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豹房对-《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次日寅时,田公公便来了。

  李远换上一身崭新的靛蓝直裰——是朱清瑶临行前让王府绣娘赶制的,料子是织造坊自产的细棉,浆得挺括,袖口领缘绣着极细的银线暗纹,低调却不失体面。

  “李坊主精神。”田公公打量他一眼,“走吧,马车在外候着。”

  天色未明,街道寂静。马车驶过棋盘般的街巷,沿途可见早起的小贩支摊,巡夜兵士交班。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在一处侧门前停下。

  不是皇城正门,而是西苑的偏门。守门太监验过腰牌,放车入内。

  苑内景象与外面截然不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林木葱郁,竟似江南园林。远处传来虎啸声,低沉威严。

  “豹房就在前面。”田公公低声道,“陛下平日在此习武、驯兽、会见近臣。今日特意召见,是看了王公公的密奏,对梳棉机极感兴趣。”

  李远点头,手心却已沁汗。

  又行片刻,马车在一座轩敞殿阁前停下。殿前蹲着两尊石豹,栩栩如生。廊下站着几个锦衣侍卫,目不斜视。

  田公公引李远进殿。殿内开阔,地面铺着厚毯,四壁挂着弓剑兵器。最里侧设一矮榻,榻上歪坐一人,正低头摆弄什么物件。

  那人年约二十七八,面容俊朗,肤色微黑,穿一身杏黄常服,未戴冠,只用玉簪束发。他手指灵活,正将几根木条榫卯相接,拼成个精巧的小车。

  这便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李远按礼跪下:“草民李远,叩见陛下。”

  朱厚照头也不抬:“起来吧。田大伴,这就是那个会造梳棉机的?”

  田公公忙道:“回皇爷,正是。”

  “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李远起身,示意随从抬进箱子。

  朱厚照这才放下手中木条,抬眼看来。那目光清亮锐利,带着少年人般的好奇,却又隐有帝王的威势。

  “打开看看。”

  李远打开箱盖,取出梳棉机模型、混纺呢料样品、五十套短袄中的三套,一一陈列。

  朱厚照走下矮榻,赤着脚踩在厚毯上,先拿起梳棉机模型,转动把手。梳针咔嗒转动,他眼中露出兴味:“这机括精巧。一日真能梳五十斤毛?”

  “若用畜力,可至八十斤。”李远答道,“若改水车,可达百斤。”

  “成本几何?”

  “木铁结构,主要耗费在齿轮与轴承。若量产,每台约需三十两。”

  朱厚照放下模型,又拿起呢料,两手一扯——他与鲁广孝一样,力气极大,呢料绷紧却未撕裂。

  “这料子比棉衣轻多少?”

  “同等厚度,轻三成。保暖却增五成。”

  “浸水呢?”

  李远早有准备,让人端来一盆水,将呢料一角浸入,片刻取出拧干:“陛下请看内层——仅微潮,干得快,不易板结。”

  朱厚照摸了摸内层,又走到窗前,对着光看呢料纹理:“这夹的麻线是何用意?”

  “增加耐磨,延长寿命。”

  “你试过?”

  “试过。让工匠穿此袄挑水劈柴整日,仅肘肩轻微起毛。”

  朱厚照回头看他,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心思缜密。鲁广孝那老杀才给你的提点?”

  李远一怔:“陛下知道鲁指挥使?”

  “怎会不知。”朱厚照笑了,“他上月有密奏上来,说你‘虽未历边塞,却知将士苦’,还夸你脑子活、肯实干。那老家伙眼高于顶,能让他夸一句不容易。”

  他走回矮榻坐下,示意李远也坐:“说说,这梳棉机除了梳羊毛,还能梳什么?”

  “棉、麻、丝皆可。”李远坐下,谨慎措辞,“只是不同纤维需调梳针密度、转速。若推广开,江南棉纺、湖广麻纺,效率皆可倍增。”

  “江南织造局那群废物,年年要钱,却弄不出新东西。”朱厚照哼了一声,“你这套法子,若交予他们,能做成么?”

  李远心头一紧。来了,关键的问题。

  “回陛下,工艺不难,难在‘用心’。”他斟酌道,“梳棉机需定期维护,混纺需严控配比,呢料织造需盯紧每道工序。若交给敷衍了事之人,再好技术也是枉然。”

  “那若交给你呢?”朱厚照目光如炬,“给你工部军器局一个主事的衔,专司此事,你能在多长时间内,让北疆将士换上这种冬衣?”

  李远深吸一口气:“若原料充足、工匠得力、钱粮到位……一年,可产五万套。”

  “五万不够。”朱厚照摇头,“北疆九边,将士逾三十万。就算不全换,也要十万套。”

  “那就两年。”李远抬头,“但需满足三个条件。”

  “讲。”

  “第一,在宣府、大同、蓟镇三处,设梳棉工坊,就地收毛、就地纺织,减少运输损耗。”

  “第二,工匠从九江卫、宁王府织造坊抽调老手为骨干,再招募边军眷属为工,既解决用工,也安边民心。”

  “第三,”李远顿了顿,“请陛下允准,此项差事不受工部常规流程节制,直接对陛下负责——因军情紧急,若层层报批,恐误战机。”

  殿内寂静。

  田公公额头冒汗,偷偷拽李远衣角——这话太大胆了,简直是要独立于六部之外!

  朱厚照却笑了,笑声畅快:“好!够胆!鲁广孝没看错你!”

  他起身踱步:“你说的这些,朕都准。但李远,你可知道,你若接下这差事,要面对什么?”

  “草民略知。”

  “工部那帮老朽会骂你越权,御史会弹劾你媚上,江南织造局会恨你断财路。”朱厚照转身看他,“还有沈家那样的商贾,会想方设法弄死你。你怕不怕?”

  李远跪地:“怕。但更怕北疆将士因衣不御寒而冻死,怕陛下亲征时,因军需不济而受挫。”

  朱厚照凝视他良久,缓缓道:“你抬起头。”

  李远抬头。

  四目相对。

  “李远,朕给你这个权。”朱厚照声音沉肃,“梳棉工坊总办,正五品衔,直隶于西苑军机房,不受六部节制。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两年后,朕要看见十万套冬衣送到边关。若做不到……”

  “草民提头来见。”

  “好!”朱厚照击掌,“田大伴,拟旨。再传工部严文焕、户部刘瑾——哦,刘瑾去南京了,那就传侍郎——让他们来豹房,朕当面交代。”

  田公公领命而去。朱厚照心情大好,又坐回矮榻,竟与李远聊起织造细节,问得极细。李远一一作答,说到齿轮传动原理时,朱厚照忽然道:

  “你这机括之法,与朕的‘火龙出水’有异曲同工之妙。”

  “火龙出水?”

  “一种火箭。”朱厚照比划,“竹筒为体,内藏数支小箭,点燃后如火龙出水,可及数百步。朕让军器局改良多次,却总卡在引信同步上——有时先燃的箭堵了后路,整个竹筒就炸了。”

  李远心中一动。这是多级火箭的雏形啊!他沉吟道:“陛下可试过将引信改为‘渐进式’?第一级燃尽,自动引燃第二级,如此逐级推进,既不会堵塞,射程也更远。”

  朱厚照眼睛一亮:“细说!”

  李远取纸笔画起来。他不懂火药配方,但机械原理是相通的。不多时,一张多级火箭的分离结构草图跃然纸上。

  朱厚照看得入神,忽然拍案:“妙!就这么改!李远,你不该只做冬衣,该来军器局!”

  “陛下过奖。草民只是略通机括,火药之事一窍不通。”

  “无妨,朕懂!”朱厚照兴致勃勃,“这样,冬衣之事你主理,闲时也来豹房,帮朕琢磨这些玩意儿——朕这里好东西多着呢!”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报声。工部军器局主事严文焕到了。

  严文焕年约四十,面容刻板,进殿后目不斜视,跪地行礼:“臣严文焕,叩见陛下。”

  “起来吧。”朱厚照收敛了笑容,恢复帝王威仪,“严卿,这位是李远,朕新点的梳棉工坊总办。往后北疆冬衣事宜,由他全权负责,你工部需全力配合。”

  严文焕抬头,看了李远一眼,眼中闪过轻蔑:“陛下,军需制造乃工部分内之职,岂可交予白身草民?且梳棉工坊直隶西苑,于制不合,恐招非议。”

  “朕的话,就是制。”朱厚照淡淡道,“北疆将士等不起你们工部层层报批。李远有法子一年出五万套冬衣,你们工部能做到么?”

  “这……”严文焕语塞,“但此人来历不明,技艺真伪尚需验证……”

  “鲁广孝验证过了,王承恩验证过了,朕也验证过了。”朱厚照打断他,“严卿若不信,可亲自去九江卫看看。不过朕提醒你,鲁广孝脾气不好,最厌文官指手画脚。”

  严文焕脸色发白。

  朱厚照又道:“此事朕意已决。工部需调拨工匠五十人、银五万两,三日内交予李远。若有延误,严卿自己辞官吧。”

  “臣……遵旨。”严文焕咬牙应下。

  “去吧。”

  严文焕退下时,看了李远一眼。那眼神冰冷,如看死人。

  李远心中叹息。这下,是把工部得罪死了。

  朱厚照却浑不在意:“李远,你放手去做。朝中那些聒噪,朕替你挡着。但有一点——”

  他神色转厉:“两年,十万套。少一套,朕绝不轻饶。”

  “草民必不负陛下所托。”

  从豹房出来时,已是午后。阳光刺眼,李远眯了眯眼,恍如隔世。

  田公公送他出宫,低声道:“李总办,往后你就是陛下的人了。工部那边……小心些。”

  “多谢公公提醒。”

  “还有,”田公公顿了顿,“王公公让我转告你,沈家之事,陛下已知晓。让你专心冬衣,其他事,自有安排。”

  李远心中一凛:“下官明白。”

  回到驿馆,圣旨已到。正五品梳棉工坊总办的官服、印信、关防一应俱全。随行的王府护卫赵头领看着那身青色官服,咧嘴笑了:“李坊主——不,李总办!咱们这趟没白来!”

  李远抚摸着官服上的云雁补子,心中却无太多喜悦。

  官位是拿到了,可担子也更重了。十万套冬衣,两年时间,还要面对工部的刁难、沈家的暗箭、朝中的非议……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换上官服,对镜整理衣冠。镜中人眉目清朗,眼神坚定。

  从被牛撞醒的那天起,从小李村到宁王府,从织造坊到豹房……这条路,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往后,还要走下去。

  “赵头领。”他转身,“收拾行李,我们明日离京。”

  “这么急?”

  “嗯。”李远望向南方,“回南昌,接人手,然后……去宣府。”

  北疆的风雪,等不起。

  而历史的车轮,已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