记》

  隔离观察第一天。

  清晨六点,生物钟准时将我唤醒。隔离病房的窗帘缝隙里透进微光,在水泥地上切出一道淡金色的条纹。我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床头柜上的体温计。

  37.2度。

  降了。虽然只是0.3度,但趋势是好的。

  七点,敲门声响起。门上的小窗被推开,一个不锈钢餐盘递了进来。今天的早饭是白粥、馒头和一小碟榨菜。我端到床边,粥还冒着热气。舀起一勺送进嘴里,温润的米香在口腔里化开——这是我四天来第一次真正尝到食物的味道。

  昨天的紧张和恐惧消退后,食欲回来了。我把粥喝得干干净净,馒头掰成小块蘸着粥吃,连榨菜都没剩下。饭后,身体暖洋洋的,那种虚浮的无力感也减轻了不少。

  上午九点,护士来测第二次体温。还是37.2。

  “挺稳定的。”她说,在记录表上打了个勾。她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模糊,但能听出是年轻女孩的声音。护目镜后面,一双眼睛很亮。

  “护士,能借本书看看吗?”我问,“什么书都行。”

  她愣了一下:“你想看什么书?”

  “医学类的,或者小说也行。不然太无聊了。”

  她点点头:“我看看能不能找到。”

  十点左右,她又来了,手里拿着两本书:《内科学》和一本《围城》。她把书从门上的小窗递进来:“医学书是科室的,小说是我自己的。别弄坏了。”

  “谢谢。”我接过书,“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杨就行。”她说完就要走。

  “小杨护士,”我叫住她,“那个...我能在房间里活动吗?还是必须躺在床上?”

  “可以在房间里活动,但不能出去。”她顿了顿,“如果觉得闷,可以对着窗户做做深呼吸。但记住,窗户不能开大。”

  她走了。我翻开《内科学》,找到呼吸道传染病的章节。关于上呼吸道感染的内容还不多,只有短短几页,但提到了传播途径、临床表现和基本的治疗原则。我看得很仔细,还在笔记本上做了摘抄。

  下午,阳光从窗户缝隙里斜射进来,在墙上投出一片明亮的光斑。我把椅子搬到光斑里,翻开《围城》。扉页上写着‘杨艺可’三个字,这是小杨护士的名字吧。

  钱钟书的文字幽默犀利,看得我忍不住笑出声。这是隔离以来第一次笑。

  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我赶紧捂住嘴。但心情确实轻松多了——不是非典,只是普通感冒。三天后就能出去。

  傍晚,小杨护士来送晚饭和测体温。体温36.9度,又降了。

  “你看书挺快。”她看到我床头翻开的《围城》。

  “无聊嘛。”我问,“你们每天工作多久?”

  “十二个小时。穿这身衣服,”她指了指身上的防护服,“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上厕所。下班时浑身都湿透了。”

  “辛苦了。”

  “职责所在。”她简短地说,但眼神柔和了一些,“你恢复得不错,继续保持。”

  她离开后,我继续看书。方鸿渐在感情和事业的围城里挣扎,而我在这十平米的房间里等待自由。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隔离观察第二天。

  体温完全正常了:早上36.8,中午36.7,晚上36.8。

  症状基本消失,只是嗓子还有一点点干。我按照中医的理论,自己按摩了少商、商阳两个穴位——这两个穴位清热利咽。

  上午,小杨护士来送药时,我递给她一张纸条:“能帮我买点东西吗?纸笔,还有...水果。苹果橘子都行。”

  她接过纸条看了看:“水果可能不行,有污染风险。纸笔我可以问问。”

  “谢谢。那个...钱怎么给你?”

  “先记账吧,出院时结算。”

  中午,她真的带来了一个笔记本和两支笔。普通的硬皮本,蓝色封面;黑色水笔,最普通的那种。

  “只能买到这些。”她说。

  “已经很好了,谢谢。”

  下午,我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先是记录这几天的感受,然后整理从医书上看来的知识,最后将《天脉诀》里关于治疗肺炎的经验都抄了下来。

  四点多,走廊里传来吵闹声。我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抢救车跑过去,脚步声急促。

  “026室!氧饱和度掉到80了!”

  “准备气管插管!”

  “家属呢?电话联系上了吗?”

  026,我隔壁的房间。那个老人。

  抢救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各种仪器的警报声、医护人员的指令声、还有老人艰难的呼吸声...最后,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

  我退回床边坐下,手里的笔握得很紧。生命如此脆弱,一场病,一次感染,就可能天人永隔。

  晚饭时,小杨护士来送餐。她的眼睛红红的,护目镜上有雾气。

  “026的爷爷...”我轻声问。

  她点点头,没说话,把餐盘放下就要走。

  “小杨护士,”我叫住她,“你们...辛苦了。”

  她停住脚步,背对着我站了几秒,然后转过身。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能看出她在努力控制情绪。

  “他儿子在深圳打工,疫情回不来。老爷子一个人在这里...最后连句话都没留给儿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我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很久没睡着。想起医馆里那些病人,想起周老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医者不能救所有人,但要尽力救能救的每一个。”

  隔离观察第三天。

  今天是最后一天观察期。如果一切正常,明天就能解除隔离。

  早上测体温时,小杨护士特意多待了一会儿:“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跟正常人一样。”

  “那就好。”她在记录表上写字,“如果今天体温都正常,明天早上医生查房后,你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谢谢你们这几天的照顾。”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挺特别的。别的隔离病人要么焦虑得不行,要么整天睡觉。你倒好,看书、写字,还知道按摩穴位。”

  “我是学医的。”我说,“在医馆当学徒。”

  “难怪。”她若有所思,“哪家医馆?”

  “济生堂,周济民大夫那里。”

  “周大夫?”她的声音提高了些,“我听说过。挺有名的老中医。你是他徒弟?”

  “嗯,学了一年多了。”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离开了。

  上午,我继续整理笔记。把非典的中医辨证分型、常用方剂、针灸取穴都列了出来。还根据自己的体验,写了几点建议:隔离期间的心理调节、简单的自我按摩方法、饮食注意事项...

  中午,小杨护士来送饭时,我把笔记本递给她:“这个,给你们参考。也许对别的隔离病人有用。”

  她接过翻看,眼睛渐渐亮了:“你写的?”

  “嗯。闲着也是闲着。”

  “很实用。”她认真地说,“特别是心理调节这部分。很多病人不是病倒的,是吓倒的。”

  “能帮上忙就好。”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你...多大?”

  “马上十八了。”

  “比我小两岁。”她笑了笑——虽然戴着口罩,但眼睛弯了起来,“我二十,卫校毕业一年。”

  “你很厉害。”我由衷地说,“这么年轻就上一线。”

  “这是我的工作。”她说,“就像你学医,也是你的选择。”

  我们隔着门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是本地人,父母都是工人。去年卫校毕业后分配到这家医院,没想到第二年就遇上这么大的疫情。

  “害怕吗?”我问。

  “怕。”她老实说,“第一次穿防护服进隔离区时,手都在抖。但现在好多了,习惯了。而且...”她顿了顿,“看到病人康复出院,就觉得值。”

  “026的爷爷...”我小心地问。

  她的眼神暗了暗:“那是我们科室走的第三个。每次有人走,大家都会沉默很久。但班还是要上,病人还是要照顾。”

  下午,阳光很好。我把椅子搬到窗前,看着那条缝外的世界。花园里的柳树开始抽新芽了,有两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的。

  生命在继续,在死亡之外。

  傍晚,小杨护士来测最后一次体温。36.6度,完美正常。

  “恭喜。”她说,“明天就能自由了。”

  “小杨姐,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职责所在。”她又说了这句话,但这次带了点笑意,“出去后还要居家观察七天,记得每天测体温。”

  “知道。”

  她离开后,我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几件衣服、两本书、一盏小兔子灯。但心情是雀跃的——明天,就能回到医馆,回到正常的生活。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闪过这几天的片段:初进隔离病房的恐惧,等待结果的煎熬,得知阴性的释然,看书的平静,和隔壁老人离去的震撼...还有小杨护士那双明亮的眼睛。

  这正是:

  终朝候得解离期,笔赠良言助护医。

  笑谈年少怀仁志,静赏窗棂柳色滋。

  雀跃收拾行囊浅,感恩数日照料施。

  明朝将返医堂去,犹记明眸照暖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