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日，巴黎，临时工作室。
唐静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Excel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片黑色的蚁群，爬满了十六英寸的显示屏。这是过去三天，赵岚和欧洲买手们拉锯后敲定的初步订单汇总。表格左侧是款式编号，从艺术品一号到商业款十号，共二十五个。横向是买手渠道：老佛爷百货巴黎总店、春天百货、布朗斯买手店、米兰的10 Corso Co、伦敦的Dover Street Market，以及五家欧洲独立精品店。每个交叉的单元格里，是订货数量、单价欧元、总金额、交货期、付款条件。
鼠标滚轮向下滑动，最底部的总计栏跳出来：订单总数 487件，总金额 1,243,500欧元。折合人民币，近一千万。
唐静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一千万，这是“卫东”品牌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也是过去两年，东京、北京、上海三家店加起来都没有达到的销售总额。如果按30%的利润率算，这一笔订单，就能带来三百万的净利润，足以覆盖过去半年在巴黎的所有投入，还能有结余。
但她的手指冰凉，手心却在冒汗。因为表格的右侧，还有一列醒目的红色标注：产能缺口。
487件订单，按照巴黎系列的生产标准——艺术品每件四天，核心款两天，商业款一天——需要总计 1,085个工作日。而滨城“温玉坊”的巴黎专用生产线，只有一条，十个工人。就算每天工作十小时，每周七天无休，要完成这些订单，也需要 108.5天，三个半月。而合同约定的交货期，是九十天。
产能缺口，18.5天。这意味着，要么延迟交货，要么增加生产线。延迟交货，可能会面临买手取消订单、索赔，以及信誉损失。增加生产线，意味着要紧急招人、培训、调配设备，而且会增加固定成本，侵蚀本就有限的利润。
唐静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卫东的电话。巴黎时间上午九点，滨城是下午四点。
“林经理，订单汇总发您邮箱了。总数487件，总金额一百二十四万欧元。但产能缺口，有十八天。”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然后是林卫东冷静的语调：“我看到了。缺口比我们预计的还大。欧洲的买手，比日本和国内敢下单。特别是老佛爷和春天，每款都要了至少二十件，是铁了心要把我们当成季重点推。”
“那怎么办？延期，还是扩产？”
“不能延期。巴黎第一仗，信誉比利润重要。扩产。”林卫东停顿了一下，“杨姐那边，我已经让她启动紧急预案。从大车间再调二十个熟手，组建第二条巴黎线。设备从苏州工厂调，沈厂长那边新到了一批缝纫机，可以先借给我们。培训由小红负责，她现在是老师傅了，能带人。但就算这样，产能最多提升60%，还差七天的量。”
“那剩下的七天……”
“从东京补。”林卫东说得很果断，“我跟松本和小野商量了，东京店春季系列的补货，可以再延后两周。把东京线的产能，临时调给巴黎订单。东京那边，用预售和故事撑着。小野说，她能扛。”
唐静心里一紧。东京是现金流的主要来源，春季补货再延后，意味着东京店可能会面临更严重的断货，给丽新更多可乘之机。小野说“能扛”，但背后的压力，可想而知。
“另外，”林卫东继续说，“这批订单里，欧洲的尺码要求和亚洲不一样。他们的尺码范围更广，特别是胸围和臀围的放量，比我们的标准版要大。梁设计和苏设计需要立刻调整版型，做出欧洲特供版。而且，欧洲客人对环保要求高，包装、洗标、材质说明，都要符合欧盟标准。这些细节，你和设计师们要在巴黎搞定，把最终版的工艺单发回来，不能出错。”
“明白。版型调整今天就开始。但欧盟的标准……”
“赵岚会帮忙。她熟悉流程。另外，”林卫东的声音放低了些，“唐静，这笔订单很重，但也是机会。如果我们能按时、保质、保量完成，卫东在欧洲市场就算真正立足了。之后的老佛爷米兰店、伦敦店，甚至纽约店的合作，都会顺理成章。但如果我们搞砸了，巴黎的掌声，就会变成墓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唐静握紧手机，“我会盯死每一个环节。版型、工艺、包装、物流，还有和买手的沟通。巴黎这边，我保证不出错。”
“好。滨城这边，交给我。陈师傅和王教授已经在调新材料，适应欧洲的气候和穿着习惯。杨姐和小红在生产线上，会一针一线地跟。东京那边，松本和小野在店里，会用巴黎的故事稳住客人。我们三地联动，打赢这第二仗。”
挂了电话，唐静看向窗外。巴黎的天空是典型的灰蓝色，云层很低，像要压下来。她想起三个月前，在滨城总部，林卫东指着地图说“巴黎是我们的山峰”。现在，山峰爬了一半，但最陡的坡，才刚刚开始。
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推门进来，两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文件夹，是过去几天和买手沟通后记录的尺码要求和设计反馈。
“唐静，老佛爷那边对艺术品三号——那件橄榄绿的长外套，要求加一个可拆卸的毛领。说是欧洲冬天冷，实用性很重要。”梁设计师翻开笔记。
“春天百货对商业款的衬衫，希望领型能更夸张一点，他们觉得我们的设计太含蓄，在货架上不够显眼。”苏设计师补充。
“可拆卸毛领……可以，但毛领的材质要用我们的真丝混纺仿毛，不能用真动物毛，我们的品牌理念不接受。”唐静快速决定，“领型夸张，但必须在我们的美学框架内。你们出三个方案，下午我约赵岚一起定。另外，欧洲尺码的版型调整，今天必须出初稿。滨城那边等米下锅。”
“已经在调了。但欧洲的尺码系统很复杂，英国、法国、意大利的尺码标准都不一样。我们需要统一成一个特供版，然后做微调。”梁设计师打开电脑，屏幕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尺寸表。
“统一用法国尺码为基础，因为订单里法国买手最多。英国和意大利的差异，在公差范围内调整。但臀围和胸围的放量，必须足。欧洲客人的体型和我们不一样，不能套用亚洲版型。”唐静叮嘱。
“明白。”
三人埋首工作。电脑屏幕上的尺寸数字，打印机吐出的版型图纸，划粉在面料上留下的标记，缝纫机针脚的嗒嗒声……时间在细节的缝隙里飞快流逝。中午，索菲和安娜带来了三明治和咖啡，五人围着工作台，边吃边核对工艺单。
“这件外套的里衬，欧盟要求必须标明材质成分和洗涤方式。而且要用环保油墨印刷，不能是普通贴标。”安娜指着工艺单上的一行。
“里衬的成分是100%真丝，但我们的真丝是混纺，要怎么写？”苏设计师问。
“就写‘真丝混纺’，具体比例不公开，这是商业机密。但洗涤方式要清楚：冷水手洗，不可漂白，低温熨烫。这些必须用法语、英语、意大利语三语标注。”唐静说。
“包装呢？老佛爷要求统一用他们的购物袋，但春天百货希望保留我们自己的品牌包装。还有布朗斯，他们想要定制包装，印上他们的LOGO和我们的品牌故事。”索菲翻着记录。
“老佛爷和春天，用他们的包装。布朗斯的定制包装，可以接，但设计要我们审核，不能破坏品牌调性。其他独立买手店，用我们的标准包装。”唐静揉了揉太阳穴，“这些细节，我会整理成清单，发给滨城杨姐。生产线上的每一个环节，都要对应这张清单，不能错。”
下午，赵岚来了。她带来了欧盟环保标签的申请表格，还有一份巴黎本地公关公司的报价单——对方提出可以为卫东做后续的媒体维护和客户关系管理，但年费要十万欧元。
“媒体维护我们可以自己做，客户关系，买手店会负责。这笔钱，省下来投入生产。”唐静果断回绝，“赵女士，环保标签的申请，麻烦您帮忙加急。我们需要在货物出关前拿到，否则会被扣留。”
“加急可以，但费用要增加30%。而且需要你们提供面料和染料的全成分检测报告，要欧盟认可的实验室出具。”赵岚说。
“检测报告，滨城那边已经在做了。最晚明天出结果。费用可以接受，只要快。”唐静在预算表上记下一笔。
傍晚，巴黎下起了小雨。工作室里，灯光亮起。唐静终于把最终版的订单要求、工艺标准、包装规范、物流流程，整理成一份长达五十页的英文文件，发回滨城。附言只有一句：“请严格按照此标准执行。巴黎成败，在此一举。”
点击发送，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朵里还残留着缝纫机的声音，眼前晃动着数字和图纸。窗外的雨声渐渐清晰，像遥远的掌声，又像倒计时的滴答。
订单的重量，此刻才真正压下来。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就像登山的人，走到最陡的绝壁前，反而心无杂念，只剩下一个念头：爬上去。
手机震了，是小野发来的信息，附了一张东京店的照片。橱窗里换上了巨大的海报，是巴黎秀场谢幕的那张合影，下面用日文写着：“来自巴黎的礼物，四月，敬请期待。”
唐静看着照片，笑了笑，回复：“东京辛苦了。巴黎礼物，一定准时送到。”
唐静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Excel表格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片黑色的蚁群，爬满了十六英寸的显示屏。这是过去三天，赵岚和欧洲买手们拉锯后敲定的初步订单汇总。表格左侧是款式编号，从艺术品一号到商业款十号，共二十五个。横向是买手渠道：老佛爷百货巴黎总店、春天百货、布朗斯买手店、米兰的10 Corso Co、伦敦的Dover Street Market，以及五家欧洲独立精品店。每个交叉的单元格里，是订货数量、单价欧元、总金额、交货期、付款条件。
鼠标滚轮向下滑动，最底部的总计栏跳出来：订单总数 487件，总金额 1,243,500欧元。折合人民币，近一千万。
唐静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一千万，这是“卫东”品牌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也是过去两年，东京、北京、上海三家店加起来都没有达到的销售总额。如果按30%的利润率算，这一笔订单，就能带来三百万的净利润，足以覆盖过去半年在巴黎的所有投入，还能有结余。
但她的手指冰凉，手心却在冒汗。因为表格的右侧，还有一列醒目的红色标注：产能缺口。
487件订单，按照巴黎系列的生产标准——艺术品每件四天，核心款两天，商业款一天——需要总计 1,085个工作日。而滨城“温玉坊”的巴黎专用生产线，只有一条，十个工人。就算每天工作十小时，每周七天无休，要完成这些订单，也需要 108.5天，三个半月。而合同约定的交货期，是九十天。
产能缺口，18.5天。这意味着，要么延迟交货，要么增加生产线。延迟交货，可能会面临买手取消订单、索赔，以及信誉损失。增加生产线，意味着要紧急招人、培训、调配设备，而且会增加固定成本，侵蚀本就有限的利润。
唐静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卫东的电话。巴黎时间上午九点，滨城是下午四点。
“林经理，订单汇总发您邮箱了。总数487件，总金额一百二十四万欧元。但产能缺口，有十八天。”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然后是林卫东冷静的语调：“我看到了。缺口比我们预计的还大。欧洲的买手，比日本和国内敢下单。特别是老佛爷和春天，每款都要了至少二十件，是铁了心要把我们当成季重点推。”
“那怎么办？延期，还是扩产？”
“不能延期。巴黎第一仗，信誉比利润重要。扩产。”林卫东停顿了一下，“杨姐那边，我已经让她启动紧急预案。从大车间再调二十个熟手，组建第二条巴黎线。设备从苏州工厂调，沈厂长那边新到了一批缝纫机，可以先借给我们。培训由小红负责，她现在是老师傅了，能带人。但就算这样，产能最多提升60%，还差七天的量。”
“那剩下的七天……”
“从东京补。”林卫东说得很果断，“我跟松本和小野商量了，东京店春季系列的补货，可以再延后两周。把东京线的产能，临时调给巴黎订单。东京那边，用预售和故事撑着。小野说，她能扛。”
唐静心里一紧。东京是现金流的主要来源，春季补货再延后，意味着东京店可能会面临更严重的断货，给丽新更多可乘之机。小野说“能扛”，但背后的压力，可想而知。
“另外，”林卫东继续说，“这批订单里，欧洲的尺码要求和亚洲不一样。他们的尺码范围更广，特别是胸围和臀围的放量，比我们的标准版要大。梁设计和苏设计需要立刻调整版型，做出欧洲特供版。而且，欧洲客人对环保要求高，包装、洗标、材质说明，都要符合欧盟标准。这些细节，你和设计师们要在巴黎搞定，把最终版的工艺单发回来，不能出错。”
“明白。版型调整今天就开始。但欧盟的标准……”
“赵岚会帮忙。她熟悉流程。另外，”林卫东的声音放低了些，“唐静，这笔订单很重，但也是机会。如果我们能按时、保质、保量完成，卫东在欧洲市场就算真正立足了。之后的老佛爷米兰店、伦敦店，甚至纽约店的合作，都会顺理成章。但如果我们搞砸了，巴黎的掌声，就会变成墓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唐静握紧手机，“我会盯死每一个环节。版型、工艺、包装、物流，还有和买手的沟通。巴黎这边，我保证不出错。”
“好。滨城这边，交给我。陈师傅和王教授已经在调新材料，适应欧洲的气候和穿着习惯。杨姐和小红在生产线上，会一针一线地跟。东京那边，松本和小野在店里，会用巴黎的故事稳住客人。我们三地联动，打赢这第二仗。”
挂了电话，唐静看向窗外。巴黎的天空是典型的灰蓝色，云层很低，像要压下来。她想起三个月前，在滨城总部，林卫东指着地图说“巴黎是我们的山峰”。现在，山峰爬了一半，但最陡的坡，才刚刚开始。
梁设计师和苏设计师推门进来，两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文件夹，是过去几天和买手沟通后记录的尺码要求和设计反馈。
“唐静，老佛爷那边对艺术品三号——那件橄榄绿的长外套，要求加一个可拆卸的毛领。说是欧洲冬天冷，实用性很重要。”梁设计师翻开笔记。
“春天百货对商业款的衬衫，希望领型能更夸张一点，他们觉得我们的设计太含蓄，在货架上不够显眼。”苏设计师补充。
“可拆卸毛领……可以，但毛领的材质要用我们的真丝混纺仿毛，不能用真动物毛，我们的品牌理念不接受。”唐静快速决定，“领型夸张，但必须在我们的美学框架内。你们出三个方案，下午我约赵岚一起定。另外，欧洲尺码的版型调整，今天必须出初稿。滨城那边等米下锅。”
“已经在调了。但欧洲的尺码系统很复杂，英国、法国、意大利的尺码标准都不一样。我们需要统一成一个特供版，然后做微调。”梁设计师打开电脑，屏幕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尺寸表。
“统一用法国尺码为基础，因为订单里法国买手最多。英国和意大利的差异，在公差范围内调整。但臀围和胸围的放量，必须足。欧洲客人的体型和我们不一样，不能套用亚洲版型。”唐静叮嘱。
“明白。”
三人埋首工作。电脑屏幕上的尺寸数字，打印机吐出的版型图纸，划粉在面料上留下的标记，缝纫机针脚的嗒嗒声……时间在细节的缝隙里飞快流逝。中午，索菲和安娜带来了三明治和咖啡，五人围着工作台，边吃边核对工艺单。
“这件外套的里衬，欧盟要求必须标明材质成分和洗涤方式。而且要用环保油墨印刷，不能是普通贴标。”安娜指着工艺单上的一行。
“里衬的成分是100%真丝，但我们的真丝是混纺，要怎么写？”苏设计师问。
“就写‘真丝混纺’，具体比例不公开，这是商业机密。但洗涤方式要清楚：冷水手洗，不可漂白，低温熨烫。这些必须用法语、英语、意大利语三语标注。”唐静说。
“包装呢？老佛爷要求统一用他们的购物袋，但春天百货希望保留我们自己的品牌包装。还有布朗斯，他们想要定制包装，印上他们的LOGO和我们的品牌故事。”索菲翻着记录。
“老佛爷和春天，用他们的包装。布朗斯的定制包装，可以接，但设计要我们审核，不能破坏品牌调性。其他独立买手店，用我们的标准包装。”唐静揉了揉太阳穴，“这些细节，我会整理成清单，发给滨城杨姐。生产线上的每一个环节，都要对应这张清单，不能错。”
下午，赵岚来了。她带来了欧盟环保标签的申请表格，还有一份巴黎本地公关公司的报价单——对方提出可以为卫东做后续的媒体维护和客户关系管理，但年费要十万欧元。
“媒体维护我们可以自己做，客户关系，买手店会负责。这笔钱，省下来投入生产。”唐静果断回绝，“赵女士，环保标签的申请，麻烦您帮忙加急。我们需要在货物出关前拿到，否则会被扣留。”
“加急可以，但费用要增加30%。而且需要你们提供面料和染料的全成分检测报告，要欧盟认可的实验室出具。”赵岚说。
“检测报告，滨城那边已经在做了。最晚明天出结果。费用可以接受，只要快。”唐静在预算表上记下一笔。
傍晚，巴黎下起了小雨。工作室里，灯光亮起。唐静终于把最终版的订单要求、工艺标准、包装规范、物流流程，整理成一份长达五十页的英文文件，发回滨城。附言只有一句：“请严格按照此标准执行。巴黎成败，在此一举。”
点击发送，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朵里还残留着缝纫机的声音，眼前晃动着数字和图纸。窗外的雨声渐渐清晰，像遥远的掌声，又像倒计时的滴答。
订单的重量，此刻才真正压下来。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就像登山的人，走到最陡的绝壁前，反而心无杂念，只剩下一个念头：爬上去。
手机震了，是小野发来的信息，附了一张东京店的照片。橱窗里换上了巨大的海报，是巴黎秀场谢幕的那张合影，下面用日文写着：“来自巴黎的礼物，四月，敬请期待。”
唐静看着照片，笑了笑，回复：“东京辛苦了。巴黎礼物，一定准时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