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洋学徒-《重回1998从国库券到商业帝国》

  七月中,滨城,午后。蝉鸣在炽热的空气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温玉坊”的院子罩得严严实实。陈师傅依旧坐在槐树下的藤椅里,那块深青色的“老温玉”摊在膝上,他枯瘦的手指反复捻着布边,目光落在虚空中,仿佛在看一个看不见的远方。杨秀娟说,这几天,他每天午后都这样坐着,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茶水凉了也不知道换。问他,他只摇头,说“不急”。

  就在这沉闷的蝉鸣和近乎凝固的时光里,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声,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了院子门口。车门滑开,先下来的是林卫东和小周,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有些迟疑地探出了车门。

  保罗·拉丰,二十五岁,身高超过一米九,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亚麻衬衫,卡其色工装裤,棕色工装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他有一头深棕色的、自然卷曲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脸被滨城七月的太阳晒得微微发红,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蓝灰色眼睛,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混合了好奇、紧张和审视的光芒。他站在那里,像一棵被突然移植到陌生土壤里的、有些无措的年轻橡树。

  林卫东引着他走进院子。保罗的目光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古老的槐树,青砖铺地,墙角爬满绿苔,一口巨大的、冒着热气的紫铜染缸,空气中弥漫着他从未闻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气味——植物、矿物、水汽、木头,还有某种淡淡的、类似海洋生物的腥气。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皱了皱鼻子,但眼神却亮了起来。

  “陈师傅,这位就是从法国来的保罗·拉丰。”林卫东走到藤椅前,用中文介绍。小周上前一步,用法语翻译了一遍,语速很快,带着一点紧张。

  保罗立刻微微躬身,用生硬但清晰的中文说:“陈师傅,您好。我叫保罗。我……来学做布。”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类似唱歌剧的法语腔调,但咬字努力,眼神恳切。

  陈师傅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从虚空收回,落在保罗身上。那目光平静,但像带着实质的重量,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过保罗。从他乱糟糟的头发,到镜片后的蓝灰色眼睛,到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再到沾着旅途灰尘的工装靴,最后,目光落在他那双因为常年接触织机和染料而略显粗糙、但骨节分明的大手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陈师傅又低下头,继续捻他的布,仿佛眼前这个万里而来的洋学徒,和院子里偶尔路过的野猫没什么区别。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保罗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脸上期待的笑容有点僵。林卫东和小周对视一眼,小周用眼神示意保罗别急。

  “会说法语?”陈师傅忽然开口,用滨城方言,声音不高。

  保罗愣了一下,看向小周。小周连忙翻译:“师傅问您,会不会说法语。”

  “会!当然会!我母语就是法语!”保罗立刻用法语回答,语速飞快,脸上重新焕发光彩。

  陈师傅点了点头,然后,他用那口滨城方言,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小周同步翻译成法语:“来学做布,是好事。但咱们这儿,不说法国话,也不说中国官话。说布话,说手艺话。布认得手,不认得舌头。你,先把舌头收一收,用眼睛看,用手摸,用鼻子闻。什么时候,你的手能听懂布说的话了,什么时候,咱们再开口。”

  保罗脸上的光彩瞬间凝固,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困惑取代。他显然没完全明白这番话里的深意,但“不说法国话”、“用眼睛看、用手摸、用鼻子闻”他是听懂了。他推了推眼镜,蓝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用力点了点头,用中文说:“明白。我看,我摸,我闻。不说话。”

  陈师傅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不再看他,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院子里那口最大的紫铜染缸旁边,一个放着木凳、木盆和各种工具的小角落。“那儿,你的地方。先看,看他们怎么干活。”他说的“他们”,指的是旁边正在处理蚕茧、捻线、或检查布料的工人。

  林卫东松了口气,对小周说:“你先带保罗过去,安顿一下。住处杨姐安排好了,就在隔壁巷子。缺什么,找杨姐。”

  小周带着保罗走向那个角落。保罗边走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目光在冒着热气的染缸、挂着的各色布料、工人手中飞舞的丝线间流连,像个闯入魔法世界的孩子,兴奋又小心翼翼。

  陈师傅的目光,在保罗的背影上又停留了片刻,才重新落回膝上的深青色布料。他捻着布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皱纹深刻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复杂神色。

  接下来的几天,保罗成了“温玉坊”院子里一道奇特的风景。他严格遵守陈师傅的指令,几乎不说话,只是搬个木凳,坐在陈师傅指定的角落,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看工人们煮茧、缫丝,看小芳、王桂英她们捻线、裁剪,看染匠师傅用长木棍搅动染缸,看小红和绣娘们穿针引线。他看得极其专注,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甚至还真的凑到染缸边,深深地吸气,辨认那股复杂的气味,又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刚刚捞出的湿布,感受温度和质感。

  他不提问,不记笔记(至少不当众记),只是看,摸,闻。工人们起初对这个高大沉默、总是盯着他们看的洋人感到好奇和不自在,但很快就习惯了他的存在,把他当成了院子里一个沉默的摆设。只有小芳偶尔会对他腼腆地笑一下,王桂英会在他试图靠近观察她裁剪时,微微侧身,让出更清楚的视线。赵晓松似乎对这个同样对气味敏感的洋学徒有点天然的亲近,有一次,他甚至主动拿起一块刚染好的“温玉”递到保罗面前,用眼神示意他闻。保罗深深吸气,然后对赵晓松竖起大拇指,两人相视一笑,算是无声的交流。

  但陈师傅的考验,显然不止于此。第三天下午,陈师傅终于再次主动走向保罗。他手里拿着三块边角料:一块是普通的棉布,一块是化纤混纺,一块是“温玉”。他把三块布递给保罗,用滨城方言说(小周不在,但通过几天的观察,保罗似乎能猜懂一些最简单的指令和词汇):“分开。用手,不用眼。”

  保罗接过三块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闭上眼睛,用手指细细摩挲每一块布,从纹理、厚度、柔软度、韧性,到摩擦时产生的细微声音和热量传递的感觉。他摸得很慢,很仔细,眉头微锁,鼻翼翕动,仿佛在调动全部感官去“聆听”布料的信息。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睁开眼睛,将三块布准确无误地分开,将“温玉”那块递还给陈师傅,然后指了指棉布和化纤布,用生硬的中文说:“这个,软,吸水。这个,滑,不吸水。这个,”他指着“温玉”,眼神发亮,“暖,有……骨头,会呼吸。”

  “骨头”和“会呼吸”这两个词,他是用中文混杂着手势和表情努力表达的,但意外的精准。陈师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光闪了一下。他点了点头,没说话,拿回“温玉”,转身走了。

  第四天,保罗的“功课”升级了。陈师傅把他带到那口紫铜大染缸前,染缸里正煮着靛蓝色的染液。陈师傅拿起那根长木棍,递给保罗,然后指了指染缸,又指了指旁边一个装着几包不同粉末的小竹筐。

  保罗明白了,这是让他学着搅拌染液,并且辨认那些粉末。他接过对他来说显得有些短小的木棍,学着工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进滚烫的染液中,开始缓慢、均匀地搅动。蒸汽扑在他脸上,带着刺鼻的气味,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衬衫。但他搅得很认真,努力模仿着工人那种圆融、有力的节奏。搅了一会儿,陈师傅示意他停下,然后从竹筐里捻起一点淡黄色的粉末,示意他闻。保罗凑近闻了闻,是牡蛎壳煅粉特有的、极淡的矿物质气味。接着是紫菜粉的咸腥,古墙硝的凛冽……

  陈师傅没有解释这些粉末的用途,只是让他闻,记。保罗像一个被迫开启嗅觉记忆库的学徒,努力地将这些陌生而古怪的气味,与他过去在法国接触过的植物染料、矿物颜料的气味进行比对、分类、储存。这是个艰难而枯燥的过程,但他毫无怨言,蓝灰色的眼睛在蒸汽和汗水中,反而越来越亮。

  晚上,保罗回到杨秀娟为他安排的、离“温玉坊”不远的一间老式民居客房。房间很朴素,但干净。他顾不上洗漱,立刻从帆布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素描本和一支炭笔,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快速勾画、记录。他画下那口紫铜染缸的构造,画下工人们捻线、裁剪的姿态,画下陈师傅捻布的侧影,旁边用法语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他的观察、感受、疑问。在素描本的一角,他甚至试图用色块和线条,来表达“温玉”带给他的那种“暖”和“有骨头”的触感,以及“会呼吸”的玄妙印象。这些抽象的图示旁边,写着大段大段的文字,既有对技艺细节的理性分析,也有对那种难以言喻的“气”或“魂”的感性捕捉。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在疯狂地吸收一切。”小周在向林卫东汇报时这样说,“而且,他不只是用眼睛看,他真的在用手、用鼻子,甚至用全身的皮肤去感受。陈师傅那些看似刁难的要求,他不仅照做了,而且似乎……乐在其中?”

  林卫东听了,若有所思。他想起陈师傅这几天拿着那块深青色布料发呆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了。老人或许在审视,在等待,在观察这块来自遥远国度的、截然不同的“材料”,是否具备承载、理解并最终融入“温玉”这门古老手艺的“心性”和“质地”。

  第五天傍晚,下工时分。工人们陆续离开,院子里只剩下陈师傅、林卫东,和依旧坐在角落木凳上、望着染缸出神的保罗。夕阳的余晖将院墙染成金红,蝉鸣渐歇。

  陈师傅忽然站起身,拿着那块他摩挲了好几天的深青色“老温玉”,走到保罗面前。他把布料递过去,用滨城方言缓缓地说:“这块布,病了。颜色‘沉’了,不‘活’。你闻闻,摸摸,说说,病在哪儿。”

  这是陈师傅第一次让保罗“说”。保罗愣了一下,随即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块布。他没有立刻去闻或摸,而是先对着夕阳的光,仔细地看布料的颜色和光泽。深青色,浓郁,内敛,但在夕阳下,似乎确实缺少了“温玉”特有的一种从内而外透出的、水润的光泽,显得有些“闷”。然后,他将布料凑到鼻端,深深吸气,闭上眼睛,眉头越皱越紧。许久,他才睁开眼,用指腹轻轻捻过布面,又用指甲在不起眼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刮了一下,凑到鼻尖闻了闻刮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粉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抬起头,蓝灰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看向陈师傅,又看了看旁边的林卫东和小周,似乎在选择语言。最终,他选择用生涩但努力清晰的中文,配合着手势,慢慢说道:

  “颜色……很好。但是……气味,不对。有……‘死’的气味。不是植物,不是矿物,是……火太大了?还是水……不干净?”他指着布料上被他刮过的地方,“这里……有‘伤’。很细,很小,但是布……‘痛’。”

  他努力寻找着词汇,描述着一种超越常规物理指标的感受——“死”的气味,“痛”的布。这些话在旁人听来近乎呓语,但陈师傅听着,浑浊的眼睛里,那点闪烁的光,却骤然明亮起来,如同被点燃的炭。

  “还有呢?”陈师傅追问,语气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可以称为“急切”的东西。

  保罗再次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布料,仿佛在跟它进行无声的交流。良久,他才抬起头,看着陈师傅,用一种近乎确信的语气,缓慢而清晰地说(这次用了法语,由小周快速翻译):“它记得……一场过于猛烈的火,或者一种过于粗暴的对待。那种记忆,被锁在了颜色和纤维里,让它无法像其他‘温玉’那样自由地呼吸。它很悲伤。”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林卫东和小周震惊地看着保罗,又看向陈师傅。他们知道,这块深青色的“老温玉”,是陈师傅早年一次失败实验的产物,当时因为对火候和染液纯净度的控制失误,导致这批布颜色虽然深沉漂亮,但失去了“温玉”最核心的“活”气,手感也偏硬,一直被陈师傅视为遗憾,收在箱底。这件事,除了陈师傅和几位早已不在的老师傅,几乎无人知晓,更不可能告诉保罗。

  而现在,这个只来了五天、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的法国年轻人,仅凭“闻”和“摸”,不仅指出了问题,甚至仿佛“听”到了布料中封存的、关于那次失败的记忆,并用“悲伤”这个词,精准地触碰到了陈师傅心底那份多年的遗憾。

  陈师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保罗,盯着他手中那块“悲伤”的布,和他那双湛蓝的、仿佛能洞悉物质深处秘密的眼睛。夕阳最后的金光,掠过老人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也掠过保罗年轻而专注的面庞。

  许久,陈师傅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深沉,仿佛卸下了某种背负已久的东西。他伸出手,从保罗手中拿回那块深青色的布,再次看了看,然后,用那只微颤的、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保罗的肩膀。

  “行。”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但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和……认可。

  他转身,对林卫东说:“明天,让他跟着我。从认蚕,选茧开始。”

  说完,他拿着那块“悲伤”的布,慢慢地、蹒跚地,走回了他那间位于院子一角的、光线昏暗的工作室。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砖地上,孤独,却又仿佛有了新的、坚实的陪伴。

  保罗站在原地,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情境中回过神来,但他看着陈师傅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捻过布料的手指,蓝灰色的眼睛里,慢慢涌起一种混合了巨大震撼、深深感动和豁然开朗的明亮光芒。他好像明白了,陈师傅所说的“布话”和“手艺话”,究竟是什么。那不是语言,是一种需要用全部生命感官去沉浸、去共振的、关于物质与时间的,沉默的诗篇。

  夜色渐浓,滨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而在“温玉坊”的院子里,一场跨越了万里重洋、语言与文化壁垒的,关于手艺与心的对话,就在这一“闻”、一“摸”、一句“悲伤”的布话中,悄然开始,并注定将深远地改变许多人,和许多布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