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变量-《野火燎沅》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冰冷,充斥着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陆燃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右腿被固定着,额头的伤口已经缝合包扎好,火辣辣地疼。

  全身多处的软组织挫伤让她动一下都龇牙咧嘴。

  检查结果比她预想的要好——没有骨折,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右腿韧带拉伤严重,伴有明显的血肿和积液,医生叮嘱必须严格制动休息,

  至少两周内这条腿不能吃力,后续还要看恢复情况做康复。

  “年轻人,骑车注意安全!”医生板着脸训诫了一句,开了药,安排了定期复查。

  整个过程,孟沅一直陪在旁边。

  她的话依旧很少,只是仔细听着医生的每一项嘱咐,用手机备忘录记下用药时间和注意事项。

  她去缴费、取药,动作高效而沉默。

  面对医生略带责备的目光,她没有替陆燃辩解,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尴尬或难堪,

  只是平静地承受着,仿佛这一切本就是她责任的一部分。

  陆燃躺在那里,看着孟沅为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疼痛、后怕、还有一丝给孟沅添了麻烦的别扭感交织在一起。

  尤其是当孟沅推着租来的轮椅,准备把她接出院时,

  那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依赖感,让她几乎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出租屋,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

  原本逼仄的空间,因为陆燃行动不便而显得更加局促。

  她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困在了这张床上,也困在了孟沅那双沉静眼眸的无声注视下。

  孟沅将她安置好,倒了温水,看着她服下医生开的消炎药和止痛药。

  然后,她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递到陆燃面前。

  屏幕上是一条刚刚发送出去的短信,收件人是陆思思。

  内容言简意赅:「陆燃骑车不慎摔伤,右腿韧带拉伤,已就医处理,无骨折,需休养两周。我会照顾,勿念。」

  陆燃瞪大了眼睛,猛地看向孟沅,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你答应我不告诉我妈的!”

  孟沅收回手机,神色不变:“我答应的是,‘别告诉我妈’你出车祸的原因和具体细节。

  告知她你受伤需要休养,是我的责任。她有知情权。”

  她的逻辑无懈可击,冷静得近乎冷酷。

  陆燃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是啊,孟沅只是没提飙车,但受伤的事实,确实瞒不过去。

  她泄气地瘫回床上,感觉像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

  很快,陆思思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焦急,夹杂着长途电话的杂音。

  孟沅走到阳台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陆燃支棱着耳朵也只能听到零星的“嗯”、“知道了”、“我会注意”之类的回应。

  等孟沅回来,陆燃忍不住问:“我妈……说什么了?”

  “让你好好养伤,听医生的话。”孟沅看了她一眼,补充道,“也听我的话。”

  陆燃撇撇嘴,没吭声。

  身体的疼痛和行动的不便,只是第一重禁锢。很快,第二重禁锢接踵而至。

  第二天下午,孟沅出门了一趟,回来时,带回了陆燃落在学校教室和储物柜里的所有课本、练习册和试卷。

  厚厚的一摞,堆在陆燃床边的椅子上,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们班主任找过我。”孟沅语气平淡地陈述,“高三下学期,课程很紧。

  你落下的功课不少,最近几次模拟考的成绩……”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陆燃的脸瞬间涨红了,是羞恼,也是无力。

  学习,是她最想逃避也最不擅长的事情。

  那些复杂的公式、拗口的古文、永远做不对的完形填空,对她而言比跟人打一架还难受。

  “我腿都这样了,还学什么习?”她试图用伤病当借口,声音带着抵触。

  孟沅没有理会她的抱怨,只是拿起最上面一本数学必修五,翻到最近正在复习的章节,是函数与导数。

  她看了看,又拿起旁边一张批改过的、分数惨不忍睹的数学卷子。

  “腿伤了,不影响动脑。”孟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正好,有时间把这些落下的补上来。”

  “我不……”陆燃还想反抗。

  “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也是我的责任。”孟沅打断她,

  目光平静却极具力量地看着她,“陆燃,你还有不到四个月就高考了。”

  “高考”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陆燃混沌的神经上。

  她当然知道高考,但那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她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的未来,或者说,她不敢想。

  她习惯了用眼前的刺激和混乱来麻痹自己,逃避对未来的迷茫。

  可现在,孟沅把这座名为“高考”的大山,连同她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一起赤裸裸地推到了她的面前,逼着她去正视。

  看着她倔强又苍白的脸,孟沅没有再逼迫。

  她只是把课本和试卷整理好,放在陆燃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拿起那本数学书,翻到某一页,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的调子,

  却莫名地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函数,可以理解为一种对应关系。每一个自变量x,都有唯一确定的因变量y与之对应。”

  她抬起眼,看向陆燃,“就像你现在的处境,受伤是自变量,行动受限、需要补课就是因变量。

  变量已经存在,关键在于,你选择如何定义这个函数关系——

  是让它走向更糟糕的结果,还是利用这个‘被迫静止’的时间,

  去改变一些其他的变量,比如,你的知识储备。”

  陆燃怔住了。

  她从来没听过有人用这种方式跟她讲话。

  不是训斥,不是说教,而是像在阐述一个客观的、与她无关的道理。

  可这道理,却又如此精准地戳中了她此刻的境遇。

  孟沅没有等她消化,而是拿起笔,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写下了一道基础的求导题。

  “试试看。”她把笔和纸递到陆燃面前,“从你能理解的开始。”

  陆燃看着那道题,又看看孟沅平静无波的脸,一种久违的、属于学生时代的挫败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甘心的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咬了咬牙,几乎是赌气般地接过了笔。

  她当然不会做。

  对着题目发了半天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些符号和公式像是天书。

  孟沅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

  她只是拿过陆燃手里的笔,开始在纸上一步一步地演算,讲解。

  她的思路清晰,步骤严谨,语言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陆燃一开始是抗拒的,心思根本不在题目上。

  但渐渐地,她被孟沅那种纯粹的、专注于知识本身的状态所吸引。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孟沅低垂的睫毛和握着笔的纤细手指上,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和……干净。

  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满是药水味和旧书味的房间里缓缓流淌,暂时驱散了陆燃身体上的疼痛和心里的烦躁。

  当孟沅讲完那道题,抬起眼询问地看向她时,陆燃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自己再做一遍。”孟沅把纸笔推回给她。

  陆燃磨蹭着,极其不情愿地重新拿起笔。

  这一次,她试图去回忆孟沅刚才的步骤。

  过程磕磕绊绊,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最终,她竟然勉强把那个求导过程复现了出来。

  当她放下笔的那一刻,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

  成就感?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完整地解出一道数学题是什么时候了。

  孟沅看了一眼她的答案,点了点头,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是说:“概念理解了,计算要更仔细。”

  然后,她拿出了下一道题。

  整个下午,就在这种沉默而略显艰难的“补课”中度过。

  陆燃觉得自己脑子像生了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费力,注意力也时常涣散。

  但孟沅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她会在陆燃走神时轻轻敲一下桌面,

  会在她卡壳时适时地提示关键步骤,但绝不会直接给出答案。

  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孟沅才合上书。

  “今天先到这里。”她站起身,“我去做饭。”

  她离开房间后,陆燃瘫倒在床上,感觉比跟人打了一架还累。

  右腿还在隐隐作痛,额头的伤口也在突突地跳。

  但奇怪的是,她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无所适从的烦躁感,似乎被填满了一点点。

  虽然填进去的是她讨厌的数学题,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虚无和混乱。

  她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再是街头混混的叫嚣和摩托引擎的轰鸣,

  而是“函数”、“导数”、“对应关系”这些陌生的词汇,

  以及孟沅讲解时那平静清晰的语调,还有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

  这个被迫停滞的、充满疼痛和禁锢的夏天,似乎因为孟沅和这些突如其来的课本,正悄然转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陆燃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第一次,她模糊地感觉到,

  除了打架、飙车和无所事事的游荡之外,她的生活,或许还存在其他的“变量”。

  而孟沅,就是这个最大、最不可控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