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钦使将至(下)-《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三月十六,天公作美,春日煦暖。

  辰时初刻,宁王府正门洞开,仪仗齐整。宁王朱宸濠身着亲王常服,率领王府属官、世子朱拱樤、郡主朱清瑶(以男装“朱青”身份随侍)等,于府门外亲迎江南织造局督办太监王承恩一行。

  王承恩的官船并未过分张扬,但随行人员、护卫仪从依旧显出内官的排场。他本人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下颌光洁,眉眼细长,穿着御赐的蟒纹曳撒,外罩织金斗篷,在一群内侍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下船板。脸上带着宫中历练出来的、标准而矜持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未流露出丝毫怠慢。

  “劳动宁王殿下亲迎,杂家愧不敢当。”王承恩声音不高,带着宦官特有的柔和腔调,拱手行礼。

  “王公公奉旨南巡,一路辛苦。本王略备薄酒,为公公接风洗尘,还请公公赏光。”宁王笑容满面,态度亲切又不失亲王气度。

  一番寒暄见礼后,众人移步王府正殿承晖殿。宴席早已备下,虽非极度奢靡,却也极尽精致,彰显王府气象。席间,宁王并未过多谈及织造之事,只与王承恩聊些江南风物、京中趣闻,气氛看似轻松融洽。世子朱拱樤偶尔插话,显示存在。朱清瑶则安静地坐在宁王下首不远,扮演着合格的王府公子角色,偶尔与王承恩带来的随行属官低声交谈两句,目光却不时与坐在匠官席末尾的李远有所交汇。

  李远作为百工坊“研试”主事,也被安排入席,但位置靠后。他默默观察着这位王公公。此人谈吐谨慎,滴水不漏,对宁王的招待表示感谢,对世子的奉承微笑以对,对“朱青公子”的搭话回应得体,但眼神深处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冷静的审视与距离感。李远心中了然,这是一位久经宦海、心思深沉的人物,今日的重头戏,绝不在宴席之上。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承恩放下银箸,用丝巾拭了拭嘴角,含笑对宁王道:“王爷盛情,杂家感念。早闻王爷治下,百工精巧,尤擅织造。不知杂家可否有幸,一观王府工坊之盛况?也好回京之后,向皇上和宫里诸位贵主儿,说道说道王爷这边的‘巧思’?”

  来了。宁王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早有准备的光芒:“王公公既有此雅兴,本王自当成全。百工坊就在府西,已略作准备,恭请公公移步品鉴。”

  “哦?王爷还特意准备了?”王承恩眉梢微挑,笑容更深了些,“那杂家更是要好好看看了。”

  一行人离席,浩浩荡荡前往百工坊。宁王与王承恩并肩而行,刘长史、朱清瑶、世子等人紧随其后,李远则稍快几步,提前赶到坊门口,与等候在此的鲁工头、顾花眼等人会合,做最后确认。

  百工坊今日亦经过了整理,道路洁净,各工区秩序井然。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处挂着“百工研试”木牌、特意清扫一新的试点区工棚。

  王承恩在宁王的陪同下,步入工棚。他的目光首先被那三架静静陈列、却与周遭传统织机构型迥异的改良织机所吸引,尤其是在灯光下泛着暗金色光泽的铜纹版卡槽和精密的提综机构。

  “王爷,这便是……”王承恩驻足。

  “此乃坊内匠人近来研试之新式织机。”宁王侧身,示意李远上前,“李远,你来为王公公讲解。”

  “小人李远,参见王公公。”李远上前,深施一礼,然后起身,不卑不亢地开始介绍,“此机之新,主要在提综与投梭二事。传统以绦片控制提综,编绦繁难,易错,且一花样需一套绦片。此法,”他指向纹版卡槽,“以带孔铜版替代。孔洞位置对应经线提升与否,以此控制图案。更换花样,只需更换纹版即可,快捷且精准。”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春娘上前,将一块“八方向心莲纹”的铜版装入卡槽,启动织机。织机哐当运转,梭子飞走,那极度规整对称、线条清晰如刻的莲花图案,便在经纬交织间迅速呈现。

  王承恩看得仔细,尤其是那铜版随着织造进程自动规律前移,以及下方钩针阵列随之精准起落的情形。他微微颔首:“果然精巧。这铜版制作,想必不易?”

  “回公公,初期刻制确需工夫。”李远坦然道,随即引向旁边的“跑位钻”和纹版制作区,“然一旦制成,可万千次使用,且一版通用所有同型织机。为提升制版效率,特制此‘坐标打孔器’,可依图稿坐标快速穿孔,较纯手工已快上数倍。”胡疤子适时上前,操作演示,动作流畅。

  王承恩观看片刻,又问:“效率提升几何?用料可有增减?”

  李远早有准备,示意阿生展开准备好的数据图表:“以相同‘方胜纹’为例,新机日产量较旧机提升约三成二。线料消耗,因提综精准、断线减少,反有微降。学徒掌握基础操作至可独立织造简单纹样,时间缩短近半。”

  数据清晰,对比鲜明。王承恩身后一位随行的织造局老匠官忍不住凑近细看图表,低声与同伴议论。

  接着,李远又引导众人观看了操作规要、故障指南、物料管理记录以及“绩赏”记录的展示,并请顾花眼讲解了新旧技法结合设计新纹样的思路与成果,展示了“烟雨楼台”与“喜鹊登梅”两匹锦缎。

  整个流程下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有实物验证,又有数据支撑,还有老师傅的背书法,可谓准备充分,考虑周全。宁王在一旁,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笑意,偶尔补充一两句,显得对此颇为满意。

  王承恩全程看得认真,听得仔细,不时发问,问题皆在关键,显露出他对织造并非门外汉。他脸上那标准的微笑始终挂着,让人难以窥探其真实想法。

  展示接近尾声,王承恩抚掌轻赞:“王爷治下有方,匠人巧思不凡。此法确有独到之处,于提升工效、规整图案,大有裨益。杂家开眼了。”

  就在众人以为展示圆满成功,暗自松了口气时,王承恩忽然话锋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三架织机,语气依旧平和:“不过,杂家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李管事。”

  “公公请讲。”李远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现在才开始。

  “此法虽巧,然则,”王承恩缓缓道,“织锦之妙,除却规整效率,更在于色彩之富丽,图案之繁复,意境之深远。尤其宫中用度,讲究极矣。观此新机所织,于规整几何、简明纹样,确见所长。然若遇多重异色交织、无规律可循之繁复画样,或需表现水墨渲染、云雾朦胧之意境,此法……可能胜任?这铜版打孔,怕是难以穷尽画师之妙笔吧?”

  这个问题,直指新法目前最大的技术瓶颈,也正是顾花眼和李远深入探讨过、且对王公公这等行家难以回避的弱点。显然,王承恩并非走马观花,他看出了门道,也抓住了关键。

  现场气氛微微一凝。宁王笑容不变,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沉。刘长史目光微垂,不知在想什么。朱清瑶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李远深吸一口气,神色反而更加平静。他早有准备,并非要掩饰短板,而是如何有技巧地回应。

  “公公慧眼如炬,所言切中要害。”李远坦然承认,“新法目前,于极端繁复、多色无规、以及追求水墨渲染意境的顶级画样,确有不及传统大师手编绦片之处。纹版孔洞之逻辑,更擅长表现有规律、可分解之图案。此非此法之过,实乃不同工具,各擅胜场。”

  他顿了顿,继续道:“然则,天下织锦,品类繁多。宫中所用,固然追求极致,然民间市井、官员常服、乃至军中旗仗,所需多为规整吉祥纹样、耐用实用之品。新法于此等范围,优势显着。且,”他话锋一转,看向顾花眼,“顾师傅正尝试将新法之‘规整可控’与传统画意之‘灵动神韵’相结合,已初见成效,‘烟雨楼台’便是一例。未来,或可探索以新法为骨干,传统点缀为精髓之‘结合’织法,或能兼顾效率与艺境。”

  顾花眼适时躬身:“公公明鉴,老朽以为,新旧之法,犹如笔墨与纸砚,相辅相成,方可成就锦绣文章。一味守旧或一味求新,皆失偏颇。”

  李远的回答,既承认了局限,又明确了优势范围和未来改进方向,还拉上了顾花眼这位传统大家背书,可谓滴水不漏。

  王承恩听罢,沉吟片刻,脸上那标准的微笑似乎真切了一分:“李管事坦诚,顾师傅通透。新旧结合,取长补短,此言大善。织造之事,关乎国计民生,亦关乎技艺传承,确需稳中求进。”

  他这话,算是为这次技术展示定下了一个“稳妥肯定但留有余地”的基调。既没有过度褒扬引发不必要的期待或敌意,也没有贬低抹杀其价值。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际,异变突生!

  一名随王承恩前来的、穿着低级宦官服饰的小火者,在人群边缘观看那架展示中的织机时,似乎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竟“无意间”撞向了织机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用于收集断线碎屑的竹篓!竹篓翻倒,里面的线头絮棉撒了一地,这倒没什么。关键是,那小火者慌乱中伸手去扶织机,手指却“恰好”勾到了织机下方传动连杆处一个用于调节松紧的皮质保护套的系绳!

  “刺啦”一声轻响,那原本就因连日演示而有些磨损的皮套系绳竟被扯断,皮套脱落,露出了里面一组正在高速啮合传动的青铜齿轮!这本来也在正常可视范围,并无大碍。但巧合的是,几乎就在皮套脱落的瞬间,那组齿轮中一个较小的、负责纹版送进间歇运动的齿轮,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嘎吱”摩擦声,紧接着“咔”的一声脆响,竟从轴上脱出半截,卡在了相邻齿轮之间!

  织机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骤然停转!正在织造的“八方向心莲纹”锦缎,纬线戛然而止,经线因提综机构失控而微微紊乱。

  “哎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那小火者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这突发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工棚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架停摆的织机和跪地请罪的小火者身上。

  李远瞳孔骤缩。他看得分明,那皮套系绳的磨损虽是真,但那小火者勾扯的力道和角度,绝非无意失足所能解释!而且,那脱落的小齿轮……他昨日最后检查时还完好无损,转动顺滑!是巧合,还是……有人做了手脚?目标是谁?是让展示出丑,打宁王府和他的脸?还是更深的图谋?

  电光石火间,李远心念急转。此刻追究责任已非首要,关键是立刻化解危机,不能让这次意外演变成一场展示的彻底失败,更不能让王公公和众人对新机的可靠性与安全性产生根本性质疑。

  “惊扰公公,小人失职。”李远抢先一步,上前躬身请罪,语气沉着,并未慌乱。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扫了一眼齿轮卡死的情况,心中已有初步判断。“此乃日常维护未周所致,小人立刻检修。”

  宁王脸色微沉,但并未立刻发作。王承恩则眯起了眼睛,看着跪地的小火者和沉稳请罪的李远,又瞥了一眼那停转的织机,脸上那标准微笑依旧,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无妨。”王承恩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机器运转,偶有故障,也是常理。李管事既说能修,咱家便瞧瞧李管事的手艺。”

  这话,将一次可能的“事故”,轻巧地转化为了一次对主事者应急维修能力的“加试”。

  压力,瞬间全数压到了李远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