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惊闻变故-《掌上锦姝》

  陆璟觉得,这几日的京城,连空气都透着一种莫名的滞涩。

  自那日月下对酌,他借着三分酒意,将那句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半真半假地抛出去后,已过去了整整四日。“玉颜斋”那边,却再无任何音讯传来。

  没有新的样品需要品鉴,没有关于原料渠道的后续商议,甚至连张嬷嬷惯常递来的、汇报日常经营情况的简讯也断了。那家坐落在西市安静一隅的店铺,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幅被定格的画,依旧开门迎客,却失去了其最核心的、引人探究的灵魂。

  这很不寻常。

  颜先生不是这般不谨慎的人。即便那晚的话唐突了他,让他心生不悦,以他那沉稳的性子,也断不会因此就搁置正事。尤其是宫内采办的第一批货物刚获好评,正是需要巩固合作、乘胜追击的时候。

  一种微妙的不安,开始在陆璟心底滋生、蔓延。他坐在镇国公府的书房里,面前摊开着《货殖列传》,目光却久久未曾移动分毫。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嗒嗒声,透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他回想起那晚,屏风后的人影在听到他那句话后,明显的僵硬与长久的沉默。最终,他只得到一句带着仓促意味的“陆公子醉了,今日之言,颜某只当未曾听过”,随后便是近乎逃离的告辞。

  当时月色太好,酒意微醺,他并未深思那仓促背后的意味。如今细想,那反应里,除了可能的羞恼,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为何惊惶?

  陆璟蹙起眉头。他自认并非孟浪之人,那句试探虽大胆,却也留足了余地,绝不至于让一位能与他侃侃而谈商事天下的“先生”惊惶至此。

  除非……他触碰到了某个连颜先生自己都极力回避、或者说,极度恐惧的禁区。

  而这个禁区,很可能与颜先生那神秘的真实身份息息相关。

  “景七。”陆璟沉声唤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躬身而立:“世子。”

  “‘玉颜斋’那边,近日可有什么异常?”陆璟问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景七是他麾下最得力的暗卫之一,心思缜密,主要负责情报搜集与暗中护卫。

  “回世子,表面一切如常。店铺每日准时开张歇业,客人虽不如前几日火爆,但也算络绎不绝。张嬷嬷依旧在店内打理,并无异样。”景七回答得一板一眼。

  “并无异样?”陆璟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那张嬷嬷可曾与什么特别的人接触?或者,铺子附近可有身份不明之人窥伺?”

  “属下仔细查过,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张嬷嬷除了日常采买,便是往返于铺子与家中,接触的也都是熟面孔。只是……”景七略微迟疑了一下。

  “只是什么?”陆璟目光锐利地扫过去。

  “只是张嬷嬷这几日,眉宇间似乎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虽在客人面前强颜欢笑,但独处时时常叹气。而且,她往城南家的次数,这两日频繁了些。”

  城南家,是张嬷嬷儿子一家居住的地方,也是“玉颜斋”与幕后东家传递消息的一个重要中转站。

  愁绪?频繁往儿子家跑?

  陆璟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这绝不仅仅是生意上的问题。若是生意受阻,以颜先生之能,定然会主动与他商议对策,而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断掉所有联系。

  “备车。”陆璟蓦地站起身,他决定不再空等,“去西市。”

  他需要亲自去一趟“玉颜斋”。无论如何,他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西市依旧喧嚣,人流如织,各色叫卖声不绝于耳。然而,当陆璟那辆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青篷马车停在“玉颜斋”不远处时,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家店铺周遭的氛围,确实与往日不同。

  并非有什么明显的危险信号,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连门口迎客的小伙计,笑容都似乎带着几分勉强。

  陆璟整理了一下衣袍,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神色如常地走进了店铺。

  店内香气依旧清雅,货品陈列井然有序。三两位女客正在柜台前挑选,张嬷嬷脸上堆着惯常的和气笑容,正耐心地为一位夫人介绍新到的口脂色泽。

  见到陆璟进来,张嬷嬷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那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匆匆对那位夫人交代了几句,便急忙迎了上来,语气带着一种过分的热情与……紧张。

  “陆、陆公子您来了!”她几乎是小跑到陆璟面前,声音比平日高了几分,“真是贵客临门,快,快里面请!”

  这反应,更坐实了陆璟的猜测。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随着张嬷嬷走向后院那间熟悉的、用于商议要事的静室。

  一路上,张嬷嬷的嘴就没停过,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什么近日天气多变,什么某款胭脂卖得极好,却绝口不提东家,也不问陆璟的来意。

  直到进入静室,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张嬷嬷脸上的强装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垮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与不安。

  “陆公子……”她搓着手,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嬷嬷,”陆璟打断她的话,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今日前来,只想问一件事。颜先生,如今何在?为何连日来音讯全无?”

  张嬷嬷身体微微一颤,嘴唇嗫嚅了几下,眼圈竟有些发红:“东家……东家他……”

  “他怎么了?”陆璟的心猛地一沉,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嬷嬷,我与颜先生乃是合作伙伴,更是朋友。若他有何困难,我陆璟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张嬷嬷抬头看着陆璟,少年清俊的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关切与坚定。她想起东家(沈清弦)平日对这位“陆公子”的赞赏与信任,又想到东家如今面临的困境,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对东家的担忧压倒了对暴露身份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陆公子!求您……求您想想办法,救救我们东家吧!”

  陆璟心头巨震,连忙俯身欲扶她:“嬷嬷快快请起!究竟发生了何事?颜先生他……可是遭遇了不测?”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仇家报复?意外伤病?还是……身份暴露引来了祸事?

  “不,不是……”张嬷嬷不肯起来,泪珠滚落下来,“东家他……他是被家里困住了!”

  “被困住了?”陆璟一怔,这个答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是……是因为……亲事。”张嬷嬷哽咽着,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去,“家里……家里要给东家定下一门亲事,东家不愿,拼死反抗,就被……就被关起来了,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老奴也是费尽周折,才从……从特殊渠道得知一点消息……”

  亲事?!

  不愿?!

  被关?!

  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陆璟的耳中,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那晚颜先生为何会是那般反应!那不是羞恼,那是恐惧!是对即将到来的、无法抗拒的命运的恐惧!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尖锐的心痛与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戾,猛地从他心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是谁?!

  是谁敢如此逼迫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因为极致的克制而显得异常低沉冰冷:“对方……是哪一家?”

  张嬷嬷被他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冷厉气势所慑,瑟缩了一下,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了那个让陆璟瞳孔骤缩的名字:

  “是……是丞相府……赵家……”

  丞相府!赵家!

  那个在京城勋贵中,以门第显赫、却也以嫡长子赵衡纨绔不堪而闻名的相府!

  竟然是他?!

  陆璟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关于赵衡的所有传闻——流连花丛、嗜赌成性、性情暴戾、不学无术……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灵秀通透、才华横溢、与他月下对酌畅谈天下的“颜先生”,要被强行塞给这样一个不堪的废物!这简直是对明珠的亵渎!是对美玉的摧折!

  难怪他要拼死反抗!难怪他会那般惊惶!

  巨大的心痛与汹涌的怒火几乎要冲垮陆璟的理智。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被困在深宅大院里的清傲身影,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是如何用单薄的肩膀,对抗着来自家族和世俗的巨大压力。

  而他,竟然险些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唐突”之思,而错过了他求救的信号!

  “此事……确认无误?”陆璟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千真万确!”张嬷嬷泣不成声,“提亲的人前几日才上门,东家当场就……就激烈反对,惹怒了老爷夫人,当场就被禁足了!如今连院子都出不去!陆公子,我们东家心气高,又有大才,若是……若是真被逼着嫁入那样的人家,那……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啊!”

  张嬷嬷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陆璟心中所有的犹豫与权衡。

  要了他的命……

  不!他绝不允许!

  无论颜先生是谁,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他既已视他为知己,便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推入火坑!

  陆璟弯下腰,将张嬷嬷扶起,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嬷嬷放心。”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此事,我既已知晓,便绝不会坐视不管。”

  “颜先生于我,亦师亦友,更是难得的知己。他的意愿,便是我的意愿。他既不愿,这天下,便无人能逼他!”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仿佛能劈开一切阻碍的力量。

  “你且安心打理店铺,装作无事发生。其余的事情,”陆璟的眼中掠过一丝寒芒,“交给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背影挺拔如松,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与肃杀。

  青篷马车很快驶离了西市,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厢内,陆璟闭目靠在车壁上,面容冷峻。

  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串联、整合。颜先生的身份(指向内城勋贵)、其家族能与相府联姻的地位、以及张嬷嬷透露的“激烈反抗”和“被禁足”……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他需要立刻确认一件事。

  “景七。”他沉声吩咐,“我要知道,近日京城中,有哪家勋贵府邸的嫡女,与相府议亲,并且……闹出了不小的风波。要快!”

  “是!”车窗外传来景七干脆的应答。

  马车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辘辘的声响。陆璟睁开眼,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深邃如渊。

  颜先生,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谁。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