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局中有局-《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夜已深,百工坊东厢的廊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李远站在刘一斧的房门外,抬手,顿了顿,才轻轻叩响门板。

  “笃、笃笃。”

  两轻一重,是他习惯的节奏。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略显沙哑的、带着警惕的声音:“谁?”

  “刘大匠,是我,李远。”

  屋里沉默了半晌。李远能想象刘一斧此刻的表情——惊疑,犹豫,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但他没有离开,就站在门外静静等着。

  门闩滑动的声音响起,木门拉开一条缝。刘一斧的脸出现在门后,油灯的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他半张脸——眼袋浮肿,皱纹在光影下显得更深了。

  “李匠师。”刘一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么晚了,有事?”

  “有事。”李远直截了当,“关于那枚齿轮,还有……齿轮上的手法。”

  刘一斧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盯着李远看了几息,终于侧身:“进来说。”

  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木桌,两把凳子,墙角堆着些木料和半成品工具。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画的是个老匠人正在铸炉前忙碌,笔法稚拙,像是孩童的手笔。

  李远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了一瞬。

  刘一斧注意到他的视线,淡淡道:“我儿子八岁时画的。”

  语气很平淡,可李远听出了一丝藏得很深的柔软。

  “坐。”刘一斧自己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李匠师深夜造访,不只是为了齿轮吧?”

  李远坐下,没有绕弯子:“刘大匠今天说,齿轮上的手法,懂行的人干的。”

  “是。”

  “那刘大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用硫磺混焦油,在铜件淬火后点蚀,制造这种‘自然开裂’的假象?”

  刘一斧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缩。他避开李远的目光,看向桌上那盏油灯:“手艺人里,有些……走偏门的。专干些见不得光的活计。”

  “比如?”

  “比如……”刘一斧顿了顿,“让新铸的铜器看起来像是前朝的旧物,好卖高价。或者让好好的机括零件‘意外’损坏,好让主家换新的,从中吃回扣。”

  他说得很笼统,像在背书。

  李远身体微微前倾:“那刘大匠见过这种手法吗?亲眼见过?”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油灯的火苗“噼啪”又爆了一个灯花,光线晃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刘一斧的脸在明暗间变幻,那双总是透着固执和疲倦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枯井。

  良久,他缓缓开口:“见过。”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盖过去。

  “什么时候?”李远追问,但语气很平静,像在问“今天吃了没”。

  “二十年前。”刘一斧抬起头,这次终于看向李远,“南京工部军器局,铸炮坊。”

  他开始讲述。

  声音一开始还有些滞涩,像生锈的铰链,吱吱呀呀地转动。可随着讲述深入,那些埋藏了二十年的记忆,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从黑暗里爬出来。

  他讲父亲如何铸炮,如何为子铳闭锁件淬火失败而焦灼;讲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冯先生如何出现,如何“帮忙”;讲那天晚上醉酒归来,看见淬好的铜件被浸在冷水里;讲第二天车床车削时,铜件如何诡异开裂;讲父亲如何发现硫磺焦油的痕迹,如何绝望……

  讲到父亲“病故”时,刘一斧的声音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他端起桌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大口凉水,喉结剧烈滚动。

  “他死之前,”刘一斧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抓着我的手说,‘铁柱,记住,有些手艺不是手上的功夫,是心里的功夫。’我当时不懂……后来懂了。”

  他惨笑一声:“心里的功夫,就是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着看着害死你爹的人逍遥快活,忍着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报不了仇。”

  李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刘一斧讲完,屋里重新陷入沉默,他才开口:“那个冯先生,后来去了哪儿?”

  “苏州。”刘一斧吐出两个字,像吐出两颗钉子,“进了沈家,当了供奉。我打听过,他真名叫冯三笑。在沈家二十年,专替他们处理一些‘不方便’的事。铸假古董,做旧仿伤,破坏对手的工坊……什么脏活都干。”

  “冯三笑。”李远重复这个名字,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张朱清瑶给的纸条,推到刘一斧面前。

  刘一斧低头看去。

  纸条上那行字,在油灯下清清楚楚:“冯三笑在南昌,住百花洲悦来客栈,丙字七号房。与沈管事同进同出。”

  他整个人僵住了。

  手指颤抖着伸向纸条,捏住一角,拿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眼睛里。

  “他……在南昌?”刘一斧的声音变了调。

  “五天前到的。”李远平静地说,“以采买湖笔的名目。这五天,除了见沈管事,还去过城南铁匠铺,去过百工坊后街的陈记杂货——买了硫磺和焦油。”

  “哐当!”

  刘一斧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翻倒在地。他双手撑在桌沿,手背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条,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是他……”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他干的……齿轮上的手脚……是他!”

  二十年的隐忍,二十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他用沉默和冷漠筑起的高墙。那张总是板着的、写满“生人勿近”的脸,此刻扭曲着,混合着愤怒、仇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释然。

  终于,终于找到了。

  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幽灵,那个让他父亲含冤而死的元凶,那个让他二十年来夜不能寐的梦魇——就在南昌,就在离他不到五里地的悦来客栈!

  “我要杀了他。”刘一斧的声音低哑而狰狞,像野兽的呜咽。

  “然后呢?”李远的声音依然平静,甚至有些冷,“杀了他,你偿命。你儿子怎么办?你刘家祖传的手艺,怎么办?”

  刘一斧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墙上那幅稚拙的画——八岁的儿子握着笔,画下爷爷铸炉前的背影。画上的老人佝偻着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匠人特有的专注和尊严。

  “我……”刘一斧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李远站起身,走到刘一斧面前,直视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他要真是害死你父亲的凶手,那让他就这么死了,你父亲的冤屈,谁来洗刷?军器局档案里,你父亲永远是个‘失职’的匠人。你甘心吗?”

  刘一斧的嘴唇哆嗦着。

  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这二十年,每一个梦见父亲的夜晚,醒来时枕头都是湿的。他恨冯三笑,恨那个崔主事,恨军器局那些官老爷,可最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当年太年轻,太没用,护不住父亲,也报不了仇。

  “那……你说怎么办?”刘一斧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茫然和无助。

  李远弯腰扶起翻倒的凳子,示意刘一斧坐下。等对方重新坐定,他才缓缓开口:

  “冯三笑这种人,最看重什么?”

  “……名声。”

  “对。他们靠‘没有办不成的事’的名声吃饭。名声坏了,就没人敢用他了。”李远在刘一斧对面重新坐下,“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他,是毁他的名声。让他那手‘仿伤’的绝活,当众变成笑话。让他背后的沈家,再也不敢用他。”

  刘一斧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可随即又暗淡下去:“怎么毁?他精得像鬼,二十年来从没失过手。”

  “所以,得让他自己‘露馅’。”李远压低声音,开始讲述他和朱清瑶商定的计划。

  从悦来客栈对面的古董铺,到那件要有“暗伤”的铜器,再到如何引冯三笑上钩,如何让他忍不住“指点”,如何当众拆穿……

  刘一斧听得屏住了呼吸。

  这计划太大胆,太冒险,可……也太解恨。

  “古董铺的掌柜,姓吴,贪财,但也谨慎。”李远继续道,“我们需要一个人,拿着那件有问题的铜器去卖。这个人得懂行,得能让吴掌柜相信,这件铜器是真有问题,不是故意做的局。”

  他看向刘一斧:“刘大匠,你认识吴掌柜吗?”

  刘一斧点头:“打过几次交道。前年百工坊处理一批废旧铜料,我经手卖给他过。他认得我。”

  “那再好不过。”李远道,“你去卖这件铜器,最合适。”

  刘一斧怔了怔:“我?”

  “对。”李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黄铜齿轮——和今天演示时那枚一模一样,但表面光洁,没有暗伤。“这是韩铁火今天下午赶工铸出来的,用的是同一炉铜水。硫磺和焦油,朱……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他从另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一点黑色粉末,混了点水,调成糊状:“我们需要在这枚新齿轮上,做一道和今天那枚一模一样的暗伤。刘大匠,你能做吗?”

  刘一斧盯着那枚崭新的齿轮,盯着那团黑色糊状物。

  他能做吗?

  二十年前,父亲就是这样,被人用同样的手法,毁了心血,毁了名声,毁了性命。

  现在,他要亲手把这手法,用在一枚崭新的齿轮上。

  他的手开始发抖。

  不是害怕,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仿佛他此刻握着的不是铜件和药糊,而是二十年的时光,是父亲的冤屈,是自己半生的隐忍。

  “我能。”刘一斧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接过齿轮,又接过药糊。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走到水缸边,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手,擦干。

  然后回到桌边,将齿轮固定在木台上,调整油灯的角度,让光线正好照在齿面中段。

  他拿起一支极细的毛笔——那是他平时用来描画木雕纹样的笔,笔尖用狼毫制成,柔软而富有弹性。他蘸了一点药糊,笔尖在瓷碗边缘轻轻刮掉多余的,只留下薄薄一层。

  然后他俯下身,眼睛距离齿轮表面不到三寸。

  呼吸屏住。

  笔尖落下。

  极轻,极稳,在齿面中段那个特定的、承受最大剪切力的位置,画下一条一寸长的细线。药糊均匀地附着在铜面上,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画完,他放下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铜制吹管——那是匠人用来吹走木屑、调整炭火的小工具。他将吹管对准药糊,用极轻柔的气流,缓缓吹拂。

  药糊中的水分慢慢蒸发,硫磺和焦油的混合物开始渗入铜材表面的微孔。这个过程需要耐心,气流不能急,否则会留下痕迹;也不能太缓,否则药糊会凝固不均匀。

  李远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刘一斧的手稳得像磐石。那双曾经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此刻在施展这门阴毒手艺时,却展现出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不,不是演练。

  是刻在记忆里的仇恨。

  一刻钟后,刘一斧直起身,将齿轮举到灯下仔细检查。

  药糊已经完全干透,在齿面上形成一道极细微的、颜色略深的痕迹。不仔细看,会以为是铜材本身的纹理,或是淬火时留下的自然色差。

  “成了。”刘一斧将齿轮递给李远,“等明天天亮,铜件完全冷却,这道痕迹就会‘吃’进铜里半丝深。外表摸不出来,可一旦受力,就会从这里开裂。”

  李远接过齿轮,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想不到,这样一道看似自然的痕迹,能毁掉一枚精心铸造的齿轮。

  “刘大匠,”他忽然问,“这手法,你父亲当年,也会吗?”

  刘一斧的手顿了顿。

  良久,他摇头:“我爹不会。他这辈子,只学怎么把东西做好,没学怎么把东西做坏。”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可我看过他留下的笔记。他……研究过。研究过怎么识别这种手法,怎么防范。那本笔记最后几页,画的就是硫磺焦油腐蚀铜面的过程图。”

  “笔记还在吗?”

  “在。”刘一斧走到床边,从床板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本线装册子,纸页已经泛黄发脆。

  他小心翼翼翻开最后几页。

  李远凑过去看。纸上用毛笔绘制的图示相当精细:铜件剖面,药糊渗透的路径,腐蚀发生的微观结构变化……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字迹工整而有力。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老匠人在遭遇不公后,用尽最后的心血,想要揭开真相的记录。

  可这记录,没能救他的命。

  “明天,”李远合上笔记,郑重地交还给刘一斧,“我们替你父亲,讨回公道。”

  刘一斧紧紧抱着那本笔记,重重点头。

  次日,辰时三刻,百花洲悦来客栈对面,吴记古董铺。

  铺子刚开门不久,掌柜吴有财正拿着鸡毛掸子掸货架上的灰。他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穿着半旧的绸衫,眼睛不大,却透着商人的精明。

  门帘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

  吴有财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容:“哟,刘大匠!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请进!”

  刘一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手里提着一个青布包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吴掌柜,有件东西,想请您给掌掌眼。”

  “好说好说!”吴有财连忙引他到里间的茶桌旁坐下,沏了杯茶,“刘大匠是百工坊的大匠,眼界高,能入您眼的东西,必定不凡。”

  刘一斧没接茶,直接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

  里面是一枚黄铜齿轮,直径约六寸,齿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在晨光里泛着沉稳的金属光泽。

  吴有财眼睛一亮:“哟,这是……前朝的机括件?”

  “不是前朝。”刘一斧摇头,“是百工坊新铸的,本来要装在新式织机上。可铸出来发现……有问题。”

  “有问题?”吴有财凑近了细看,“这齿面光亮,齿形规整,我看挺好的啊。”

  “您摸摸这儿。”刘一斧指着齿面中段那道细微的痕迹。

  吴有财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在痕迹处轻轻摩挲。摸了几遍,眉头皱了起来:“这……摸不出来啊。就是颜色稍微深了点,许是淬火时受热不均?”

  “不是淬火的问题。”刘一斧压低声音,“我怀疑,是铸的时候,铜水里掺了杂质。这地方,怕是已经脆了。一受力,就得裂。”

  吴有财脸色变了变:“刘大匠,这话可不能乱说。百工坊的铜料,都是官矿出来的,怎么会掺杂质?”

  “所以才来找您。”刘一斧将齿轮往前推了推,“这枚齿轮,按理说该报废重铸。可重铸费料费工,上头查起来,我们铸坊的人都得吃挂落。所以……”他顿了顿,“想请您帮忙,找个识货的买家,就说这是前朝旧件,有点瑕疵,但价格便宜。能出手最好,不能出手,我也认了。”

  吴有财眼珠子转了转。

  百工坊流出来的“次品”,当“前朝旧件”卖……这里头的利润空间,可不小。可风险也大。万一被人识破,他这铺子的名声就毁了。

  他拿起齿轮,又仔细看了看那道痕迹。确实不明显,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说是前朝旧件,因为年代久远有点瑕疵,倒也说得过去。

  “刘大匠,”吴有财试探道,“您要价多少?”

  “二十两。”刘一斧报了个数,“东西您拿走,卖多少是您的事。我只求别让这齿轮再回百工坊,惹麻烦。”

  二十两……吴有财心里盘算。这种大小的黄铜件,按斤称也就值个五六两。可要是当“前朝机括件”卖,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