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豹房三面对-《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次日巳时,豹房

  辰时末刻,李远与朱清瑶已在西苑宫门外等候。

  今日李远穿的是王承恩从江南送来的那套五品青色官服——这还是去年擢升总办时赐下,他一直收在箱底,今日头一回穿上身。官服略有些宽大,衬得他身形更加瘦削,但腰背挺直,目光沉稳。

  朱清瑶则换了身杏黄织金缎面袄裙,外罩银狐裘,发髻簪一支点翠步摇,端庄中透着贵气。她看了眼宫门内隐约可见的殿宇轮廓,轻声说:“一会儿见到皇上,不必太过拘谨。皇上若问起技术细节,如实答便是;若问及朝堂纷争……”

  “我知道分寸。”李远点头。昨晚他与朱清瑶商议至深夜,将可能被问及的问题一一推演,尤其是如何应对严文焕“违逆祖制”的指控。

  宫门开启,一名身着葵花团领衫的小火者碎步而出,尖声道:“皇上有旨,宣宣府梳棉工坊总办李远、宁王郡主朱清瑶,豹房暖阁觐见——”

  二人随小火者入宫门,穿过一片开阔校场。校场东侧立着几个箭靶,西侧竟有两架改良过的投石机模型,地上还散落着些木制零件。这便是豹房,处处透着与紫禁城不同的随性与奇趣。

  暖阁就在校场北侧,小火者引至门前,躬身退下。

  李远深吸一口气,与朱清瑶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暖阁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没有想象中的肃穆朝堂,只见正德皇帝朱厚照穿着一身杏黄窄袖便服,正蹲在地上摆弄一个木制滑轮组,身边散落着齿轮、绳索、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砝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侍立在侧,见二人进来,轻咳一声。

  朱厚照抬起头,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眉眼间有种跳脱的神气,但目光扫过来时,却又带着洞察的锐利。

  “臣李远(朱清瑶)叩见皇上。”二人依礼跪拜。

  “起来吧,这儿不是奉天殿,没那么多规矩。”朱厚照随意摆手,目光在李远身上打量片刻,又看向朱清瑶,忽然笑了,“清瑶堂妹,三个月不见,瘦了,也精神了。北疆的风吹人,是吧?”

  朱清瑶垂首:“回皇上,北疆虽苦,但所见所闻,让清瑶获益良多。”

  “获益?”朱厚照挑眉,“听说你在宣府,跟着匠人一起调机器、理羊毛,还帮着对付了几个想纵火的宵小?这事儿要是让宗人府那帮老头子知道,又得在朕耳边聒噪‘郡主失仪’了。”

  这话听着是调侃,却暗含深意。

  朱清瑶神色不变:“清瑶只是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北疆将士戍边辛苦,能助李总办早日制成冬衣,便是守了宗室的本分。”

  朱厚照盯着她看了两息,忽然哈哈一笑:“说得好!比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宗室子弟强多了。”他转身走向暖阁中央那张紫檀木大案,案上赫然摆着那台梳棉机微缩模型,还有几卷摊开的图纸。

  “李远,”朱厚照手指在模型上一敲,“这东西,是你设计的?”

  “是臣与宣府工坊众匠人合力所制。”李远上前一步,“此模型是按真机比例缩小所造,各部件均可活动,传动原理与真机一致。”

  “朕昨晚试了试,”朱厚照拨动转盘,看着齿轮带动滚筒旋转,“有意思。王承恩奏疏里说,真机一天能梳棉百斤,抵三十个熟手匠人,可是真的?”

  “回皇上,宣府‘铁牛’梳棉机,以一头驴骡驱动,每日可梳羊毛一百二十至一百五十斤,视羊毛品质而定。若以匠人手工梳理,熟手每日最多四斤,且耗时耗力。”李远回答得清晰,“臣已在《御寒梳棉机图说》中详载数据,并有宣府镇守太监石猛、九江卫指挥使鲁广孝联名具结为证。”

  朱厚照点点头,正要再问,门外传来通禀:“工部军器局主事严文焕奉旨觐见——”

  “让他进来。”朱厚照在案后主位坐下,神色间多了几分玩味。

  暖阁门开,严文焕躬身而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六品官服,腰杆挺得笔直,面容古板严肃,与这暖阁里随意散漫的气氛格格不入。

  “臣严文焕,叩见皇上。”

  “平身。”朱厚照抬抬手,“严主事,朕今日召你来,是想听听你那封弹劾奏疏里没写全的话。”

  严文焕起身,目光扫过李远和朱清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拱手道:“皇上明鉴,臣之奏疏,句句出自肺腑,皆为维护太祖太宗所定祖制,不敢有半字虚言。”

  “祖制……”朱厚照手指敲着桌面,“严主事说说,李远所造梳棉机,违了哪条祖制?”

  严文焕从袖中取出一卷抄本,展开朗声道:“《大明会典·工部·军器》卷一百七十四有载:‘凡军衣制式,洪武二十五年定,战袄以棉絮实之,表里皆用细密棉布,不得参以杂毛、革皮等物。’”

  他看向李远,声音提高:“李远所制‘戍楼褐’冬衣,以羊毛混纺棉絮,更夹入麻线,此非‘参以杂毛’为何?此违祖制一也!”

  “《会典》同卷又载:‘军器制造,凡有新式,需经工部、兵部、五军都督府三方勘核,绘图存档,方可试造。私造者,以谋逆论。’”

  严文焕手指李远:“李远以豹房直隶之名,擅改军衣制式,私造‘铁牛’梳棉机,未报工部勘核,此违祖制二也!更遑论其人以匠户之身,获封五品,已是僭越。皇上,此风若长,则工部制度崩坏,边镇各自私造军械,国将不国啊!”

  他声音激昂,说到最后,已是须发微颤,一副痛心疾首之态。

  暖阁内一片寂静。

  张永垂着眼,看不出表情。朱清瑶眉头微蹙,看向李远。李远则神色平静,等严文焕说完,才拱手向朱厚照:“皇上,臣可否回应严主事所言?”

  朱厚照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说。”

  “谢皇上。”李远转身面向严文焕,态度不卑不亢,“严主事引《大明会典》,臣亦熟读。然主事只引了条文,却未解其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部《北疆梳棉工坊全录》的摘要副本。

  “《会典》言‘不得参以杂毛’,其所指乃‘未经处理之生毛、革皮’,因生毛易生虫蛀、革皮遇潮则腐,确会损及军衣耐久。然臣所用羊毛,皆以碱水浸洗、日光曝晒、再以‘铁牛’梳棉机反复梳理,去其油脂杂质,使之蓬松洁净。此非‘杂毛’,乃‘精制御寒之材’。”

  李远翻开册子,指着一页数据:“宣府标营已发五百套‘戍楼褐’,臣离宣前特遣人回访。军士反馈:此衣较旧式棉袄轻三成,暖度增五成,且透气不闷汗。更有老兵言,穿着此衣夜间哨值,背上不起霜。此乃实效,非空谈。”

  严文焕脸色一沉:“巧言令色!羊毛终究是毛,岂能与棉絮相提并论?”

  “为何不能?”李远直视他,“严主事可知,北疆冬月,气温可降至零下二三十度?纯棉袄遇极寒则板结,保暖大减。羊毛蓬松,纤维中空,可存空气以保温,此乃物性之理。臣在宣府三月,实测羊毛混纺衣在零下二十五度环境中,保温时效比纯棉衣长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可能就是一名哨卒的性命。”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严主事在工部值房,可曾去过宣府?可曾见过边军士卒衣不蔽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曾听过他们夜里冻得睡不着,抱着刀鞘取暖的动静?”

  严文焕一时语塞。

  李远继续道:“至于‘私造军械’之罪——臣受皇命北上宣府,专司冬衣制造。‘铁牛’梳棉机乃制衣之器,非攻战之械,何来‘军械’之说?且臣离京前,已将图纸模型呈送王承恩公公转奏,皇上早已御览,何谈‘私造’?”

  他转向朱厚照,跪地道:“皇上,臣造此机,只为早日完成十万冬衣之诺,解边军冻馁之苦。若此举有违祖制,臣愿领罪。但请皇上明察:祖制是为固国安边,而非束住将士手脚,让他们在寒冬中硬挨冻饿!”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

  朱厚照放下茶盏,目光在李远和严文焕之间逡巡,忽然问:“严主事,你说李远违了祖制。那朕问你,依祖制,北疆十万冬衣,该当如何制备?”

  严文焕定了定神,拱手道:“回皇上,依制应由工部军器局行文北直隶、山西布政司,征调民匠,拨付库棉,于各地官坊分制,再运往边镇。”

  “需要多久?”

  “这……若钱粮充足,匠役齐备,约需一年半至两年。”

  “一年半。”朱厚照重复一遍,看向李远,“李远,你那‘铁牛’机,若全力开工,十万套冬衣要多久?”

  李远心中快速计算:“回皇上,一台‘铁牛’日梳棉可制衣三十套。若在宣府工坊扩至二十台机器,配齐匠人,加上织造、裁剪、缝制等工序,一年内可完成十万套。”

  “一年,和一年半。”朱厚照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严主事,这半年时间,北疆可能会冻死多少士卒,你算过吗?”

  严文焕额角渗出细汗:“皇上,祖制乃国之根本,不可因一时之急而废啊!”

  “朕没说要废祖制。”朱厚照站起身,走到梳棉机模型前,手指抚过那些精巧的齿轮,“朕只是在想,太祖太宗定下那些规矩时,为的是让大明江山永固,让将士衣食无忧。两百多年过去了,北疆更冷了,蒙古人的马更快了,咱们的冬衣,是不是也该变得更暖和些?”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严文焕,你口口声声祖制,可还记得《皇明祖训》里,太祖皇帝第一句话是什么?”

  严文焕一怔,下意识答道:“‘凡我子孙,当体朕心,以安民为要’……”

  “以安民为要。”朱厚照打断他,“边军士卒是不是民?让他们在寒冬里挨冻,是不是‘安民’?”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朱厚照语气转冷,“李远造出了更暖的冬衣,边军都说好,你却非要他们穿回旧袄子,理由是‘祖制’。严主事,你这到底是忠君体国,还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迂腐误国?”

  这四个字如重锤砸下。

  严文焕脸色煞白,扑通跪地:“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只是担心此例一开,各地效仿,军器制式混乱,将来调度使用必生祸端啊!”

  “那就定下新制式。”朱厚照说得轻描淡写,“李远,你那‘戍楼褐’的用料、织法、尺寸,可能形成定式,编入工部则例?”

  李远心中一震,知道这是关键转折,郑重道:“回皇上,完全可以。臣已在《御寒梳棉工坊全录》中详载‘戍楼褐’十八项标准,从羊毛清洗碱水浓度、梳棉机齿轮规格、混纺比例、到衣长袖宽、缝线针距,皆有数据可循。若工部需要,臣可三日内整理成《戍楼褐军衣制造则例》呈上。”

  “好!”朱厚照抚掌,“严主事,你听清了?不是要乱你的制式,是要给你一套更好的制式。工部那些老规矩,该改的就得改。太祖太宗若在天有灵,看到咱们的将士能穿上更暖的冬衣,只会欣慰,不会怪罪。”

  严文焕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被朱厚照摆手止住。

  “今日就到这里。”朱厚照重新坐下,恢复了那副随意的神态,“严主事,你那封弹劾奏疏,朕就当没看过。回去好好想想,工部的差事该怎么当。是抱着两百年前的旧纸堆不放,还是睁眼看看现在的北疆需要什么。”

  “臣……遵旨。”严文焕声音干涩,磕头告退。起身时,他深深看了李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愤恨,有不甘,也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待严文焕退出暖阁,朱厚照才看向李远和朱清瑶,脸上露出笑容:“行了,碍眼的人走了。李远,你刚才那番话,说得不错。有理有据,还知道拿边军士卒的性命说事,戳到那老迂腐的痛处了。”

  李远躬身:“臣只是据实而言。”

  “据实而言……”朱厚照重复一遍,忽然问,“你那本《全录》,带来了吗?”

  “摘要副本在此。”李远将册子呈上。

  朱厚照接过,快速翻看。他看得很细,尤其在技术数据、成本核算、匠人管理等页面停留良久,不时点头。

  “这些数据,都是真的?”

  “臣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皇上可派专人赴宣府核验。”

  “朕信你。”朱厚照合上册子,看向李远的目光多了几分认真,“王承恩在奏疏里说你有经世之才,朕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至少实务之才,你是有的。”

  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了几步,忽然问:“李远,若朕让你在京城也建一个梳棉工坊,专供京营冬衣,你能办好吗?”

  李远心中一跳,与朱清瑶交换了一个眼神。京城建坊,意味着要从宣府抽调人手资源,更意味着要直接面对工部乃至整个朝堂更复杂的局面。

  但他没有犹豫:“回皇上,只要钱粮、匠人、场地齐备,臣可办到。”

  “钱粮朕给,匠人你自己找,场地……”朱厚照想了想,“西苑校场东边有片空房,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收拾出来应该够用。就叫……‘西苑梳棉工坊’,仍归豹房直隶。”

  “臣遵旨。”

  朱厚照又看向朱清瑶:“清瑶堂妹,这工坊筹建,你可愿协助李远?”

  朱清瑶福身:“清瑶愿尽绵薄之力。”

  “好,那就这么定了。”朱厚照似乎很满意今日的安排,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筹建工坊的具体事宜,朕会让张永跟你们对接。”

  “臣告退。”二人行礼退出。

  走出暖阁,穿过校场,直到宫门外,李远才轻轻舒了口气。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朱清瑶走在他身侧,低声道:“皇上今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暂时是。”李远望向工部衙门的方向,“但严文焕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他在皇上面前失了颜面,回去后,只怕会更激烈地反扑。”

  “还有父亲那边……”朱清瑶轻声说,“周先生带回去的消息,不知父亲会如何反应。”

  二人说着,已走到宫门外长街。早春的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一片暖意。但李远知道,这阳光下的京城,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前悬挂的灯笼上,写着一个“严”字。

  马车在李远面前停下,车帘掀起,露出严文焕那张苍老而阴沉的脸。

  “李总办,”他声音沙哑,“今日豹房一晤,老朽领教了。不过有些话,皇上说得,老夫却不敢苟同。工部的事,终究是工部的事。咱们……来日方长。”

  车帘放下,马车辘辘远去。

  朱清瑶蹙眉:“他在威胁你。”

  “我知道。”李远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沉静,“但他说得对,来日方长。工部这一关,才刚刚开始。”

  西苑梳棉工坊的筹建,将是他与严文焕、与整个工部保守势力的第二战场。

  而这场仗,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