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赐婚，如同在京城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数日未歇。永宁侯府的门槛这几日几乎被道贺的宾客踏破，沈弘与永宁侯夫人脸上的笑容从未落下，往日因抗婚而生的芥蒂，在这天大的荣耀面前，早已烟消云散。
瀞芷院内却难得的清净。沈清弦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下，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明黄色的绢布圣旨。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宣旨太监尖利嗓音的余韵，以及父母族人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
尘埃落定。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胸腔里却并无多少新嫁娘应有的羞涩与狂喜，更多的是一种巨石落地后的疲惫，以及一丝隐约的不真实感。
重生归来，步步为营，殚精竭虑，与命运搏斗，与家族周旋，与那个噩梦般的名字抗争……如今，她终于亲手斩断了前世的枷锁，为自己争得了截然不同的未来。
陆璟……
想到这个名字，她清冷的眉眼间才终于染上几分真实的暖意。那个于黑暗中向她伸出手的少年，那个知晓她最不堪秘密却选择并肩同行的知己，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人。
“小姐，”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一丝紧张，“宫里又来人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说娘娘懿旨，宣您明日未时正刻入宫说话！”
沈清弦抚着圣旨的手指微微一顿。
该来的，终究来了。
皇帝赐婚，是天大的恩典，也是无形的审视。皇后此番召见，绝非简单的“说话”，而是代表皇室，对她这位未来的镇国公世子妃，进行一次正式的、全方位的考察。
永宁侯夫人闻讯匆匆赶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拉着沈清弦的手，一遍遍地叮嘱宫规礼仪，生怕行差踏错，毁了这桩来之不易的锦绣姻缘。
“弦儿，明日入宫，定要谨言慎行，皇后娘娘问什么，便答什么，莫要卖弄，也莫要怯场。陛下既已赐婚，娘娘多半只是看看你，你只需端庄得体，便无大碍……”永宁侯夫人絮絮叨叨，将宫中需要注意的细节反复说了数遍。
沈清弦安静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澄明。她知道，明日之局，绝非母亲想的那么简单。端庄得体只是基础，皇后要看的，是她的内里，是她的品性、见识，是否真的配得上那位声名鹊起、圣眷正浓的陆世子。
翌日，未时初刻，沈清弦便已按品级妆扮妥当。她并未选择过于艳丽的颜色，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宫装，裙摆缀以同色系稍深的丝线绣出暗纹，行动间流光隐现，既不失侯府千金的贵气，又透着一股清雅脱俗。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对赤金点翠海棠珠花并一支素雅的玉簪，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耳珰，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她站在镜前，镜中的少女容颜绝丽，气质沉静，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深处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通透与坚韧。
“小姐，您真美。”春桃由衷赞叹，眼中满是惊艳。
沈清弦淡淡一笑，美吗？皮囊而已。今日要倚仗的，绝非是这身皮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蹄声嘚嘚，载着她驶向那象征着天下权力顶峰的紫禁城。宫门深重，一道道朱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威压。
引路的太监沉默前行，宫墙高耸，投下长长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陈腐的气息。沈清弦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跟在后面，心中默念着宫规，调整着呼吸。
终于，到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
通传之后，沈清弦微垂着头，跟着掌事女官踏入殿内。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宫墙下的陈腐，而是清雅的檀香混合着不知名花卉的淡香。殿内陈设典雅华贵，却并不显得奢靡逼人。
“臣女沈清弦，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沈清弦依着规矩，行了大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平身，赐座。”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谢娘娘。”沈清弦谢恩，这才依言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浅浅坐下，依旧垂着眼眸，姿态恭敬。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沈清弦依言抬头，目光谦逊地落在皇后凤座前方的地板上，并未直视凤颜。但仅凭余光，也能感受到一道审视的、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皇后年约四旬，保养得宜，容貌端庄秀丽，眉宇间蕴着长期居于上位蕴养出的雍容气度，眼神温和，却深邃难测。
“果然是个标致齐整的孩子，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皇后打量片刻，含笑点头，语气颇为和蔼，“不必过于拘谨，今日唤你前来，不过是说说话家常。陛下亲自为陆世子与你赐婚，哀家也为你二人高兴。”
“臣女惶恐，承蒙陛下、娘娘恩典。”沈清弦微微欠身，应对得体。
宫女奉上香茗。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自幼习学琴棋书画，在京中颇有才名？”
沈清弦心中微凛，知道考察开始了。“娘娘谬赞。家母严苛，臣女不过略识几个字，粗通技艺，不敢当‘才名’二字。”
“哦？都读过些什么书？”皇后放下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洞察。
“回娘娘，幼时启蒙，读了《女诫》、《内训》，后随兄长一同听夫子讲学，涉猎过《论语》、《诗经》，闲暇时也翻看些杂记游记，开阔眼界。”沈清弦斟酌着回答，既表明自己受过良好的闺阁教育，又不经意地流露出不同于寻常闺秀的阅读广度。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女儿家读些《诗经》是好的，陶冶性情。那些杂记游记，倒也新鲜。听闻……你于商事一道，似乎也有些见解？”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沈清弦心知肚明，自己经营“玉颜斋”之事，或许能瞒过父母，但绝不可能瞒过皇室。她深吸一口气，并未惊慌，反而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向皇后，坦然道：“回娘娘，臣女不敢妄言有何见解。只是闲暇时，偶有琢磨，觉得女子立世，虽不必如男子般建功立业，但也当有些许傍身之技，不至全然依附于人。故而……私下里尝试经营了些许胭脂水粉的小生意，一来贴补己用，二来……也是想验证心中所想，这商贾之事，是否真如世人所言，仅是末流。”
她这番话，既承认了事实，又将动机引向了“女子自立”和“验证所学”的高尚层面，避开了“与民争利”、“不安于室”的指责。
皇后闻言，果然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更感兴趣的神色：“哦？验证所学？你验证出了什么？”
沈清弦见皇后态度鼓励，便稍稍放开了一些，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自信的光彩：“臣女以为，商贾之道，亦是经世之道之一环。货殖流通，可便民，可富国。譬如臣女所制胭脂，需采购花卉、油脂、器具，雇佣工匠，这一过程，便养活了花农、匠人，促进了银钱流动。若经营得法，品质上乘，不仅能获利，更能树立口碑，乃至成为一方招牌，其意义，便不止于牟利了。”
她顿了顿，见皇后听得专注，便继续道：“再者，臣女以为，商事亦需诚信为本，品质为根。若只知以次充好、囤积居奇，终非长久之计。唯有诚信经营，精益求精，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此番……世子负责宫中采办，力主选用新品，查究积弊，亦是秉持了此理，臣女深以为然。”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陆璟身上，既表明了自己与未来夫婿志同道合，又不动声色地赞颂了陆璟的差事办得好。
皇后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她久居深宫，见过的贵女无数，多是谈论诗词女红，或是对权势富贵汲汲营营，如沈清弦这般，能将“商贾末流”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甚至蕴含道理的，却是头一个。更难得的是，她言语间不卑不亢，既有小女子的灵秀，又不失沉稳大气，对陆璟的维护与欣赏也恰到好处。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皇后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真实的赞叹，“难怪陆世子对你青眼有加，甚至不惜……”她话语微顿，似是想起了陆璟为退婚所做的种种，笑了笑，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清弦适时地垂下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低声道：“世子……待臣女极好。”
皇后看着她这副小女儿情态，与方才谈论商事时的沉稳判若两人，不由莞尔：“好了，不说这些了。日后你与璟儿成了婚，便是国公府的世子妃，肩上的担子不轻。国公夫人性子爽利，是极好相处的，你需好好孝顺公婆，辅佐夫君，和睦妯娌，谨守本分。”
“臣女谨遵娘娘教诲，定不负娘娘期望。”沈清弦恭敬应道。
之后，皇后又闲话了些家常，问了问永宁侯夫人的身体，府中姐妹情况，语气愈发温和。沈清弦一一作答，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后脸上露出一丝倦色，端起茶盏。
沈清弦识趣地起身告退：“臣女叨扰娘娘多时，深感不安，请娘娘凤体为要，臣女告退。”
皇后满意地看着她，温言道：“是个懂事的孩子。去吧，好生准备着，哀家盼着喝你和璟儿的喜酒。”
“谢娘娘。”沈清弦再次行礼，躬身退出了坤宁宫正殿。
直到走出宫门，坐上回府的马车，沈清弦一直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松弛下来。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她知道，这一关，她过了。
皇后最后的笑容和那句“盼着喝喜酒”，便是皇室认可的最明确信号。
沈清弦刚回到瀞芷院不久，永宁侯夫人便迫不及待地赶来询问详情。
“娘娘都问了些什么？你可有说错话？娘娘态度如何？”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显见其心中的焦虑。
沈清弦接过春桃递上的温茶，饮了一口，才缓声道：“母亲放心，娘娘只是问了些家常，问了女儿读什么书，也……问及了女儿经营铺子的事。”
“什么？”永宁侯夫人脸色一白，“你……你怎么说的？娘娘可曾动怒？”
“女儿如实说了，娘娘并未动怒，反而夸女儿有些见识。”沈清弦语气平静。
永宁侯夫人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当真？”
“女儿不敢欺瞒母亲。”沈清弦放下茶盏，“娘娘还嘱咐女儿，日后要好生孝顺公婆，辅佐世子。”
永宁侯夫人仔细打量着女儿的神色，见她确实不像受过斥责的模样，反而眉宇间带着一丝从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真是列祖列宗保佑！看来娘娘对你甚是满意！这就好，这就好啊！”
她看着眼前气度沉静、容颜绝丽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这个一度让她头疼、觉得叛逆不驯的长女，竟不知不觉间，成长到了如此地步，连皇后娘娘都青眼有加。
“你……很好。”永宁侯夫人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语气复杂，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可。
当日晚些时候，镇国公府。
陆璟在下朝回府后，便被母亲镇国公夫人叫了过去。
“今日皇后娘娘召见沈家姑娘了。”国公夫人笑着对儿子说道。
陆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母亲，眼中带着询问。
“放心吧。”国公夫人见他这般情状，不由失笑，“娘娘方才派人来传了话，对沈家姑娘赞不绝口，说她‘容止端丽，言谈有物，见识不凡，与璟儿甚是相配’。”
陆璟紧绷的下颌线瞬间柔和下来，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他放下茶杯，语气轻快：“她……本就极好。”
国公夫人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她这个自幼老成持重的儿子，何曾有过如此外露的情绪？看来，对这桩婚事，他是真的上了心，动了情。
“娘娘既已认可，这婚事便是铁板钉钉，再无疑虑了。”国公夫人笑道，“你也该安心准备起来了。”
“是，母亲。”陆璟应道，脑海中却已浮现出沈清弦在皇后面前从容应对的模样，心中一片温软。他的“颜先生”，无论在屏风后，还是在深宫里，都那般光芒夺目。
坤宁宫的问话，如同一道最后的通关文牒，彻底扫清了这桩婚事前途的所有阴霾。赐婚的荣耀，此刻才真正落到了实处，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沈清弦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霞光漫天，将她白皙的脸庞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她伸出手，接住那一缕透过窗棂的光，指尖微暖。
前路，似乎从未如此清晰而温暖过。
瀞芷院内却难得的清净。沈清弦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下，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明黄色的绢布圣旨。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宣旨太监尖利嗓音的余韵，以及父母族人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
尘埃落定。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胸腔里却并无多少新嫁娘应有的羞涩与狂喜，更多的是一种巨石落地后的疲惫，以及一丝隐约的不真实感。
重生归来，步步为营，殚精竭虑，与命运搏斗，与家族周旋，与那个噩梦般的名字抗争……如今，她终于亲手斩断了前世的枷锁，为自己争得了截然不同的未来。
陆璟……
想到这个名字，她清冷的眉眼间才终于染上几分真实的暖意。那个于黑暗中向她伸出手的少年，那个知晓她最不堪秘密却选择并肩同行的知己，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人。
“小姐，”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一丝紧张，“宫里又来人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女官，说娘娘懿旨，宣您明日未时正刻入宫说话！”
沈清弦抚着圣旨的手指微微一顿。
该来的，终究来了。
皇帝赐婚，是天大的恩典，也是无形的审视。皇后此番召见，绝非简单的“说话”，而是代表皇室，对她这位未来的镇国公世子妃，进行一次正式的、全方位的考察。
永宁侯夫人闻讯匆匆赶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拉着沈清弦的手，一遍遍地叮嘱宫规礼仪，生怕行差踏错，毁了这桩来之不易的锦绣姻缘。
“弦儿，明日入宫，定要谨言慎行，皇后娘娘问什么，便答什么，莫要卖弄，也莫要怯场。陛下既已赐婚，娘娘多半只是看看你，你只需端庄得体，便无大碍……”永宁侯夫人絮絮叨叨，将宫中需要注意的细节反复说了数遍。
沈清弦安静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澄明。她知道，明日之局，绝非母亲想的那么简单。端庄得体只是基础，皇后要看的，是她的内里，是她的品性、见识，是否真的配得上那位声名鹊起、圣眷正浓的陆世子。
翌日，未时初刻，沈清弦便已按品级妆扮妥当。她并未选择过于艳丽的颜色，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宫装，裙摆缀以同色系稍深的丝线绣出暗纹，行动间流光隐现，既不失侯府千金的贵气，又透着一股清雅脱俗。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对赤金点翠海棠珠花并一支素雅的玉簪，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耳珰，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她站在镜前，镜中的少女容颜绝丽，气质沉静，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深处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通透与坚韧。
“小姐，您真美。”春桃由衷赞叹，眼中满是惊艳。
沈清弦淡淡一笑，美吗？皮囊而已。今日要倚仗的，绝非是这身皮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蹄声嘚嘚，载着她驶向那象征着天下权力顶峰的紫禁城。宫门深重，一道道朱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威压。
引路的太监沉默前行，宫墙高耸，投下长长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陈腐的气息。沈清弦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跟在后面，心中默念着宫规，调整着呼吸。
终于，到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
通传之后，沈清弦微垂着头，跟着掌事女官踏入殿内。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宫墙下的陈腐，而是清雅的檀香混合着不知名花卉的淡香。殿内陈设典雅华贵，却并不显得奢靡逼人。
“臣女沈清弦，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沈清弦依着规矩，行了大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平身，赐座。”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谢娘娘。”沈清弦谢恩，这才依言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浅浅坐下，依旧垂着眼眸，姿态恭敬。
“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沈清弦依言抬头，目光谦逊地落在皇后凤座前方的地板上，并未直视凤颜。但仅凭余光，也能感受到一道审视的、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皇后年约四旬，保养得宜，容貌端庄秀丽，眉宇间蕴着长期居于上位蕴养出的雍容气度，眼神温和，却深邃难测。
“果然是个标致齐整的孩子，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皇后打量片刻，含笑点头，语气颇为和蔼，“不必过于拘谨，今日唤你前来，不过是说说话家常。陛下亲自为陆世子与你赐婚，哀家也为你二人高兴。”
“臣女惶恐，承蒙陛下、娘娘恩典。”沈清弦微微欠身，应对得体。
宫女奉上香茗。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自幼习学琴棋书画，在京中颇有才名？”
沈清弦心中微凛，知道考察开始了。“娘娘谬赞。家母严苛，臣女不过略识几个字，粗通技艺，不敢当‘才名’二字。”
“哦？都读过些什么书？”皇后放下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洞察。
“回娘娘，幼时启蒙，读了《女诫》、《内训》，后随兄长一同听夫子讲学，涉猎过《论语》、《诗经》，闲暇时也翻看些杂记游记，开阔眼界。”沈清弦斟酌着回答，既表明自己受过良好的闺阁教育，又不经意地流露出不同于寻常闺秀的阅读广度。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女儿家读些《诗经》是好的，陶冶性情。那些杂记游记，倒也新鲜。听闻……你于商事一道，似乎也有些见解？”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沈清弦心知肚明，自己经营“玉颜斋”之事，或许能瞒过父母，但绝不可能瞒过皇室。她深吸一口气，并未惊慌，反而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向皇后，坦然道：“回娘娘，臣女不敢妄言有何见解。只是闲暇时，偶有琢磨，觉得女子立世，虽不必如男子般建功立业，但也当有些许傍身之技，不至全然依附于人。故而……私下里尝试经营了些许胭脂水粉的小生意，一来贴补己用，二来……也是想验证心中所想，这商贾之事，是否真如世人所言，仅是末流。”
她这番话，既承认了事实，又将动机引向了“女子自立”和“验证所学”的高尚层面，避开了“与民争利”、“不安于室”的指责。
皇后闻言，果然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更感兴趣的神色：“哦？验证所学？你验证出了什么？”
沈清弦见皇后态度鼓励，便稍稍放开了一些，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自信的光彩：“臣女以为，商贾之道，亦是经世之道之一环。货殖流通，可便民，可富国。譬如臣女所制胭脂，需采购花卉、油脂、器具，雇佣工匠，这一过程，便养活了花农、匠人，促进了银钱流动。若经营得法，品质上乘，不仅能获利，更能树立口碑，乃至成为一方招牌，其意义，便不止于牟利了。”
她顿了顿，见皇后听得专注，便继续道：“再者，臣女以为，商事亦需诚信为本，品质为根。若只知以次充好、囤积居奇，终非长久之计。唯有诚信经营，精益求精，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此番……世子负责宫中采办，力主选用新品，查究积弊，亦是秉持了此理，臣女深以为然。”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陆璟身上，既表明了自己与未来夫婿志同道合，又不动声色地赞颂了陆璟的差事办得好。
皇后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她久居深宫，见过的贵女无数，多是谈论诗词女红，或是对权势富贵汲汲营营，如沈清弦这般，能将“商贾末流”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甚至蕴含道理的，却是头一个。更难得的是，她言语间不卑不亢，既有小女子的灵秀，又不失沉稳大气，对陆璟的维护与欣赏也恰到好处。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皇后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真实的赞叹，“难怪陆世子对你青眼有加，甚至不惜……”她话语微顿，似是想起了陆璟为退婚所做的种种，笑了笑，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清弦适时地垂下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低声道：“世子……待臣女极好。”
皇后看着她这副小女儿情态，与方才谈论商事时的沉稳判若两人，不由莞尔：“好了，不说这些了。日后你与璟儿成了婚，便是国公府的世子妃，肩上的担子不轻。国公夫人性子爽利，是极好相处的，你需好好孝顺公婆，辅佐夫君，和睦妯娌，谨守本分。”
“臣女谨遵娘娘教诲，定不负娘娘期望。”沈清弦恭敬应道。
之后，皇后又闲话了些家常，问了问永宁侯夫人的身体，府中姐妹情况，语气愈发温和。沈清弦一一作答，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后脸上露出一丝倦色，端起茶盏。
沈清弦识趣地起身告退：“臣女叨扰娘娘多时，深感不安，请娘娘凤体为要，臣女告退。”
皇后满意地看着她，温言道：“是个懂事的孩子。去吧，好生准备着，哀家盼着喝你和璟儿的喜酒。”
“谢娘娘。”沈清弦再次行礼，躬身退出了坤宁宫正殿。
直到走出宫门，坐上回府的马车，沈清弦一直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松弛下来。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她知道，这一关，她过了。
皇后最后的笑容和那句“盼着喝喜酒”，便是皇室认可的最明确信号。
沈清弦刚回到瀞芷院不久，永宁侯夫人便迫不及待地赶来询问详情。
“娘娘都问了些什么？你可有说错话？娘娘态度如何？”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显见其心中的焦虑。
沈清弦接过春桃递上的温茶，饮了一口，才缓声道：“母亲放心，娘娘只是问了些家常，问了女儿读什么书，也……问及了女儿经营铺子的事。”
“什么？”永宁侯夫人脸色一白，“你……你怎么说的？娘娘可曾动怒？”
“女儿如实说了，娘娘并未动怒，反而夸女儿有些见识。”沈清弦语气平静。
永宁侯夫人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当真？”
“女儿不敢欺瞒母亲。”沈清弦放下茶盏，“娘娘还嘱咐女儿，日后要好生孝顺公婆，辅佐世子。”
永宁侯夫人仔细打量着女儿的神色，见她确实不像受过斥责的模样，反而眉宇间带着一丝从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真是列祖列宗保佑！看来娘娘对你甚是满意！这就好，这就好啊！”
她看着眼前气度沉静、容颜绝丽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这个一度让她头疼、觉得叛逆不驯的长女，竟不知不觉间，成长到了如此地步，连皇后娘娘都青眼有加。
“你……很好。”永宁侯夫人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语气复杂，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可。
当日晚些时候，镇国公府。
陆璟在下朝回府后，便被母亲镇国公夫人叫了过去。
“今日皇后娘娘召见沈家姑娘了。”国公夫人笑着对儿子说道。
陆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母亲，眼中带着询问。
“放心吧。”国公夫人见他这般情状，不由失笑，“娘娘方才派人来传了话，对沈家姑娘赞不绝口，说她‘容止端丽，言谈有物，见识不凡，与璟儿甚是相配’。”
陆璟紧绷的下颌线瞬间柔和下来，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他放下茶杯，语气轻快：“她……本就极好。”
国公夫人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她这个自幼老成持重的儿子，何曾有过如此外露的情绪？看来，对这桩婚事，他是真的上了心，动了情。
“娘娘既已认可，这婚事便是铁板钉钉，再无疑虑了。”国公夫人笑道，“你也该安心准备起来了。”
“是，母亲。”陆璟应道，脑海中却已浮现出沈清弦在皇后面前从容应对的模样，心中一片温软。他的“颜先生”，无论在屏风后，还是在深宫里，都那般光芒夺目。
坤宁宫的问话，如同一道最后的通关文牒，彻底扫清了这桩婚事前途的所有阴霾。赐婚的荣耀，此刻才真正落到了实处，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沈清弦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霞光漫天，将她白皙的脸庞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她伸出手，接住那一缕透过窗棂的光，指尖微暖。
前路，似乎从未如此清晰而温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