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余波震荡-《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永定门内的喧嚣随着暮色渐浓而沉寂,但位于西苑深处的豹房,灯火却比平日燃得更久。

  暖阁内,朱厚照换上了一身石青色常服,盘腿坐在铺了软毡的炕上,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疏,而是几片颜色刺眼的棉絮和那封边军血书。张永垂手侍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查清楚了?”朱厚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划过棉絮里混着的沙土和碎芦絮。

  “回皇爷,”张永躬身,语速平稳如诵经,“东厂和锦衣卫联合查探,永丰号京营冬衣作坊的账目、库房、工料采买记录已全部封存。初步核验,仅去年秋冬两季,该作坊经手制作的五万套边军冬衣中,有三成以上以次充好,棉絮掺沙土芦絮者逾万套,轻薄不御寒者更众。采买价每套折银一两二钱,实耗物料不足六钱。”

  “六钱……”朱厚照轻轻重复这个数字,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宣府镇去岁冻伤减员,报上来是三百二十七人。这三百二十七条汉子,值多少钱?”

  张永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算。”

  “兵部呢?”朱厚照换了个姿势,手肘支在炕几上,“冬衣采买、验收、发放,兵部武库清吏司、车驾司,难道都是瞎子?”

  “永丰号东主已招认,历年打点兵部相关官员、书吏,耗银不下五千两。其中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赵文礼收受最多,去岁中秋一次便收银八百两,另有苏绸十匹。车驾司主事、户部浙江清吏司亦有牵连……”张永顿了顿,补充道,“据招供,此事在兵部……并非个例。”

  暖阁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开的细响。

  朱厚照慢慢拿起那封血书,粗糙的麻纸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暗褐色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十几个边军士卒咬破手指合写的——“棉衣灌沙,寒透骨;将军温酒,不知苦”。

  “好一个‘将军温酒,不知苦’。”年轻的皇帝将血书轻轻放回案上,抬眼看向张永,“张伴伴,你说,朕若是那些戍卒,寒冬腊月穿着灌沙的衣裳站在墙头上,心里会想什么?”

  张永额角渗出细汗:“奴婢……奴婢愚钝。”

  “你会想,”朱厚照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皇帝老儿在京城暖阁里坐着,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貂裘锦缎,却连件厚实衣裳都舍不得给卖命的兵卒。你会想,这大明的天,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

  “皇爷!”张永噗通跪下,“边军将士忠勇,断不会……”

  “他们忠勇,是因为还没到绝路。”朱厚照打断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夜色,“可若朕一再让他们寒心,这忠勇还能剩几分?”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拟旨。”

  张永连忙爬起,取过笔墨。

  “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赵文礼,贪墨军资,玩忽职守,即刻革职,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议罪。兵部侍郎刘大夏……”朱厚照停顿了一下,“督管不力,有负朕托,着革去侍郎之职,留京候勘。兵部尚书刘宇,罚俸半年,令其整肃部务,三月内呈报整改条陈。”

  张永笔走龙蛇地记着,心中暗惊。侍郎直接革职,尚书罚俸,这在近年已算极重的处置。皇爷这次是真的动了肝火。

  “再有,”朱厚照继续道,“工部严文焕前日所呈《请整肃匠作滥改以维祖制疏》,留中不发。传朕口谕给工部:即日起,各司局自查近年来工程、匠作、物料采买之弊,半月内具表呈报。若有隐瞒,严惩不贷。”

  “是。”

  “另外,”朱厚照走回炕边,手指敲了敲那几片劣质棉絮,“以此案为鉴,令户部、兵部、工部合议,重定边军被服、粮草采买验收之制。今后凡有以次充好、贪墨军资者,无论官职,一律从重治罪。”

  张永一一记下,轻声问:“皇爷,那永丰号涉案人等……”

  “东主及主要管事,斩立决。家产抄没,充作边军冬衣专款。”朱厚照语气冰冷,“其余涉案吏员、工匠,按律严办。朕要让所有人知道——边军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寒,不能白受。”

  “奴婢明白。”

  朱厚照摆摆手,张永躬身退下。暖阁里又恢复了寂静。

  年轻的皇帝独自站在窗前,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李远啊李远,”他低声自语,“你给朕看的,可不止是几件棉衣……”

  次日午后,西苑梳棉工坊。

  经过连日的修缮,原本破败的院落已焕然一新。青砖铺地,廊庑整洁,东厢房的木作间里传来刨子推过的沙沙声,西厢房的铁作间炉火正旺。院子中央,三台改良后的织机并排而立,其中一台已经装配了半自动投梭装置,由一名年轻匠徒操作演示。

  “咯哒——哐当——咯哒——哐当——”

  机杼声规律地响着,梭子在经线间自动往返,效率比纯人力快了近三成。李远站在一旁观察,手里拿着炭笔和小本,不时记录着什么。

  “李总办,”顾花眼捧着一段刚织好的三层织物样品走过来,老脸上满是兴奋,“您看这表层,细棉的光泽出来了;中层羊毛绒絮得均匀,捏着就暖;底层粗棉厚实耐磨。这三层贴合得紧密,老朽试了试,用力撕扯都不易开脱。”

  李远接过样品仔细端详,又对着光看了看织物的透光度,点点头:“顾师傅手艺精湛。不过三层贴合用的是浆糊?”

  “是,米浆熬制的,加了少许明矾固着。”顾花眼说,“晾干后倒是牢固,只是若浆得太厚,织物会发硬;浆得薄了,又怕日久开脱。老朽正在试几种不同的配方。”

  “可以试试在浆糊里掺少量鱼胶,”李远沉吟道,“鱼胶的韧性更好,用量少不会发硬。另外,三层织造时,经线的张力要严格控制一致,否则贴合后容易起皱。”

  “鱼胶……”顾花眼眼睛一亮,“老朽记下了,这就去试!”

  老人捧着样品匆匆走了。李远继续巡视工坊,走到木作间时,看见刘一斧正带着两个徒弟加工一批标准化的齿轮坯料。老爷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对李远提出的“标准化”理念,已从最初的抵触变为默默执行。

  “刘师傅,这批齿轮的齿距都量过了?”李远问。

  刘一斧头也不抬,手里卡尺精准地量过一个齿槽:“差不过半分。李总办放心,老匠做活儿,心里有数。”

  半分,大约1.5毫米,在这个时代的手工加工中,已是极高的精度。李远心中暗赞,正要说话,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名匠徒快步进来:“李总办,工部严主事来访,已在门外。”

  李远微微一怔。严文焕?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迎出院门。只见严文焕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只带了一个老仆,正负手站在院外的老槐树下,仰头看着树冠。春日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严大人。”李远拱手行礼。

  严文焕闻声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李总办,冒昧来访,叨扰了。”

  “大人言重,请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严文焕的目光扫过修缮一新的工坊,落在那些运转的织机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院中忙碌的匠人。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思索,似乎还有一丝……释然?

  李远将他引到正屋旁临时辟出的值房内。房间很简朴,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图纸和样品。李远亲自斟了茶,两人相对坐下。

  “李总办这工坊,办得有声有色。”严文焕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听闻三层织法已有小成?”

  “刚试出样品,尚在改进。”李远谨慎地回答,“严大人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严文焕端起茶碗,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碗中浮沉的茶叶,沉默了好一会儿。值房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隐约的机杼声和匠人们的说话声。

  “昨日,陛下降旨,”严文焕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兵部赵文礼革职下狱,侍郎刘大夏罢官,尚书刘宇罚俸。工部……也被责令自查。”

  李远静静听着,没有接话。

  “本官那封《请整肃匠作滥改以维祖制疏》,”严文焕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留中不发了。”

  他抬起眼,看向李远:“李总办可知,本官为何执意要上那封奏疏?”

  李远略一思索:“大人是工部军器局主事,职司所在,自然要维护规制。”

  “这是其一。”严文焕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更深一层,是本官怕。”

  “怕?”

  “怕乱。”严文焕将茶碗放下,双手交叠在膝上,坐姿端正得仿佛仍在衙署公堂,“工部掌天下工役、工程、匠作、物料。一道墙该怎么砌,一座桥该怎么修,一件军器该怎么造,皆有定式规制。为何?因为天下工匠万千,手艺参差,若无统一规制,你造你的,我造我的,尺寸不一,工艺不同,如何保证质量?如何调拨使用?如何追究责任?”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便命工部编纂《工部则例》,详细规定各类工程、器物的制式、尺寸、用料、工时。百余年来,这套则例不断增补完善,已成体系。匠人按则例做事,官员按则例验收,账目按则例核销——一切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可是,”严文焕话锋一转,直视李远,“李总办你的做法,却是在打破这套则例。你改良织机,不用旧式;你创新织法,不循古制;你甚至要建立什么‘标准化’,让齿轮、轴承都有统一尺寸……这些若只是你一人、一坊之事,倒也罢了。可若推广开来,各地工坊都各行其是,旧则例无人遵从,新规制尚未建立,这中间的空档期,会乱成什么样子?”

  李远听明白了。严文焕并非单纯的守旧,他是在担忧秩序崩溃的风险。对于一个管理庞大工程体系的官僚来说,这种担忧再正常不过。

  “严大人的顾虑,下官理解。”李远缓缓道,“但下官想问大人一个问题:则例之立,所为何用?”

  “自然是为规范匠作,保证质量,便于管理。”

  “那若现有则例已无法保证质量,甚至滋生腐败呢?”李远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永丰号案,那些劣质冬衣,按工部则例验收,该是什么标准?”

  严文焕哑然。

  “则例规定冬衣用棉几何、缝线几道、尺寸几许,却管不住棉里掺沙、以次充好。”李远继续道,“因为则例只管表象,管不住人心。更因为,一套百年未变的则例,早已跟不上实际需求。”

  他站起身,从墙角取来那件三层织法的样品,放在桌上:“严大人请看。这织物表层细棉贴身,中层羊毛保暖,底层粗棉耐磨。若按旧则例,棉就是棉,毛就是毛,岂有将三者合而为一的道理?可边军将士要的就是既暖且韧的衣裳,他们不在乎这是否符合则例。”

  严文焕伸手触摸样品,感受着那独特的质感,久久不语。

  “下官以为,”李远坐回椅子,语气诚恳,“则例不该是枷锁,而该是工具。当工具已不合用,就该改进工具,而非强求人适应旧工具。严大人担忧混乱,下官深以为然。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建立新的、更合理的规范——不是简单地打破旧则例,而是用更好的新则例去替代它。”

  值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半自动织机的“咯哒”声规律地响着,仿佛在给这段对话打着节拍。

  良久,严文焕长长吐出一口气。

  “李总办,”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若本官说……工部愿意与你合作,共同编纂一部新的《匠作实务则例》,以你这些革新为基础,重新厘定织造、木作、铁作等诸般工艺的规范标准——你意下如何?”

  李远愣住了。

  这个转折,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严文焕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决断:“本官在工部二十年,从主事做到郎中,再外放,又调回。这二十年,见了太多因循守旧之弊,也见了太多借革新之名行贪腐之实。起初本官以为,你是后者。可永丰号案让本官明白,这工部的积弊,已深到非改不可的地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李远:“陛下责令工部自查,各部堂、各司局,人人自危。这个时候,若工部能主动提出革新则例,整顿弊政,或许……还能挽回圣心,保住这工部的体面。”

  李远明白了。严文焕的转变,既是理念上的松动,更是政治上的选择。在永丰号案的冲击下,工部保守派已失势,改革成为唯一的出路。而严文焕,这个曾经的守旧派代表,敏锐地抓住了机会,试图转变为改革派的牵头人。

  很聪明,也很现实。

  “严大人有此远见,下官钦佩。”李远也站起身,郑重拱手,“编纂新则例,利在千秋。下官愿倾尽所知,全力配合。”

  “好!”严文焕转过身,脸上第一次露出真切的笑意,“那便这么说定了。本官回去后即上疏陈情,请旨设立‘则例修订馆’,由工部牵头,邀请各业大匠、实务官员共同参详。李总办这里的技术、经验,便是最重要的基石。”

  两人又商谈了一些细节。严文焕对半自动织机、三层织法、标准化零件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问了许多具体问题。李远一一解答,两人竟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

  临走时,严文焕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远,忽然低声道:“李总办,有件事,本官需提醒你。”

  “大人请讲。”

  “永丰号案虽已处置,但其背后牵扯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严文焕的声音压得很低,“京营冬衣采买,历年涉及银钱数十万两,牵扯的岂止一个兵部赵文礼?你此番揭破此案,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李远眼神一凝:“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严文焕摆了摆手,“你如今风头正盛,又有陛下赏识,那些人暂时不敢动你。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工坊的安保、物料来源、匠人背景,都需仔细查验,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宁王府那边……你也要留神。”

  说完这句,严文焕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带着老仆转身离去。

  李远站在院门口,望着严文焕远去的背影,眉头渐渐蹙起。

  宁王府……

  严文焕走后不久,李远刚回到值房整理图纸,院门外又来了人。

  这次是宁王府的周文谦,但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还跟着两名王府护卫,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李公子。”周文谦笑容满面,拱手行礼,“王爷有信物送到。”

  李远将他请进屋。周文谦示意护卫将木匣放在桌上,然后屏退左右,亲自打开匣盖。

  匣内并无书信,只有两样东西:一把精致的黄铜钥匙,以及一支已经干枯但形态优美的山茶花枝——那花枝显然是精心修剪过的,即便是干枯状态,依然能看出原本的造型雅致。

  “这是……”李远不解。

  周文谦拈起那支山茶花枝,轻声道:“王爷说,李公子在宣府时,曾托人送回过一株北地山茶。王爷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