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锁定玉颜-《掌上锦姝》

  陆璟回到城西那处临时落脚的小院时,暮色已四合。

  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渐深的秋意里显得有些稀疏,月光清冷地洒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影子。他摒退了随从,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面前石桌上摆放着的,正是从“玉颜斋”带回来的那几盒样品。

  一盒名为“暮山紫”的胭脂,一盒“秋枫”口脂,还有一匣散发着清苦草木气息的养颜膏。

  他没有点灯,就着朦胧的月光,再次打开了那盒“暮山紫”。指尖沾取少许,于指腹间缓缓捻开。那色泽,并非寻常胭脂的艳俗桃红,而是一种极其雅致的、带着灰调的浅紫,仿佛日落时分远山笼罩的那一层薄薄烟霭,神秘而高贵。粉质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珍珠磨成的粉末,几乎感觉不到颗粒感,与肌肤的贴合度极高。

  他又拿起“秋枫”口脂,凑近鼻尖轻嗅。没有甜腻的花香,反而是一种清冽的、带着些许药感的草木根茎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蜂蜜甜香。膏体润泽,颜色是饱满的枫叶红,却又比寻常红色更显沉稳,透着一股书卷气的娇艳。

  最后是那养颜膏。他挖取一点,在手背上抹开。初时微感涩滞,但片刻便被体温融化吸收,留下了一层极薄的、滋润的膜感,肌肤触手滑腻,而那清苦的香气久久不散。

  品质,无可挑剔。

  陆璟微微向后靠,闭上眼,白日里在“玉颜斋”静室中的一幕幕,伴随着那清越而沉稳的“颜先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回放。

  “……玉颜斋的立身之本,便是品质。无论数量多少,配方与工艺绝不会变。”

  “……价格,需在现有基础上,再上浮半成,以弥补我们放弃零售的损失,以及确保工匠精心制作的酬劳。”

  “江湖相逢,名讳不足挂齿。公子唤我‘颜先生’即可。”

  每一句话,都冷静、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却又在分寸之内,懂得进退。那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让他莫名地想要探究屏风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年轻?年长?男子?亦或是……女子?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来,让陆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随即失笑,摇了摇头。那般犀利的谈吐,对商事精准的把握,怎会是一名深闺女子?定然是位阅历丰富、却因某种原因不得不隐于市井的奇男子。

  他重新将思绪拉回正题——宫中采办。

  这几日,他几乎将京城有名的胭脂铺子走了个遍。那些挂着“内廷供奉”、“皇商”招牌的大铺子,如“香雪楼”、“芙蓉阁”,他自然也去了。东西不能算不好,用料也算扎实,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是“魂”。

  那些铺子的东西,美则美矣,却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追求的是普世意义上的“美”,浓艳、香甜,符合大众对“胭脂”最直接的想象。伙计们态度恭敬,却带着程式化的谄媚,介绍的词句千篇一律。背后的东家,要么是几代经营、关系盘根错节的商贾世家,要么本身就与内务府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他们合作,省心,却绝不可能打破现有的格局,甚至可能被拖入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而其他一些口碑不错的老字号,品质稳定,但缺乏新意,难以满足宫中那些见惯了奇珍、追求独特的妃嫔们。

  唯有这“玉颜斋”。

  它像是一股清流,或者说,像是一把精心打磨、藏在朴素剑鞘里的利刃。它不迎合,只吸引。它的客人,是真正识货、且追求独特品味的人。它的产品,每一款都像是被赋予了独特的性格与故事。

  那位“颜先生”,更是关键。

  他(她)对自身产品的绝对自信,对商业规则的熟稔运用,以及在谈判中展现出的、与自己这个国公世子不相上下的气势……都让陆璟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与这样的人合作,风险固然有——对方身份不明,背景成谜。但收益,同样巨大。

  不仅在于能获得一批品质上乘、独一无二的贡品,更在于这个过程本身。他需要借这次采办,摸清宫内用度的水有多深,打破某些固有的利益链条,向陛下证明他处理实务的能力。一个听话的、按部就班的合作者,完成不了这个任务。他需要一个有魄力、有想法、能和他一起“搞点事情”的伙伴。

  “颜先生”,无疑是最佳人选。

  想到这里,陆璟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月光落在他尚显稚嫩却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银辉。

  他起身,走回书房。随从墨痕早已备好了纸墨。

  “世子。”墨痕低声唤道。

  “嗯。”陆璟在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宣纸,却没有立刻动笔,“墨痕,你觉得这‘玉颜斋’如何?”

  墨痕跟随陆璟多年,深知世子心思缜密,有此一问必是考较,便谨慎答道:“回世子,其产品确属顶尖,小的走访多家,无出其右者。只是……东家神秘,背景不清,恐有隐患。”

  陆璟点了点头,墨痕的顾虑正是最常规的顾虑。“隐患自然有。但机遇,往往就藏在隐患之中。与那些根深蒂固的皇商合作,我们才是被动的一方,只能在他们划定的圈子里打转。与这‘玉颜斋’合作,我们才是主导。”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一个“玉”字,笔力遒劲。

  “其一,产品力足够强,足以作为我们打破旧例的‘利器’。”

  “其二,东家是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也懂得维护自身利益,与聪明人合作,省心。”

  “其三,”陆璟顿了顿,笔尖在砚台上轻轻掭了掭,“我看重的,正是他的‘无根无基’。正因为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才更需要倚仗我们,也更容易被我们掌控……或者说,达成一种稳固的、基于利益的同盟。”

  墨痕恍然:“世子深谋远虑。是小的眼界浅了。”

  陆璟不再多言,开始在纸上罗列与“玉颜斋”合作的详细条款框架,以及后续需要“颜先生”配合的事项。包括首批货物的数量、品类要求、交货时间、验收标准,以及最重要的——长期独家合作的意向,和他可以提供的、诸如稀有原料渠道、一定程度上的官方背景庇护等支持。

  他写得极其认真,条分缕析,将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应对方案都考虑了进去。这不仅仅是一份合作草案,更是他整个“破局”计划的关键一环。

  同一片月色下,永宁侯府,瀞芷院。

  沈清弦却远没有陆璟那般冷静决断的心境。

  她坐在梳妆台前,台上摆放的铜镜清晰地映出她略显苍白和疲惫的面容。台上,也放着几盒“玉颜斋”的样品,与陆璟手中的别无二致。

  白日里与那位“陆公子”的交锋,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他太敏锐了!

  每一句问话都直指核心,对价格的估算精准得可怕,仿佛对京城胭脂水粉的行事了如指掌。更让她心惊的是他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年龄的洞察力。当他谈及“口碑传播”与“小众即大众”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让她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坐在她对面的,不是一个半大的少年,而是一个浸淫商海多年的老辣人物。

  他究竟是什么人?

  沈清弦蹙紧眉头。京城权贵圈子里,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她即便不熟,也大多听说过。可搜遍记忆,也找不出一个能与“陆公子”对得上号的。气质如此出众,谈吐如此不凡,绝非寻常富贵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难道……是某个勋贵之家刻意隐藏、暗中培养的继承人?还是……来自皇室?

  这个念头让她打了个寒噤。若真如此,与他的合作,风险就更大了。一旦卷入更高层次的纷争,“玉颜斋”和她,都可能成为被轻易舍弃的棋子。

  可是……

  沈清弦的目光落在那些胭脂盒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暮山紫”那雅致的瓷盒。

  拒绝他吗?

  拒绝这笔足以让“玉颜斋”完成原始积累、迈上一个全新台阶的大订单?拒绝这个可能带来巨大机遇,也可能带来未知危险的合作者?

  她想起“陆公子”最后离去时,那句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话——“三日后,样品见。”

  那不是商量,是通知。是一种基于绝对自信的、笃定她会答应的姿态。

  可恶!

  沈清弦有些气闷地握了握拳。这种被人看穿、被人拿捏的感觉,并不好受。重生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凭借着先知和心智,可以游刃有余地掌控一切。可这个“陆公子”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乱了她所有的节奏。

  “小姐,”春桃端着一碗安神茶走了进来,见她神色不豫,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在为铺子里的事情烦心?那位……陆公子,不好相与吗?”

  沈清弦接过茶盏,温热的白瓷杯壁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她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才叹道:“不是不好相与,是……太不好相与了。此人深不可测。”

  春桃似懂非懂:“那……咱们不跟他合作了?反正咱们铺子现在生意也很好。”

  “不合作?”沈清弦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傻丫头,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他给出的价格和条件,足以让我们在一年内,再开三家分号。而且……”

  而且,她内心深处,还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挑战、被吸引的感觉。与“陆公子”交锋,虽然压力巨大,却也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智力上的激荡与快意。那是一种与在侯府内宅勾心斗角、或是打理店铺琐事完全不同的体验。

  她需要这笔生意,需要这笔钱来更快地壮大自己,以应对未来可能来自家族、来自相府的压力。

  她也需要这个……或许能成为“盟友”的人。

  “风险与机遇并存。”沈清弦放下茶盏,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前世我步步退让,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今生,若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又何谈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和陆璟一样,她也铺开了纸张。

  她需要仔细规划。一百盒胭脂,五十盒口脂,这不是小数目。现有的工匠和原料渠道都需要调整和扩充。核心的配方环节,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交由绝对可靠的心腹。生产工艺需要进一步标准化,以确保大批量生产下的品质统一。

  还有保密工作,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今日“陆公子”能找上门,难保明日不会有其他人盯上“玉颜斋”。

  她提笔,开始飞快地书写。一项项待办事项,一条条注意事项,从原料采购清单到工匠排班,从品质监控到包装防伪,事无巨细,都被她清晰地列了出来。

  灯光下,她专注的侧影被拉长,投在墙壁上。那紧抿的唇线和时而微蹙的眉头,显示出她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严阵以待的战役。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当她终于停下笔,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几页纸时,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心中那份因“陆公子”而来的不安与躁动,在将一切梳理成清晰的计划后,似乎渐渐平息了下去。

  无论如何,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陆公子……”她低声自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圆月,“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带我扶摇直上的东风,还是……万丈深渊的引路人。”

  这一夜,京城两处宅院,一对隔着时空与身份壁垒的男女,不约而同地为着同一桩合作,挑灯夜战,运筹帷幄。

  命运的丝线,在他们各自落笔的沙沙声中,被悄然拉紧。

  锁定,已成定局。

  而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