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后悔吗-《野火燎沅》

  纽博格林赛道在黄昏中像一条盘踞在山间的巨蟒。

  夕阳给沥青路面镀上一层暗金色,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陆燃摘下头盔,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赛车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第五名。不算好,也不算坏。

  她的赛车在直道上动力不足,弯道再快也追不回来。

  车队经理拍拍她的肩:“引擎问题,不是你的错。”

  陆燃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习惯了——赛车就是这样,有时候技术再好,也敌不过机械的局限。

  就像人生,你再怎么拼命,也敌不过命运的捉弄。

  回到维修区,手机里有几条未读消息。陆思思的:“比赛结束了?怎么样?”

  她回:“第五。”

  “已经很棒了!注意休息。”

  然后是另一条,隔了几分钟发来的:“对了,跟你说个事儿。

  小沅决定留在江大任教了,博士马上毕业,现在已经在带本科生课了。”

  陆燃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这次我给她介绍的那个律师,她倒是试着接触了几次。”陆思思的消息一条接一条,

  “听她说人不错,稳重,体贴,工作也体面。好像……能稳定下来的样子。”

  文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陆燃盯着屏幕,直到眼睛发酸。她慢慢打字:“是吗,那挺好。”

  “是啊,我也替她高兴。这孩子一个人太久了,该有个伴儿。”

  “嗯。”

  陆燃关掉手机,把它扔进储物柜。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维修区里回荡。

  她脱下赛车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黑色T恤,工装裤,马丁靴。

  动作很慢,像在拖延什么。

  走出赛道时天已经全黑了。

  纽博格林小镇的灯火零星亮着,大多是酒吧和汽车旅馆。

  陆燃沿着石板路走,脚步沉重。

  九月的德国夜晚已经有些凉意,风吹过,她裹紧了外套。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何年:“在纽博格林?我刚好在科隆出差,明天回纽约。晚上有空吗?”

  陆燃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回:“有。你在哪?”

  “我刚到镇上,看到有家叫‘绿魔’的酒吧,看起来不错。”

  “我知道那家。半小时后见。”

  “好。”

  陆燃收起手机,点了一支烟。

  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像她此刻的心情——忽明忽暗,摇摆不定。

  孟沅要稳定下来了。和一个律师。稳重,体贴,工作体面。

  都是她没有的东西。

  她抽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直到喉咙发干发疼。

  远处传来引擎声,不知道是谁在试车,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某种嘲弄。

  半小时后,她推开“绿魔”酒吧的门。里面很暗,只有吧台和几张桌子亮着暖黄的灯。

  墙上贴满了赛车海报和签名照,空气里弥漫着啤酒、烟草和皮革的味道。

  典型的赛车主题酒吧,来的大多是车手、机械师和车迷。

  何年坐在吧台最里面的位置,已经点好了酒。

  她今天穿着米色风衣,里面是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头发散了下来,比在摩纳哥时柔和了些。

  见到陆燃,她举了举酒杯。

  陆燃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酒保推过来一杯啤酒,泡沫丰盈,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恭喜完赛。”何年说。

  “第五名,没什么好恭喜的。”陆燃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啤酒的苦涩在嘴里蔓延。

  “第五名也是从几十个车手里杀出来的。”何年的声音很平静,“别对自己太苛刻。”

  陆燃没接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她盯着吧台后面琳琅满目的酒瓶,视线却没有焦点。

  “你看起来不太对劲。”何年说。

  “有吗?”

  “有。”何年转着酒杯,“眼神很空,像丢了什么东西。”

  陆燃扯了扯嘴角:“可能真丢了。”

  “能找回来吗?”

  “不知道。”陆燃看着酒杯里的泡沫一个个破灭,“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找不回来的。”

  何年沉默了一会儿,也喝了一口酒。

  酒吧里很吵,隔壁桌几个德国人在大声争论着什么,吧台另一头有人在大笑。

  但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玻璃,传不进她们的小世界。

  “我有时候觉得,”陆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人生就是他妈的一场骗局。你拼命想要一样东西,以为靠近了,伸手了,就能抓住。

  结果发现,你跟她之间隔的不是一步两步,是整个太平洋。”

  何年转酒杯的动作停住了。

  她侧过头,看着陆燃的侧脸。

  灯光在陆燃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有些沧桑。

  “你有过这种感觉?”何年问。

  “有。”陆燃说得很干脆,“你有吗?”

  何年沉默了更久。

  她盯着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眼神飘得很远,像在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有。”她最终说,声音很轻,“而且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

  有时候你越努力,反而推得越远。”

  “那怎么办?”陆燃问,“不努力了?”

  “不知道。”何年摇头,“我还在找答案。”

  两人碰了碰杯,各自喝了一大口。

  酒很烈,烧灼着喉咙,但烧不暖心里的冷。

  “那个人……”陆燃犹豫了一下,“还在你生活里吗?”

  何年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在,也不在。

  物理距离不远,但心理距离……可能比你那太平洋还宽。”

  “她……知道吗?”

  “知道吧。”何年苦笑,“也可能不知道。

  谁知道呢。人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了解,何况别人。”

  陆燃懂那种感觉。

  就像她和孟沅——孟沅知道她的心思吗?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可能知道了,但装作不知道。可能不知道,但感觉到了却选择忽略。

  “你会去找她吗?”陆燃问。

  “找过。”何年的声音更轻了,“得到的回答是‘放过我’。”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刀,扎进陆燃心里。

  她想起自己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删掉的消息,那些深夜的辗转反侧。

  如果她说了,如果她找了,会不会也得到同样的回答?

  也许会的。

  孟沅那么清醒,那么理智,一定会说“陆燃,别这样”,或者更残忍的,“陆燃,放过我”。

  所以她不说,不找,不联系。至少这样,还能保留一点尊严,还能假装一切都好。

  “那你……放过她了吗?”陆燃问。

  何年没立刻回答。她喝光了杯里的酒,又要了一杯。酒保推过来,她又喝了一大口。

  “理论上放了。”她说,“生活继续,工作照常,该吃吃该喝喝。但心里……”她指了指自己胸口,“这里,没放。”

  陆燃懂。

  就像她,五年了,在德国训练,比赛,拿名次,表面看着一切都好。

  但心里那个地方,还是空的,还是疼的,还是装着一个人,一个碰不到的人。

  “你说,”陆燃看着酒杯,“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因为心不听脑子的。”何年说得很直白,“脑子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这个不合适,那个没结果。心说,我不管,我就要。”

  “真他妈操蛋。”

  “是操蛋。”何年同意,“但没办法。心要是能控制,就不叫心了。”

  两人又沉默了。

  酒吧里换了一首歌,是首老摇滚,主唱的声音嘶哑沧桑,像在诉说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陆燃听着歌词,大意是“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她不爱我,现在她走了,我还在原地”。

  真应景。她想。

  “你那个……”何年顿了顿,“还在你生活里吗?”

  “在。”陆燃说,“也不在。物理距离很远,心理距离……可能也远。”

  “她知道吗?”

  “不知道。”陆燃顿了顿,“也可能知道。我不确定。”

  “没问过?”

  “不敢问。”

  何年点点头,像懂了。

  有些人,有些事,不问还能留点幻想,问了就连幻想都没了。

  “有时候我觉得,”何年转着新的一杯酒,

  “感情这东西,就像做生意。你得评估风险,计算回报,做尽职调查。

  但最后你会发现,再精密的计算,也算不过人心。”

  “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陆燃看她,“你看上去……很理性。”

  “理性是外壳。”何年说,“壳里面,也是一团糟。”

  陆燃想起第一次见何年,在摩纳哥那个酒会上,她穿着得体,谈吐从容,像个从不出错的完美精英。

  但现在坐在她旁边的何年,卸下了那层壳,露出了里面的疲惫和脆弱。

  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表面光鲜,内里千疮百孔。

  “你后悔吗?”陆燃问,“喜欢上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