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织机星火(下)-《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模型验证成功后的几日,试点区域内表面平静如常,实则暗流涌动。

  胡疤子以“检修老旧织机”的名义,将那三架选定作为试验品的织机悄悄移到了织坊最靠里、被几排高高垒起的布匹半成品遮挡的角落。薛娘子亲自带着那两位口风最紧、手艺也最扎实的织工——一个叫春娘,一个叫秋菊,开始“例行保养”。白日里,她们依旧在其他织机上完成定额的活计,到了下工后,便借口“赶一批要紧的私活”,留在那僻静角落。

  真正的改装在夜间进行。

  澄怀园的书房成了临时指挥所和加工车间。李远将最终确定下来的提综机构、投梭辅助装置、以及纹版送进系统的详细分解图,分批绘制出来。每一张图纸都标注得极其详尽,尺寸、角度、材料、装配顺序,甚至可能遇到的难点和备用方案,都一一写明。

  胡疤子每晚带着两个最信得过的徒弟,揣着图纸,摸黑进入那处角落。他们先小心翼翼地将织机上的旧提综绦片装置拆除,保留主体框架。然后按照图纸,加工新的横梁、导轨、压板支架等木结构部件。胡疤子不愧是大匠头,手艺精湛,对木料特性了如指掌,李远图纸上一些过于理想化的结构,他能结合实际工具和材料,做出更合理、更坚固的调整,并在次日晚间与李远讨论确认。

  最核心的金属部件——改良的钩针阵列、复位钢片组、以及关键的纹版送进棘轮机构,则需要赵铁岩出手。

  说服赵铁岩的过程,比预想中顺利。这日午后,李远借着查看一批新到铁料的机会,“偶然”遇到了正在淬火池边沉默工作的赵铁岩。这位年近五十的老铁匠,脸庞被炉火熏得黑红,双手粗糙有力,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手中那块烧红的铁。

  李远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张绘制着改良钩针和钢片复位机构原理的简图,不经意地放在他手边的工具箱上。图纸旁,还有一件用边角料试制的、略显粗糙但结构清晰的钩针-钢片单元样品。

  赵铁岩起初并未在意,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但当他淬完火,擦汗的间隙,目光扫过图纸和样品时,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他拿起那件样品,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钩针的弯角、钢片的厚度和热处理后形成的微蓝光泽,又低头看向那张原理图,沉默了很久。

  “这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是你画的?要做甚?”

  “赵师傅好眼力。”李远走近一步,低声道,“此物若能成,织机提综可如臂使指,花样变换瞬息可成。只是其中钩针需千锤百炼而形制如一,钢片需弹力均匀而经久不衰。坊中铁作,唯赵师傅有此耐心与火候。”

  赵铁岩抬起眼皮,看了李远一眼,那目光依旧沉静,却似乎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韩师傅可知?”

  “韩师傅重实利,若此物能大幅提升织造之利,想来不会反对。只是眼下尚在试制,成败未知,恐徒惹非议。”李远说得含蓄,“故想请赵师傅援手,先试制一套。所需工料,小子自会设法,不占坊内份额。若成,功劳是赵师傅的;若败,过错是小子的。”

  赵铁岩又沉默了,手指摩挲着那件样品,粗糙的指腹感受着金属的冰冷与坚韧。他是匠人,最懂手艺的价值。眼前这精巧的设计,对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钩针的角度、钢片回弹的构思,都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却又隐隐觉得“本该如此”的智慧。

  “……图留下。”良久,他闷声道,“三日后,来取。”

  没有承诺,没有追问,但这已是应允。李远心中一松,拱手道:“多谢赵师傅。”

  三日后,李远在约定地点拿到了第一批加工好的金属部件。展开油布包裹的瞬间,连他也不禁动容。钩针阵列整齐划一,每一根的弯折角度、尖端锐利度几乎分毫不差,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那些作为复位机构的钢片,薄厚均匀,弹力一致,用手拨动,发出低沉悦耳的嗡嗡声。纹版送进机构的棘轮和卡爪,更是精密得令人惊叹,咬合严密,转动顺滑。

  这才是真正匠人的手艺!李远心中对这位沉默寡言的老铁匠肃然起敬。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包早就备好的上好烟丝(托老陈从市面淘换的)和一壶自酿的枣酒(小李村带来的做法)留下,作为谢礼。

  改装夜以继日地进行。李远每晚都会亲自到场,指导关键部件的安装调试。春娘和秋菊两位织工也被渐渐引入,她们开始学习辨识纹版上的孔洞图案,理解新的提综原理,并尝试在未安装投梭机构的情况下,手动模拟引纬,感受经线在新机构控制下开合的顺滑与精准。

  这期间,朱清瑶的暗中支持从未间断。她通过老邱的渠道,送来了更耐用的薄铜片(用于试制正式纹版)、特制的润滑油脂、甚至还有几本前朝关于机巧机关的残破笔记,其中一些关于连杆传动和弹簧应用的记载,给了李远新的启发。

  她也时常在夜深人静时,以“朱青”的身份来访。有时带来夜宵,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李远和匠人们忙碌,在需要时递上一把合适的工具,或者用她清越的声音,条理清晰地复述某个复杂的装配步骤,帮助匠人理清头绪。她的存在,像一缕清风,拂去众人的疲惫和焦虑。

  这一晚,改装进入最关键的阶段——将提综机构与织机原有的脚踏动力系统连接,并安装辅助投梭装置。

  胡疤子按照李远设计的图纸,在织机下方加装了一套复杂的连杆和凸轮机构,将织工踩踏踏板的上下运动,转化为提综压板的平推运动,以及纹版送进棘轮的间歇转动。这需要极高的安装精度,否则会导致动作不同步,整个系统卡死。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胡疤子和他的徒弟一点点调整连杆长度和铰接点的位置。李远半跪在织机旁,耳朵几乎贴在传动部件上,仔细倾听每一次试运转时发出的声音,判断有无异常的摩擦或撞击。

  “左第三根连杆,再向外调半分。”李远闭着眼,沉声指示。

  胡疤子小心地用扳手微调。再试。

  “成了!”李远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传动顺滑,无卡滞!”

  接着是安装辅助投梭装置。李远设计了一个利用踏板回程动能驱动的摆臂机构,在织工完成一次踩踏、梭子回到一侧时,摆臂会蓄力,待下一次踩踏开始、梭口开至最大时,摆臂释放,给梭子一个额外的推力,使其能更快、更稳地飞过宽阔的梭口,尤其适用于宽幅织机或需要快速投梭的场合。

  这个装置相对独立,安装起来快了许多。当最后一个卡榫扣紧,胡疤子直起酸痛的腰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向那架已然面目一新的织机。

  原本复杂缠绕的绦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上方一个简洁的、可容纳一叠纹版的卡槽架,以及下方结构精密但排列有序的提综机构。侧面多了投梭摆臂,下方传动部分也显得更加紧凑有力。

  “看着……倒是清爽了不少。”胡疤子喃喃道。

  薛娘子带着春娘、秋菊,小心翼翼地开始安装第一套正式纹版——用的是朱清瑶送来的薄铜片,由李远亲自设计并指导阿生打孔,图案是最基础的连续菱形纹。纹版被打孔、磨边,边缘标注了序号和方向,依次放入卡槽。

  “春娘,你来试第一梭。”薛娘子声音有些发紧。

  春娘深吸一口气,坐到了织机前。她的脚轻轻放在改良后的踏板上,手感触摸着光滑的经线和崭新的钢制钩针。这架织机,熟悉又陌生。

  她按照这几日练习的节奏,踩下踏板。

  “咔嗒……”一声清脆而利落的机械啮合声响起,与往日绦片拉扯的闷响截然不同。上方的提综机构平稳动作,下方经线随着纹版孔洞的规律,整齐地分出清晰的梭口,宽度均匀,边缘利落。

  春娘的手几乎是本能地将梭子投入梭口。

  “咻——”梭子在辅助摆臂的轻推下,划过一道比以往更快的直线,稳稳落入另一侧的梭盒。打纬刀紧随其后,将纬线打紧。

  第一梭,完美。

  春娘的眼睛亮了起来,第二梭,第三梭……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脚踏的节奏,提综的开合,投梭的时机,送纬的打紧,还有那每织几纬便自动“咔”一声向前推进一格的纹版,所有动作逐渐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而富有韵律的织造节拍。

  “哐当、哐当……”织机的声音变得紧凑而富有力量,不再是以前那种略显拖沓的哐啷声。铜制纹版在卡槽中规律地移动,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那些精密的铜片和钢件上,反射出冷冽而迷人的光泽。

  菱形图案在梭子的来往间,迅速而清晰地呈现在经线上,均匀、整齐,几乎没有错纬。

  秋菊在一旁看得手心出汗,跃跃欲试。薛娘子则捂住了嘴,眼眶微微发红。她是老织工,太清楚这变化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快了一点,而是整个织造体验的提升——更省力(提综和投梭都得到辅助),更不易出错(纹版控制绝对精确),学习和更换花样更是天壤之别!

  胡疤子和他的徒弟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参与了制造,但看到自己亲手做出的零件组合成如此精妙的整体,并流畅运转,那种成就感无以言表。

  李远静静地看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成功了!虽然这只是第一架,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优化,虽然它只织最简单的菱形纹,但核心原理和机构被证明是切实可行的!这不仅是技术的成功,更是对他穿越以来所有知识、理念的一次成功验证!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侧。

  朱清瑶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个角落,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她看着那架与众不同的织机,看着春娘飞舞的双手和逐渐成形的精美织物,脸上没有夸张的激动,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看到某种珍贵事物破土而出的欣慰与震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李远看到了她眼中的骄傲、喜悦,还有一丝如释重负。朱清瑶则看到了李远眼中那属于创造者的光芒,以及成功背后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轻轻眨了眨眼,嘴角弯起一个微小而俏皮的弧度,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成了。”

  李远回以一笑,点了点头。

  成了。万里长征,终于迈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时,织坊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鲁工头刻意提高的、带着点慌张的声音:

  “刘师傅!韩师傅!这么晚了,您二位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了?”

  刘一斧粗嘎的嗓门随即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鲁头儿,你这片地方,最近夜里动静不小啊?听说在赶什么‘要紧的私活’?本王……咳咳,坊里最近可没下这样的急单子!”

  韩铁火低沉的声音也夹杂其中:“赵铁岩这几日领的软钢边角料,数目不对。有些料,可不是寻常修补用得上的。”

  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薛娘子脸色一白,春娘的手停了下来,织机声戛然而止。胡疤子握紧了手中的工具。

  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李远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对众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迈步向门口走去。

  织机星火已燃,能否成燎原之势,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技术的考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