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巴黎，清晨六点。天光未明，塞纳河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薄雾中。唐静已经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床头柜上摊开着两份文件，一份是丽新收购意大利百年丝绸工坊“卡萨蒂”和瑞士科技公司“诺瓦材料”的详细公告及分析报告，另一份是滨城连夜发来的、关于“工匠学校”首期学徒最终考核的完整方案。两份文件，像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坐标，清晰地标出了卫东此刻所处的十字路口。
她起身，走到公寓的小阳台。晨风带着塞纳河特有的、混合了水汽、咖啡和烤面包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冷，却提神。远处，巴黎圣母院的塔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座城市刚刚苏醒，慵懒，优雅，充满了无限可能，也暗藏着无数诱惑与陷阱。
卫东的“下一步”，必须在这里，在巴黎，做出关键性的选择。是乘着威尼斯“水月”的东风，快速商业化、资本化，用艺术光环换取市场份额和估值飙升？还是沉下心来，沿着杜兰德提出的、更为艰辛但也可能更持久的“文化深耕”之路，去建学校，做实验室，培育真正的、跨文化的匠人精神？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卫东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照片：滨城“温玉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陈师傅坐在他的旧藤椅里，膝上摊着一块“老温玉”，手里捏着针线，正对着晨光穿针。旁边的小凳上，放着那五件已经完工、等待最终检视的白衬衫。照片下面是一行字：“陈师傅说，线要自己穿，针要自己认。路，也得自己选。”
唐静看着照片里陈师傅专注的侧脸和那几件朴素的白衬衫，纷乱的心绪，忽然就静了下来。是啊，路得自己选。但怎么选，取决于你想成为谁，你想让卫东成为谁。
上午九点，杜兰德画廊的会议室。唐静、杜兰德先生，以及通过视频连线的林卫东、陈师傅、王教授、杨秀娟、小红，还有刚刚从纽约赶回来的薇薇安，从东京连线的小野和森田女士，齐聚一堂。这是威尼斯之后，卫东核心团队的第一次战略会议。气氛比预想的更加凝重。
林卫东首先通报了丽新收购案的更多细节：“‘卡萨蒂’工坊在科莫湖，以手工提花和染色技艺闻名，客户包括几个蓝血奢侈品牌。‘诺瓦材料’专攻智能纤维和生物基材料。丽新这次收购，明显是针对我们的‘温玉’和‘智能温控’。他们获得了成熟的意大利高端供应链背书，和欧洲的先进材料研发能力。结合他们自身的资本和渠道，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推出一个从故事到产品都极具竞争力的高端系列。米兰时装周的发布会，将是他们的第一波攻势。”
“他们甚至可能直接挖走‘卡萨蒂’的老师傅，来中国工厂指导，快速复制工艺。”杨秀娟补充，忧心忡忡，“我们在工艺上的优势，时间窗口可能不长了。”
“工艺可以学，但心法学不走。”陈师傅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平静，但带着一种石头般的坚定，“意大利的老师傅，有他们的骄傲。丽新用钱买得到工坊，买不走老师傅心里对那块绸子的敬。就算人去了，心不在，活儿就出不来那个魂。咱们的‘温玉’，魂在滨城的染缸里，在苏州的蚕丝里，在咱们这些人手心里攥着的那点汗，心里憋着的那口气。这个，他们拿什么买？”
陈师傅的话，像定海神针，让有些躁动的气氛稳了稳。
“陈师傅说得对，但市场不等人。”薇薇安在纽约那边开口，语气急切，“丽新一旦在米兰打响，媒体肯定会拿他们的‘意大利工艺 中国科技’故事，和我们的‘东方匠心’故事对比。普通消费者分不清那么细，他们只会看到两个中国品牌都在讲‘传承’和‘科技’，但一个背靠意大利百年工坊，听起来更‘正统’、更‘国际’。而且，丽新的价格和渠道优势依然存在。我们必须有强有力的市场回应，不能只守不攻。”
“我同意薇薇安。”小野在东京说，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但清晰，“东京市场对‘意大利制造’有天然的好感。如果丽新用这个标签进入，会对我们造成很大冲击。我们需要更清晰地传递，卫东的独特价值在哪里——不仅仅是工艺，是像‘水月’那样，能引发深层情感和哲学思考的东西。但如何将这种高端的艺术价值，转化为更广泛市场的认知和渴望，是个难题。”
森田女士补充道：“或许，我们可以从‘水月’延伸，推出一个更贴近日常穿着、但依然保留其核心精神——比如对气候的敏感回应，对身体感知的关照——的轻量级系列。用可接受的价格，让更多人体验到卫东的‘不同’。”
讨论热烈起来，大家从各自的角度提出建议。有人主张加快巴黎、纽约旗舰店的开业，用实体空间强化品牌体验，对抗丽新的渠道；有人建议立刻启动“智能温控”二代产品的量产和营销，保持技术领先；有人提议与更多西方艺术家、建筑师合作，持续强化卫东的艺术属性；也有人担心过度商业化会稀释“水月”带来的艺术光环，主张更谨慎地推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杜兰德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大家的意见表达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各位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想提醒大家，我们此刻讨论的，不是一个普通品牌的季度营销策略，而是一个刚刚在威尼斯双年展——这个全球艺术最高殿堂之一——创造了现象级作品和讨论的品牌，在未来三到五年的根本道路。”
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丽新在走一条清晰可见的路：资本驱动，规模为王，用收购和营销快速构建品牌叙事，用价格和渠道占领市场。这是一条被无数次验证过的、成功的商业路径。如果卫东选择同样的路，那么未来，就是两家中国公司在全球时尚市场上，用相似的故事、相似的打法，比拼资本、速度和执行力的消耗战。我们有‘水月’的先发优势，但丽新有资本和后发优势。胜负难料，且过程必然惨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但卫东有机会选择另一条路——一条更慢、更窄、也更难被模仿的路。就是唐静昨天跟我谈到的：深化‘高端人文品牌’定位，建立‘艺术与工艺实验室’，最重要的是，系统化地推进‘工匠学校’，并在全球范围内，比如巴黎，建立跨文化的传承与交流中心。”
他走到唐静身边，手指在地图上巴黎的位置点了点：“这不是逃避竞争，是升维竞争。丽新在商业的维度上奔跑，我们要在文化和价值的维度上筑起高墙。我们要做的，不是成为最大的时尚品牌，而是成为一个被艺术界、文化界、以及那些追求深度价值和独特体验的精英消费者所尊敬、甚至依赖的文化品牌。我们的产品，不只是商品，是承载了技艺、思考、情感和跨文化对话的‘物’。我们的店铺，不只是零售点，是社区和文化沙龙。我们的匠人，不只是工人，是艺术家和传承者。”
“这条路，听起来很美，但怎么赚钱？”薇薇安直指核心，“建学校，做实验室，支持艺术家驻留，这些都是烧钱的事，而且回报周期很长。我们的投资人，市场，能等吗？”
“问得好。”杜兰德看向林卫东，“林，你是当家人，你怎么看？”
林卫东在屏幕里沉吟片刻，才开口：“威尼斯之后，我们的估值和融资环境确实改善了。B轮的资金还有剩余，C轮的意向也不少。短期现金流，支撑精细化运营和有限的战略投入，没有问题。但长远来看，杜兰德先生描绘的这条路，必须找到可持续的商业模式。不能只靠投资人的钱和情怀。”
他调出一份简略的财务模型：“我粗算了一下。如果我们聚焦高端线和限量合作，控制店铺数量但提升单店体验和盈利能力；如果‘艺术与工艺实验室’的部分产出，可以转化为有溢价能力的顶级定制产品或艺术衍生品；如果‘工匠学校’不仅能培养人才，还能通过出版、工作坊、品牌内容输出，本身产生一定的品牌价值和甚至收入；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条路上积累的文化资产和品牌势能，能够持续吸引最高端的客户和合作伙伴，那么，这条路的财务模型，是可以走通的。它不会像快时尚或大众奢侈品那样产生爆炸性增长，但它更稳健，壁垒更高，生命周期也更长。”
“而且，”王教授插话，声音带着科学家的冷静，“从技术角度看，丽新可以收购工坊和公司，但研发是需要时间和积累的。我们的‘本征湿度响应’是独有路径，二代技术有了新突破。只要我们持续投入研发，保持技术领先一代到两代，他们短期内很难在核心体验上超越我们。这是我们的硬壁垒。”
陈师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着小红说的：“小红，你那件‘水月’后片的‘引水纹’，拆了三次，绣了四次，最后成了。当时急不急？”
小红愣了一下，小声回答：“急。但急没用。只能一遍遍试，直到手下的针，听心里的话。”
“对咯。”陈师傅说，“做活是这样，走路也是这样。看到别人跑得快，心里急，脚底下就容易乱。一乱，就容易踩到坑，或者走岔了道。咱们现在，就得稳住了，一步一步，踩实了走。丽新跑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两股道上跑的车，碰不到一块儿。就算暂时看着他们车大灯亮，跑得快，可咱们知道自家要去的地儿，他们不知道。这就行了。”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陈师傅朴素的话语，像清凉的泉水，浇灭了因竞争而生的焦虑之火。是啊，两股道上跑的车。丽新要去的是商业成功的彼岸，而卫东要抵达的，或许是一个关于手艺、文化、与人的更深层的所在。目的地不同，路径自然不同，比较谁快谁慢，并无意义。
“我同意陈师傅和林经理的判断。”唐静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卫东的‘下一步’，应该选择那条更慢、更深、也更难的路。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无视市场竞争。相反，我们要用我们的‘深’和‘慢’，来对抗丽新的‘快’和‘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具体来说：第一，立刻启动巴黎旗舰店的升级计划，融入画廊、工艺展示和定制沙龙功能，成为卫东在欧洲的文化客厅。同时，推进杜兰德先生提出的巴黎分校计划，作为全球匠人培育网络的第一站。第二，‘艺术与工艺实验室’正式立项，由王教授和陈师傅牵头，启动首个跨国合作课题——比如，用‘水月’的面料技术，与欧洲的玻璃、陶瓷或金属工艺结合，探索新材料艺术表达。第三，产品端，在保证‘温玉’和‘智能温控’核心系列精耕细作的同时，由森田女士、薇薇安、梁苏设计牵头，研发一个更易穿着、价格更亲民的‘感知系列’，将‘水月’的核心精神——对身体与环境的关怀——传递给更广泛的受众。第四，市场沟通上，不再与丽新纠缠于‘谁的工艺更正统’，而是主动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关于滨城的染缸，苏州的蚕，陈师傅的手，小红的眼睛，威尼斯天空的记忆，以及巴黎将要开始的、关于手艺传承的跨国对话。我们要让消费者明白，选择卫东，不仅是选择一件衣服，是选择参与一场关于美、技艺和可持续生活的、深刻的、全球性的对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这条路很难，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也会不断面临丽新用资本发起的挑战和诱惑。但如果我们相信，我们做的这件事，除了赚钱，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如果我们相信，真正的奢侈，不是LOGO和价格，是时间、心意和不可复制的深度体验；那么，这条路，就是我们唯一该走的路。”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视频连线微弱的电流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沉思、权衡，以及逐渐清晰的决心。
杜兰德先生第一个鼓起掌来，缓慢而有力。“说得好，唐。这就是我投资卫东，而不只是买卖几件衣服的原因。那么，我们就这么定了？”
林卫东在屏幕里缓缓点头：“定了。滨城这边，全力支持。工匠学校的首期结业仪式，就定在下周。那五件白衬衫，将是我们新征程的第一声号角。”
陈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行。那你们在前头开道，我们在后头，把布织暖和，把针拿稳了。”
小红、小野、森田、薇薇安、王教授、杨秀娟……所有人，相继点头。分岔路口，他们选择了那条看起来更艰难、却也指向更深远风景的路。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各自忙碌。唐静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白板上那些刚刚写下的、代表未来方向的词汇。窗外，巴黎的天空已经完全放晴，阳光灿烂，塞纳河水光潋滟。
她知道，选择了这条路，意味着更多的深夜会议，更复杂的跨国协调，更烧钱的长期投入，以及面对丽新资本攻势时，更需坚韧的神经。但她也知道，当那五件来自滨城的白衬衫，在巴黎的阳光下被展开；当第一位欧洲学徒走进滨城的“静心室”；当下一个“水月”般的作品，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再次点亮；那一刻，所有的艰难，都将值得。
路在脚下，分岔已过。而他们，将带着滨城的月光，威尼斯的叹息，和巴黎的期待，向着那片更深的蓝，坚定地走去。
手机震动，是卢卡·贝托里尼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句话：“听说你们选了难走的那条路。明智。真正的艺术，从来都在人迹罕至处。保持联系。”
唐静看着这条信息，微微一笑，回复：“谢谢。期待在‘人迹罕至处’，再次与您相遇。”
她起身，走到公寓的小阳台。晨风带着塞纳河特有的、混合了水汽、咖啡和烤面包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冷，却提神。远处，巴黎圣母院的塔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座城市刚刚苏醒，慵懒，优雅，充满了无限可能，也暗藏着无数诱惑与陷阱。
卫东的“下一步”，必须在这里，在巴黎，做出关键性的选择。是乘着威尼斯“水月”的东风，快速商业化、资本化，用艺术光环换取市场份额和估值飙升？还是沉下心来，沿着杜兰德提出的、更为艰辛但也可能更持久的“文化深耕”之路，去建学校，做实验室，培育真正的、跨文化的匠人精神？
手机屏幕亮起，是林卫东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照片：滨城“温玉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陈师傅坐在他的旧藤椅里，膝上摊着一块“老温玉”，手里捏着针线，正对着晨光穿针。旁边的小凳上，放着那五件已经完工、等待最终检视的白衬衫。照片下面是一行字：“陈师傅说，线要自己穿，针要自己认。路，也得自己选。”
唐静看着照片里陈师傅专注的侧脸和那几件朴素的白衬衫，纷乱的心绪，忽然就静了下来。是啊，路得自己选。但怎么选，取决于你想成为谁，你想让卫东成为谁。
上午九点，杜兰德画廊的会议室。唐静、杜兰德先生，以及通过视频连线的林卫东、陈师傅、王教授、杨秀娟、小红，还有刚刚从纽约赶回来的薇薇安，从东京连线的小野和森田女士，齐聚一堂。这是威尼斯之后，卫东核心团队的第一次战略会议。气氛比预想的更加凝重。
林卫东首先通报了丽新收购案的更多细节：“‘卡萨蒂’工坊在科莫湖，以手工提花和染色技艺闻名，客户包括几个蓝血奢侈品牌。‘诺瓦材料’专攻智能纤维和生物基材料。丽新这次收购，明显是针对我们的‘温玉’和‘智能温控’。他们获得了成熟的意大利高端供应链背书，和欧洲的先进材料研发能力。结合他们自身的资本和渠道，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推出一个从故事到产品都极具竞争力的高端系列。米兰时装周的发布会，将是他们的第一波攻势。”
“他们甚至可能直接挖走‘卡萨蒂’的老师傅，来中国工厂指导，快速复制工艺。”杨秀娟补充，忧心忡忡，“我们在工艺上的优势，时间窗口可能不长了。”
“工艺可以学，但心法学不走。”陈师傅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平静，但带着一种石头般的坚定，“意大利的老师傅，有他们的骄傲。丽新用钱买得到工坊，买不走老师傅心里对那块绸子的敬。就算人去了，心不在，活儿就出不来那个魂。咱们的‘温玉’，魂在滨城的染缸里，在苏州的蚕丝里，在咱们这些人手心里攥着的那点汗，心里憋着的那口气。这个，他们拿什么买？”
陈师傅的话，像定海神针，让有些躁动的气氛稳了稳。
“陈师傅说得对，但市场不等人。”薇薇安在纽约那边开口，语气急切，“丽新一旦在米兰打响，媒体肯定会拿他们的‘意大利工艺 中国科技’故事，和我们的‘东方匠心’故事对比。普通消费者分不清那么细，他们只会看到两个中国品牌都在讲‘传承’和‘科技’，但一个背靠意大利百年工坊，听起来更‘正统’、更‘国际’。而且，丽新的价格和渠道优势依然存在。我们必须有强有力的市场回应，不能只守不攻。”
“我同意薇薇安。”小野在东京说，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但清晰，“东京市场对‘意大利制造’有天然的好感。如果丽新用这个标签进入，会对我们造成很大冲击。我们需要更清晰地传递，卫东的独特价值在哪里——不仅仅是工艺，是像‘水月’那样，能引发深层情感和哲学思考的东西。但如何将这种高端的艺术价值，转化为更广泛市场的认知和渴望，是个难题。”
森田女士补充道：“或许，我们可以从‘水月’延伸，推出一个更贴近日常穿着、但依然保留其核心精神——比如对气候的敏感回应，对身体感知的关照——的轻量级系列。用可接受的价格，让更多人体验到卫东的‘不同’。”
讨论热烈起来，大家从各自的角度提出建议。有人主张加快巴黎、纽约旗舰店的开业，用实体空间强化品牌体验，对抗丽新的渠道；有人建议立刻启动“智能温控”二代产品的量产和营销，保持技术领先；有人提议与更多西方艺术家、建筑师合作，持续强化卫东的艺术属性；也有人担心过度商业化会稀释“水月”带来的艺术光环，主张更谨慎地推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杜兰德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大家的意见表达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各位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想提醒大家，我们此刻讨论的，不是一个普通品牌的季度营销策略，而是一个刚刚在威尼斯双年展——这个全球艺术最高殿堂之一——创造了现象级作品和讨论的品牌，在未来三到五年的根本道路。”
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丽新在走一条清晰可见的路：资本驱动，规模为王，用收购和营销快速构建品牌叙事，用价格和渠道占领市场。这是一条被无数次验证过的、成功的商业路径。如果卫东选择同样的路，那么未来，就是两家中国公司在全球时尚市场上，用相似的故事、相似的打法，比拼资本、速度和执行力的消耗战。我们有‘水月’的先发优势，但丽新有资本和后发优势。胜负难料，且过程必然惨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但卫东有机会选择另一条路——一条更慢、更窄、也更难被模仿的路。就是唐静昨天跟我谈到的：深化‘高端人文品牌’定位，建立‘艺术与工艺实验室’，最重要的是，系统化地推进‘工匠学校’，并在全球范围内，比如巴黎，建立跨文化的传承与交流中心。”
他走到唐静身边，手指在地图上巴黎的位置点了点：“这不是逃避竞争，是升维竞争。丽新在商业的维度上奔跑，我们要在文化和价值的维度上筑起高墙。我们要做的，不是成为最大的时尚品牌，而是成为一个被艺术界、文化界、以及那些追求深度价值和独特体验的精英消费者所尊敬、甚至依赖的文化品牌。我们的产品，不只是商品，是承载了技艺、思考、情感和跨文化对话的‘物’。我们的店铺，不只是零售点，是社区和文化沙龙。我们的匠人，不只是工人，是艺术家和传承者。”
“这条路，听起来很美，但怎么赚钱？”薇薇安直指核心，“建学校，做实验室，支持艺术家驻留，这些都是烧钱的事，而且回报周期很长。我们的投资人，市场，能等吗？”
“问得好。”杜兰德看向林卫东，“林，你是当家人，你怎么看？”
林卫东在屏幕里沉吟片刻，才开口：“威尼斯之后，我们的估值和融资环境确实改善了。B轮的资金还有剩余，C轮的意向也不少。短期现金流，支撑精细化运营和有限的战略投入，没有问题。但长远来看，杜兰德先生描绘的这条路，必须找到可持续的商业模式。不能只靠投资人的钱和情怀。”
他调出一份简略的财务模型：“我粗算了一下。如果我们聚焦高端线和限量合作，控制店铺数量但提升单店体验和盈利能力；如果‘艺术与工艺实验室’的部分产出，可以转化为有溢价能力的顶级定制产品或艺术衍生品；如果‘工匠学校’不仅能培养人才，还能通过出版、工作坊、品牌内容输出，本身产生一定的品牌价值和甚至收入；更重要的是，如果这条路上积累的文化资产和品牌势能，能够持续吸引最高端的客户和合作伙伴，那么，这条路的财务模型，是可以走通的。它不会像快时尚或大众奢侈品那样产生爆炸性增长，但它更稳健，壁垒更高，生命周期也更长。”
“而且，”王教授插话，声音带着科学家的冷静，“从技术角度看，丽新可以收购工坊和公司，但研发是需要时间和积累的。我们的‘本征湿度响应’是独有路径，二代技术有了新突破。只要我们持续投入研发，保持技术领先一代到两代，他们短期内很难在核心体验上超越我们。这是我们的硬壁垒。”
陈师傅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着小红说的：“小红，你那件‘水月’后片的‘引水纹’，拆了三次，绣了四次，最后成了。当时急不急？”
小红愣了一下，小声回答：“急。但急没用。只能一遍遍试，直到手下的针，听心里的话。”
“对咯。”陈师傅说，“做活是这样，走路也是这样。看到别人跑得快，心里急，脚底下就容易乱。一乱，就容易踩到坑，或者走岔了道。咱们现在，就得稳住了，一步一步，踩实了走。丽新跑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两股道上跑的车，碰不到一块儿。就算暂时看着他们车大灯亮，跑得快，可咱们知道自家要去的地儿，他们不知道。这就行了。”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陈师傅朴素的话语，像清凉的泉水，浇灭了因竞争而生的焦虑之火。是啊，两股道上跑的车。丽新要去的是商业成功的彼岸，而卫东要抵达的，或许是一个关于手艺、文化、与人的更深层的所在。目的地不同，路径自然不同，比较谁快谁慢，并无意义。
“我同意陈师傅和林经理的判断。”唐静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卫东的‘下一步’，应该选择那条更慢、更深、也更难的路。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无视市场竞争。相反，我们要用我们的‘深’和‘慢’，来对抗丽新的‘快’和‘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具体来说：第一，立刻启动巴黎旗舰店的升级计划，融入画廊、工艺展示和定制沙龙功能，成为卫东在欧洲的文化客厅。同时，推进杜兰德先生提出的巴黎分校计划，作为全球匠人培育网络的第一站。第二，‘艺术与工艺实验室’正式立项，由王教授和陈师傅牵头，启动首个跨国合作课题——比如，用‘水月’的面料技术，与欧洲的玻璃、陶瓷或金属工艺结合，探索新材料艺术表达。第三，产品端，在保证‘温玉’和‘智能温控’核心系列精耕细作的同时，由森田女士、薇薇安、梁苏设计牵头，研发一个更易穿着、价格更亲民的‘感知系列’，将‘水月’的核心精神——对身体与环境的关怀——传递给更广泛的受众。第四，市场沟通上，不再与丽新纠缠于‘谁的工艺更正统’，而是主动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关于滨城的染缸，苏州的蚕，陈师傅的手，小红的眼睛，威尼斯天空的记忆，以及巴黎将要开始的、关于手艺传承的跨国对话。我们要让消费者明白，选择卫东，不仅是选择一件衣服，是选择参与一场关于美、技艺和可持续生活的、深刻的、全球性的对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这条路很难，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也会不断面临丽新用资本发起的挑战和诱惑。但如果我们相信，我们做的这件事，除了赚钱，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如果我们相信，真正的奢侈，不是LOGO和价格，是时间、心意和不可复制的深度体验；那么，这条路，就是我们唯一该走的路。”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视频连线微弱的电流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沉思、权衡，以及逐渐清晰的决心。
杜兰德先生第一个鼓起掌来，缓慢而有力。“说得好，唐。这就是我投资卫东，而不只是买卖几件衣服的原因。那么，我们就这么定了？”
林卫东在屏幕里缓缓点头：“定了。滨城这边，全力支持。工匠学校的首期结业仪式，就定在下周。那五件白衬衫，将是我们新征程的第一声号角。”
陈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行。那你们在前头开道，我们在后头，把布织暖和，把针拿稳了。”
小红、小野、森田、薇薇安、王教授、杨秀娟……所有人，相继点头。分岔路口，他们选择了那条看起来更艰难、却也指向更深远风景的路。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各自忙碌。唐静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白板上那些刚刚写下的、代表未来方向的词汇。窗外，巴黎的天空已经完全放晴，阳光灿烂，塞纳河水光潋滟。
她知道，选择了这条路，意味着更多的深夜会议，更复杂的跨国协调，更烧钱的长期投入，以及面对丽新资本攻势时，更需坚韧的神经。但她也知道，当那五件来自滨城的白衬衫，在巴黎的阳光下被展开；当第一位欧洲学徒走进滨城的“静心室”；当下一个“水月”般的作品，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再次点亮；那一刻，所有的艰难，都将值得。
路在脚下，分岔已过。而他们，将带着滨城的月光，威尼斯的叹息，和巴黎的期待，向着那片更深的蓝，坚定地走去。
手机震动，是卢卡·贝托里尼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句话：“听说你们选了难走的那条路。明智。真正的艺术，从来都在人迹罕至处。保持联系。”
唐静看着这条信息，微微一笑，回复：“谢谢。期待在‘人迹罕至处’，再次与您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