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县里参加交流会的前一晚，红星大队大队部的灯亮到深夜，把门前的晒谷场都映亮了一角。
苏念棠和陆劲洲蹲在长桌旁，最后一遍清点要带的物件：三份用复写纸誊得工工整整的汇报稿，边缘都用浆糊粘了硬纸板加固；一木箱实物样品用旧棉絮裹着，生怕磕碰；还有厚厚一叠各公社来信的复印件，用曲别针别成一摞——这是技术小报产生影响最实在的佐证。春草在旁边帮忙打包，每样东西都用蓝布帕子包好，再小心放进木箱。
“这个‘丰收篮’的提手会不会断？”春草捧着篮子轻轻晃了晃，眉头皱成个小疙瘩。
陆劲洲接过来，手指抠着提手处用力拽了拽：“放心，我在里面加了股细铁丝，外面编得严实，看不出来但结实得很。”
李婶端着个粗瓷盆进来，热气顺着盆沿往外冒：“快尝尝，这是新配的料，加了点花椒粉和桂皮末，味道更有层次。”
大家各捏了一块豆腐干，咸香里带着淡淡的麻味，比往常的更有嚼头。老周会计咂着嘴点头：“这个好！明天带两斤去，让县里的同志也尝尝咱们的创新！”
王大娘手里拿着几个巴掌大的杯垫走进来，草编的纹路里嵌着“红星”两个字，是用染了红颜色的蒲草编的：“这些小玩意儿不占地方，能当礼物送，看着也体面。”
福山爷爷拄着拐杖慢慢挪进来，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却洗得透亮：“这个包是我年轻时跑运输用的，帆布厚，装材料正好。”他打开包，里面还整齐地叠着两层旧报纸，“垫在底下防受潮。”
一切收拾妥当，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午夜十二点。苏念棠和陆劲洲提着木箱往家走，乡间小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洒在路面，映出两人的影子，虫鸣声在田埂边此起彼伏。
“紧张吗？”陆劲洲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有点，”苏念棠实话实说，“以前只在公社的小会上讲过，这次是全县的会，台下都是领导和老技术员。”
“都一样，”陆劲洲放慢脚步，“就是把咱们做的事说清楚，实打实的东西，不怕讲不好。”
回到家，两人简单洗漱后躺下，苏念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汇报稿的内容，从开场白到数据核对，连停顿几秒都在心里预演。陆劲洲在黑暗里察觉到她的辗转，轻声说：“睡吧，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错不了。”
“嗯。”苏念棠应着，渐渐平静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窗外还是鱼肚白，两人就起了床。吃过玉米糊糊和咸菜，推着自行车到村口时，李婶、王大娘、春草他们已经等在那儿了，手里还拎着个布包。
“路上饿了吃，”李婶把布包塞给苏念棠，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罐腌黄瓜，“到了县里别紧张，就像在大队部说话一样。”
春草把一个用红绳系着的蒲草小福袋挂在苏念棠的自行车把上，袋口还坠着两颗晒干的红豆：“这是我编的，保平安的！”
骑到公社时，太阳刚跳出地平线，把公社大院的红旗染得通红。两人把自行车存在传达室，跟着其他公社的代表一起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车厢里大多是去办事的干部和社员，没人大声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轰隆”声。陆劲洲把装样品的木箱放在脚边，用腿紧紧护着，生怕刹车时磕碰。
两个小时后，班车终于到了县城。农业技术交流会设在县招待所，门口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写着“全县农业技术交流暨经验推广会”，风一吹，横幅边角轻轻晃动。院子里已经停满了自行车，还有几辆拖拉机头朝里停着，车斗里堆着鼓鼓的麻袋，一看就是远道公社来的。
签到台前，工作人员核对过介绍信，递过来两个硬纸板做的代表证，上面用红墨水印着“红星大队代表”，还盖着县农业局的公章。苏念棠把代表证别在胸前，指尖碰到粗糙的纸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
会场是招待所的大会议室，长条桌和长条凳摆得整整齐齐，前面的主席台上挂着毛主席像，像前摆着两盆开得正艳的一串红。各公社的代表陆续进场，互相点头打招呼，有人背着帆布包，有人手里拎着卷起来的展板，上面隐约能看到写着“科学种田”“养殖革新”的字样。
“咱们的实物展示在哪里？”陆劲洲问旁边的工作人员。
“东边角落有张桌子，专门给各队放样品的。”工作人员指着不远处说。
两人把木箱抬过去，苏念棠先铺了块红布在桌上，陆劲洲再一件件往外拿样品：喷香的豆腐干、编着麦穗图案的“丰收篮”、改良过的磨豆机模型、春草编的小福袋……虽然都是些土物件，却摆得满满当当，看着格外扎实。
九点钟，交流会准时开始。县农业局副局长走上主席台主持会议，先清了清嗓子：“今天参会的有十八个公社的五十六位代表，都是咱们县农业生产和副业发展的骨干……”他还特地强调，这次会议要“不搞虚的，只讲实的”，把真经验、好办法都交流出来。
各公社按顺序汇报，红星大队排在第七个。前面的代表有的讲科学种田，说怎么用“八字宪法”提高粮食产量；有的讲养猪技术，说怎么配饲料能让猪长得快，话语都朴实得很，没有半句空话。苏念棠拿着本子认真记，把值得学习的经验都标了出来。
终于轮到红星大队了。苏念棠深吸一口气，走上主席台，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她心里一紧，刚要开口，就看见陆劲洲在台下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鼓励，她顿时镇定下来。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们红星大队汇报的题目是《发展集体副业，增加社员收入》……”
她讲得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先讲编织小组怎么从三个人发展到带动周边四个公社，蒲草制品怎么从自家用到卖到供销社；再讲豆腐坊怎么改进工艺，让豆腐干保质期从十天延长到一个月，还打开了邻县的销路；最后拿出技术小报的样本和来信复印件：“这些小报发出去后，我们收到了二十八封回信，有问技术的，有提建议的，还有说跟着学会了手艺的。这说明，好经验只要愿意分享，就能帮到更多人。”
台下有人小声议论，能听到“这个办法接地气”“我们公社也能试试”的声音。陆劲洲适时地把样品举起来展示，当他拿出用报废拖拉机构件改的磨豆机模型时，台下更是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
汇报结束，台下的掌声格外响亮。副局长笑着点评：“红星大队的经验好就好在‘实在’，就地取材不花钱，发动群众有活力，还懂得无私分享。现在很多公社都愁副业没门路，他们的做法就是现成的榜样！”
自由交流时间一到，红星大队的展台前立刻围满了人。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拿着“丰收篮”翻来覆去地看：“这个太实用了，我们公社学校的老师总说没地方装教案，编这个正好。”
陆劲洲拿出纸笔，边画边说：“编提手的时候加股铁丝，底部用十字纹打底，这样承重力强……”女同志赶紧记在本子上，生怕漏了一个字。
另一个公社的代表捏着豆腐干问：“这个能放多久？我们那儿离供销社远，怕运过去就坏了。”
“密封好的话能放一个月，”苏念棠解释道，“我们用柏木熏制，既能增香又能防腐，都是老法子，不加别的东西。”
中午在招待所食堂吃饭，八人一桌，四菜一汤：炒白菜、炖豆腐、炒鸡蛋、拌黄瓜，汤是西红柿鸡蛋汤，虽然简单却管饱。红星大队这桌最热闹，邻桌的代表时不时端着碗凑过来，问编织技巧的、打听豆腐配方的，苏念棠和陆劲洲说得口干舌燥，连鸡蛋都没顾上吃几口。
坐在旁边的副局长见状，笑着递过来一碗汤：“喝点汤润润嗓子，你们今天可是咱们的‘明星代表’。”
下午的分组讨论，苏念棠和陆劲洲分到了副业发展组，二十多个人围坐成一圈，主持会议的是农业局的老技术员，开门见山就让大家“有啥说啥，别藏着掖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率先开口：“我们公社也搞过编织，可编出来的东西没人要，堆在仓库里落灰。红星大队是怎么打开销路的？”
“我们先找周边供销社对接，第一次送过去的货多给了五斤，让他们试销，”苏念棠坦诚道，“慢慢建立信誉后，供销社主动找我们要货。而且得跟着需求改，比如供销社说要装糕点的篮子，我们就加了内衬，这样更干净。”
“改工具、改样式要花钱吧？我们队里穷，拿不出这笔钱。”有人紧跟着问。
陆劲洲接过话头：“我们都是用土办法，磨豆机是用报废的拖拉机构件改的，编织架是找木工用边角料做的，花不了几个钱，关键是肯琢磨。”
“这个思路对！”老技术员拍了下手，“现在很多地方搞副业总想着要资金、要设备，其实咱们身边的废旧物件都是宝，红星大队这股巧劲值得学！”
讨论一直到下午四点才结束。散会前，副局长总结时特意宣布：“红星大队的技术小报形式新颖、效果显着，农业局决定牵头帮忙油印，在全县十八个公社统一发放，内容还是由红星大队负责提供！”
苏念棠和陆劲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欣慰。
交流会散场后，两人正收拾展品，副局长走了过来：“小苏同志，小陆同志，你们留一下。”
跟着副局长走进办公室，他给两人各倒了杯热水，开门见山道：“省里下半年要开农村工作经验交流会，重点看基层副业发展的实招，县里打算推荐你们去。回去好好准备，把经验总结得更系统些，数据再核对核对，比如副业给社员增收了多少，带动了多少人就业。”
省里？苏念棠手里的水杯晃了一下，热水差点洒出来。陆劲洲也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紧张，”副局长笑了，“省里的领导就爱听实在话，你们不用刻意准备，把做过的事、走过的弯路、得到的经验老老实实说出来就行。现在农村经济需要好经验，你们这是给全县争光。”
从农业局出来，天已经擦黑，晚霞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两人赶在最后一班班车发车前上了车，一路颠簸着回公社，再骑自行车往大队赶。乡间小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车灯照出一小片光亮，两人谁也没说话，心里却都翻涌着。
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远远就看见大队部的灯亮着。车还没停稳，春草就第一个冲了出来：“念棠姐！陆大哥！怎么样了？”
李婶、王大娘、老周会计和福山爷爷也都迎了上来，眼里满是期待。苏念棠把交流会的情况说了说，讲到农业局要帮忙油印小报时，春草高兴得跳了起来；讲到可能去省里开会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没人说话。
“省……省里？”王大娘嘴唇动了动，半天说出几个字。
“副局长亲口说的，让咱们好好准备材料。”陆劲洲把代表证递过去，上面的公章还很清晰。
老周会计激动得直搓手，算盘珠子都忘了拨：“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咱们红星大队，这下要出大名了！”
福山爷爷捋着胡子，半晌才开口：“是好事，更是责任。去了省里，你们代表的不光是红星大队，是咱们公社，更是全县。得把最真实的情况说清楚，哪些是真管用的，哪些是走了弯路的，都得讲明白。”
“您说得对，”苏念棠点头，“我们回去就整理材料，把每个细节都核对清楚。”
夜深了，大家陆续回家。苏念棠和陆劲洲走在最后，月光把小路照得像铺了层霜，晚风带来稻田的清香。
“累吗？”陆劲洲问。
“累，”苏念棠笑了笑，眼里却闪着光，“但心里满满的，像揣了块热乎的红薯。”
“嗯。”陆劲洲应着，脚步也轻快了些。
回到家，两人简单吃了点剩菜。苏念棠把代表证小心地收进木抽屉，和之前的奖状放在一起；陆劲洲则拿起工具包，检查明天要给豆腐坊修的磨盘零件——再累，第二天的活计也不能耽误。
躺下时，苏念棠还在想副局长的话，翻个身看着陆劲洲：“劲洲，你说咱们真能去省里吗？”
“能，”陆劲洲回答得很肯定，“咱们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配得上这个机会。”
“那得好好准备，不能出半点差错。”
“嗯，一步一步来。”
窗外的蛙鸣声渐渐密了，夜风吹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在这个1976年的夏夜，红星大队的两个人，因为一场县级交流会，忽然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
他们心里清楚，无论将来走多远，根永远在这片土地上。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豆腐坊的磨盘会准时转动，编织小组的蒲草会堆成小山，孩子们会背着书包跑过田埂……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因为希望的种子，已经悄悄播下，正借着劳动的汗水、分享的真诚，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而他们，会继续用双手浇灌，等着它长成参天大树。
苏念棠和陆劲洲蹲在长桌旁，最后一遍清点要带的物件：三份用复写纸誊得工工整整的汇报稿，边缘都用浆糊粘了硬纸板加固；一木箱实物样品用旧棉絮裹着，生怕磕碰；还有厚厚一叠各公社来信的复印件，用曲别针别成一摞——这是技术小报产生影响最实在的佐证。春草在旁边帮忙打包，每样东西都用蓝布帕子包好，再小心放进木箱。
“这个‘丰收篮’的提手会不会断？”春草捧着篮子轻轻晃了晃，眉头皱成个小疙瘩。
陆劲洲接过来，手指抠着提手处用力拽了拽：“放心，我在里面加了股细铁丝，外面编得严实，看不出来但结实得很。”
李婶端着个粗瓷盆进来，热气顺着盆沿往外冒：“快尝尝，这是新配的料，加了点花椒粉和桂皮末，味道更有层次。”
大家各捏了一块豆腐干，咸香里带着淡淡的麻味，比往常的更有嚼头。老周会计咂着嘴点头：“这个好！明天带两斤去，让县里的同志也尝尝咱们的创新！”
王大娘手里拿着几个巴掌大的杯垫走进来，草编的纹路里嵌着“红星”两个字，是用染了红颜色的蒲草编的：“这些小玩意儿不占地方，能当礼物送，看着也体面。”
福山爷爷拄着拐杖慢慢挪进来，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却洗得透亮：“这个包是我年轻时跑运输用的，帆布厚，装材料正好。”他打开包，里面还整齐地叠着两层旧报纸，“垫在底下防受潮。”
一切收拾妥当，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午夜十二点。苏念棠和陆劲洲提着木箱往家走，乡间小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洒在路面，映出两人的影子，虫鸣声在田埂边此起彼伏。
“紧张吗？”陆劲洲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有点，”苏念棠实话实说，“以前只在公社的小会上讲过，这次是全县的会，台下都是领导和老技术员。”
“都一样，”陆劲洲放慢脚步，“就是把咱们做的事说清楚，实打实的东西，不怕讲不好。”
回到家，两人简单洗漱后躺下，苏念棠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汇报稿的内容，从开场白到数据核对，连停顿几秒都在心里预演。陆劲洲在黑暗里察觉到她的辗转，轻声说：“睡吧，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错不了。”
“嗯。”苏念棠应着，渐渐平静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窗外还是鱼肚白，两人就起了床。吃过玉米糊糊和咸菜，推着自行车到村口时，李婶、王大娘、春草他们已经等在那儿了，手里还拎着个布包。
“路上饿了吃，”李婶把布包塞给苏念棠，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罐腌黄瓜，“到了县里别紧张，就像在大队部说话一样。”
春草把一个用红绳系着的蒲草小福袋挂在苏念棠的自行车把上，袋口还坠着两颗晒干的红豆：“这是我编的，保平安的！”
骑到公社时，太阳刚跳出地平线，把公社大院的红旗染得通红。两人把自行车存在传达室，跟着其他公社的代表一起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车厢里大多是去办事的干部和社员，没人大声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轰隆”声。陆劲洲把装样品的木箱放在脚边，用腿紧紧护着，生怕刹车时磕碰。
两个小时后，班车终于到了县城。农业技术交流会设在县招待所，门口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写着“全县农业技术交流暨经验推广会”，风一吹，横幅边角轻轻晃动。院子里已经停满了自行车，还有几辆拖拉机头朝里停着，车斗里堆着鼓鼓的麻袋，一看就是远道公社来的。
签到台前，工作人员核对过介绍信，递过来两个硬纸板做的代表证，上面用红墨水印着“红星大队代表”，还盖着县农业局的公章。苏念棠把代表证别在胸前，指尖碰到粗糙的纸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
会场是招待所的大会议室，长条桌和长条凳摆得整整齐齐，前面的主席台上挂着毛主席像，像前摆着两盆开得正艳的一串红。各公社的代表陆续进场，互相点头打招呼，有人背着帆布包，有人手里拎着卷起来的展板，上面隐约能看到写着“科学种田”“养殖革新”的字样。
“咱们的实物展示在哪里？”陆劲洲问旁边的工作人员。
“东边角落有张桌子，专门给各队放样品的。”工作人员指着不远处说。
两人把木箱抬过去，苏念棠先铺了块红布在桌上，陆劲洲再一件件往外拿样品：喷香的豆腐干、编着麦穗图案的“丰收篮”、改良过的磨豆机模型、春草编的小福袋……虽然都是些土物件，却摆得满满当当，看着格外扎实。
九点钟，交流会准时开始。县农业局副局长走上主席台主持会议，先清了清嗓子：“今天参会的有十八个公社的五十六位代表，都是咱们县农业生产和副业发展的骨干……”他还特地强调，这次会议要“不搞虚的，只讲实的”，把真经验、好办法都交流出来。
各公社按顺序汇报，红星大队排在第七个。前面的代表有的讲科学种田，说怎么用“八字宪法”提高粮食产量；有的讲养猪技术，说怎么配饲料能让猪长得快，话语都朴实得很，没有半句空话。苏念棠拿着本子认真记，把值得学习的经验都标了出来。
终于轮到红星大队了。苏念棠深吸一口气，走上主席台，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她心里一紧，刚要开口，就看见陆劲洲在台下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鼓励，她顿时镇定下来。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们红星大队汇报的题目是《发展集体副业，增加社员收入》……”
她讲得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先讲编织小组怎么从三个人发展到带动周边四个公社，蒲草制品怎么从自家用到卖到供销社；再讲豆腐坊怎么改进工艺，让豆腐干保质期从十天延长到一个月，还打开了邻县的销路；最后拿出技术小报的样本和来信复印件：“这些小报发出去后，我们收到了二十八封回信，有问技术的，有提建议的，还有说跟着学会了手艺的。这说明，好经验只要愿意分享，就能帮到更多人。”
台下有人小声议论，能听到“这个办法接地气”“我们公社也能试试”的声音。陆劲洲适时地把样品举起来展示，当他拿出用报废拖拉机构件改的磨豆机模型时，台下更是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
汇报结束，台下的掌声格外响亮。副局长笑着点评：“红星大队的经验好就好在‘实在’，就地取材不花钱，发动群众有活力，还懂得无私分享。现在很多公社都愁副业没门路，他们的做法就是现成的榜样！”
自由交流时间一到，红星大队的展台前立刻围满了人。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拿着“丰收篮”翻来覆去地看：“这个太实用了，我们公社学校的老师总说没地方装教案，编这个正好。”
陆劲洲拿出纸笔，边画边说：“编提手的时候加股铁丝，底部用十字纹打底，这样承重力强……”女同志赶紧记在本子上，生怕漏了一个字。
另一个公社的代表捏着豆腐干问：“这个能放多久？我们那儿离供销社远，怕运过去就坏了。”
“密封好的话能放一个月，”苏念棠解释道，“我们用柏木熏制，既能增香又能防腐，都是老法子，不加别的东西。”
中午在招待所食堂吃饭，八人一桌，四菜一汤：炒白菜、炖豆腐、炒鸡蛋、拌黄瓜，汤是西红柿鸡蛋汤，虽然简单却管饱。红星大队这桌最热闹，邻桌的代表时不时端着碗凑过来，问编织技巧的、打听豆腐配方的，苏念棠和陆劲洲说得口干舌燥，连鸡蛋都没顾上吃几口。
坐在旁边的副局长见状，笑着递过来一碗汤：“喝点汤润润嗓子，你们今天可是咱们的‘明星代表’。”
下午的分组讨论，苏念棠和陆劲洲分到了副业发展组，二十多个人围坐成一圈，主持会议的是农业局的老技术员，开门见山就让大家“有啥说啥，别藏着掖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率先开口：“我们公社也搞过编织，可编出来的东西没人要，堆在仓库里落灰。红星大队是怎么打开销路的？”
“我们先找周边供销社对接，第一次送过去的货多给了五斤，让他们试销，”苏念棠坦诚道，“慢慢建立信誉后，供销社主动找我们要货。而且得跟着需求改，比如供销社说要装糕点的篮子，我们就加了内衬，这样更干净。”
“改工具、改样式要花钱吧？我们队里穷，拿不出这笔钱。”有人紧跟着问。
陆劲洲接过话头：“我们都是用土办法，磨豆机是用报废的拖拉机构件改的，编织架是找木工用边角料做的，花不了几个钱，关键是肯琢磨。”
“这个思路对！”老技术员拍了下手，“现在很多地方搞副业总想着要资金、要设备，其实咱们身边的废旧物件都是宝，红星大队这股巧劲值得学！”
讨论一直到下午四点才结束。散会前，副局长总结时特意宣布：“红星大队的技术小报形式新颖、效果显着，农业局决定牵头帮忙油印，在全县十八个公社统一发放，内容还是由红星大队负责提供！”
苏念棠和陆劲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欣慰。
交流会散场后，两人正收拾展品，副局长走了过来：“小苏同志，小陆同志，你们留一下。”
跟着副局长走进办公室，他给两人各倒了杯热水，开门见山道：“省里下半年要开农村工作经验交流会，重点看基层副业发展的实招，县里打算推荐你们去。回去好好准备，把经验总结得更系统些，数据再核对核对，比如副业给社员增收了多少，带动了多少人就业。”
省里？苏念棠手里的水杯晃了一下，热水差点洒出来。陆劲洲也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紧张，”副局长笑了，“省里的领导就爱听实在话，你们不用刻意准备，把做过的事、走过的弯路、得到的经验老老实实说出来就行。现在农村经济需要好经验，你们这是给全县争光。”
从农业局出来，天已经擦黑，晚霞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两人赶在最后一班班车发车前上了车，一路颠簸着回公社，再骑自行车往大队赶。乡间小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车灯照出一小片光亮，两人谁也没说话，心里却都翻涌着。
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远远就看见大队部的灯亮着。车还没停稳，春草就第一个冲了出来：“念棠姐！陆大哥！怎么样了？”
李婶、王大娘、老周会计和福山爷爷也都迎了上来，眼里满是期待。苏念棠把交流会的情况说了说，讲到农业局要帮忙油印小报时，春草高兴得跳了起来；讲到可能去省里开会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没人说话。
“省……省里？”王大娘嘴唇动了动，半天说出几个字。
“副局长亲口说的，让咱们好好准备材料。”陆劲洲把代表证递过去，上面的公章还很清晰。
老周会计激动得直搓手，算盘珠子都忘了拨：“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咱们红星大队，这下要出大名了！”
福山爷爷捋着胡子，半晌才开口：“是好事，更是责任。去了省里，你们代表的不光是红星大队，是咱们公社，更是全县。得把最真实的情况说清楚，哪些是真管用的，哪些是走了弯路的，都得讲明白。”
“您说得对，”苏念棠点头，“我们回去就整理材料，把每个细节都核对清楚。”
夜深了，大家陆续回家。苏念棠和陆劲洲走在最后，月光把小路照得像铺了层霜，晚风带来稻田的清香。
“累吗？”陆劲洲问。
“累，”苏念棠笑了笑，眼里却闪着光，“但心里满满的，像揣了块热乎的红薯。”
“嗯。”陆劲洲应着，脚步也轻快了些。
回到家，两人简单吃了点剩菜。苏念棠把代表证小心地收进木抽屉，和之前的奖状放在一起；陆劲洲则拿起工具包，检查明天要给豆腐坊修的磨盘零件——再累，第二天的活计也不能耽误。
躺下时，苏念棠还在想副局长的话，翻个身看着陆劲洲：“劲洲，你说咱们真能去省里吗？”
“能，”陆劲洲回答得很肯定，“咱们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配得上这个机会。”
“那得好好准备，不能出半点差错。”
“嗯，一步一步来。”
窗外的蛙鸣声渐渐密了，夜风吹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在这个1976年的夏夜，红星大队的两个人，因为一场县级交流会，忽然看到了更广阔的天空。
他们心里清楚，无论将来走多远，根永远在这片土地上。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豆腐坊的磨盘会准时转动，编织小组的蒲草会堆成小山，孩子们会背着书包跑过田埂……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因为希望的种子，已经悄悄播下，正借着劳动的汗水、分享的真诚，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而他们，会继续用双手浇灌，等着它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