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野路子-《野火燎沅》

  杭城的清晨带着夜雨洗涤后的湿润。

  红姐坐在“夜色”二楼的办公室,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按熄了两三个烟头。

  电脑屏幕上是几份需要审阅的流水单,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门口。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陆思思”三个字。

  红姐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掐灭手里的烟,

  按下了接听键,语气是惯常的、带着几分距离感的客气:“陆总,早啊。”

  电话那头的陆思思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显然是没休息好,

  但依旧维持着基本的冷静和条理:“红姐,打扰了。

  我想问问,燃燃……她有没有联系过你?或者,你有没有见过她?”

  红姐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落在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上。

  昨晚陆燃的状态她都看在眼里,那孩子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去消化,去冷却。

  过早地被找到,尤其是被以她现在情绪状态下的母亲找到,未必是好事。

  “陆总,”红姐开口,声音平稳,“陆燃是个成年人了,虽然脾气冲了点,但做事有分寸。

  她要是想让你找到,自然会回家。她要是不想,你就算把杭城翻过来,她也未必露面。”

  陆思思在那头沉默了,呼吸声微微加重。

  红姐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紧握手机、强压焦虑的样子。

  “我知道她昨晚肯定去找你了。”陆思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

  “红姐,我不求你现在就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只想知道,她……她还好吗?安全吗?”

  这份小心翼翼的询问,让红姐心里那点因为陆燃而生的对陆思思的不满,稍微淡了些。

  说到底,都是关心则乱的女人。

  “她没事。”红姐语气缓和了一点,“在我这儿,安全你不用担心。

  有地方住,有口饭吃。就是心情不太好,需要自己静静。”

  陆思思明显松了口气,声音里的紧绷感消散了些许:“谢谢……谢谢你,红姐。”

  “客气了。”红姐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陆总,有些话,可能轮不到我来说。但既然你打电话来了,我就多嘴一句。”

  “您说。”

  “陆燃这孩子,我认识也有两三年了。”红姐看着窗外逐渐忙碌起来的街道,

  “看着好像横冲直撞、无法无天,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重情义。

  你这两年忙事业,她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疙瘩的。

  再加上你找那个孟老师的事儿……”

  她点到为止,“她现在这个年纪,正是主意最正、也最听不进劝的时候。

  你越是安排,她越是要反着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知道。”陆思思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无力,

  “是我太急了。总觉得……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想快点把一切都给她安排好。”

  “有些路,得她自己走,有些跟头,得她自己摔。”

  红姐的声音平静而现实,“你安排的再好,不是她想要的,她走得也不痛快。就比如填志愿这事儿……”

  她想起昨晚陆燃说起孟沅劝她留杭城时,眼神里那几乎要烧起来的失望和愤怒。

  “陆总,陆燃不是小孩子了。高考分数,前程选择,这是她自己的事。

  你托人递话,托孟老师去劝,在她看来,就是不信任,就是控制。”

  红姐说得直接,但语气并不尖锐,“不如放宽心,让她自己选。

  是好是坏,她自己担着。

  真选错了,摔疼了,她才会知道哪条路适合自己,也才会……念着家里人的好。”

  这番话,红姐说得有些僭越。

  但她看着陆燃那副样子,想着这母女俩明明都在乎对方,

  却硬生生把关系拧成这副样子,就觉得有些话不说不行。

  陆思思沉默了更久。

  久到红姐以为电话已经挂断时,她才终于开口,

  声音有些哽咽,但更多的是某种释然和反思:“……我明白了。红姐,谢谢你。真的。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她。

  等她情绪好点了,让她……让她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回家。”

  “我会的。”红姐应道,“你也别太担心了。陆燃骨子里有股劲儿,没那么容易垮。”

  挂断电话,红姐又点了支烟。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剩下的,得看那母女俩自己,还有……看陆燃心里那把火,到底要烧向哪里。

  ---

  接下来的几天,陆燃确实待在红姐的地盘上,但并没有如陆思思担心的那样“混日子”。

  她几乎不怎么说话,白天要么在红姐安排的休息室里蒙头睡觉,要么就坐在酒吧角落,

  戴着耳机,望着窗外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

  屏幕始终暗着,没有来自杭城家里,更没有来自江城的任何消息。

  只有到了晚上,当夜幕彻底笼罩城市,某种沉寂在血管深处的东西才会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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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姐最近刚盘下城郊一个半废弃的卡丁车场,稍加改造,

  弄成了一个小型的地下赛车据点,算是拓展“业务”范围,

  也提供点新鲜刺激给手底下那群精力过剩的年轻人。

  场地不大,路线却刁钻,有几个急弯和陡坡,很考验技术和胆量。

  陆燃是跟着黄毛他们第一次去的。

  她本来只是坐在场边看,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些改装得花里胡哨的卡丁车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尖叫、甩尾,扬起大片尘土。

  “燃姐,试试?”黄毛凑过来,递给她一个头盔,挤眉弄眼,

  “知道你以前玩过真的,这个虽然小儿科,但解解闷儿也行。”

  陆燃没接话,目光落在场中一辆刚刚停下、引擎还在微微轰鸣的黑色卡丁车上。

  那辆车看起来保养得不错,外形也相对低调。

  她忽然站起身,拿过黄毛手里的头盔,径直朝那辆车走去。

  开车的是个生面孔,刚赢了一场,正得意地跟同伴吹嘘。

  看到陆燃走过来,挑了挑眉:“干嘛?”

  “车借我跑两圈。”陆燃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那人显然不认识陆燃,嗤笑一声:“你谁啊?说借就借?”

  陆燃没理他,视线转向闻声走过来的场地管事——

  一个叫“强哥”的中年男人,以前在正规车队干过机修,

  后来出了事,被红姐收留,负责打理这个场子。

  “强哥,”陆燃看向他,“我能试试吗?”

  强哥认识陆燃,知道她是红姐照看的人,点了点头,

  对那辆车的车主说:“让陆燃跑两圈,坏了算我的。”

  车主虽然不爽,但不敢驳强哥的面子,悻悻地下了车。

  陆燃跨进那辆低矮的卡丁车,调整了一下座椅和踏板。

  车身很轻,引擎的轰鸣声直接而粗暴地传递到身体每一个部位。

  她戴上头盔,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

  她很久没碰车了。

  自从答应孟沅好好准备高考,她就再没去玩过地下赛车,连摩托车都很少骑。

  此刻,熟悉的震动感和空气中弥漫的汽油味,

  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身体里某个被强行锁住的开关。

  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车身猛地窜了出去。

  粗糙的路面颠簸着传递上来,风从简陋的车身两侧呼啸而过,刮过头盔,发出呜呜的声响。

  第一个弯道,她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和本能,在极限的临界点猛打方向,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车身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姿态甩过弯角,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场边原本嘈杂的声音似乎静了一瞬。

  紧接着是连续的S弯。

  陆燃的身体随着车身的剧烈摆动而晃动,但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却异常稳定,

  眼神从头盔面罩后透出,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冰冷。

  她的大脑似乎停止了那些烦人的思考,只剩下眼前不断掠过的路面、弯道角度、油门和刹车的精确配合。

  速度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纯粹。

  风声、引擎声、轮胎摩擦声充斥耳膜,将心底那些翻腾的愤怒、失望、委屈和茫然,统统挤压出去,暂时清空。

  在这一方小小的、速度构筑的囚笼里,她是唯一的主宰。

  几圈下来,当她将车稳稳停回出发点时,场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刚才那个不情愿借车的车主,此刻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强哥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得像鹰。

  他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看着陆燃摘下头盔后,那张因为激烈运动而微微泛红、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以及她下车时,那看似随意、实则每一个关节都带着精确控制力的动作。

  这丫头……有点东西。

  不是街头混混瞎玩出来的野路子。

  她的过弯线路选择、油门刹车的配合时机,甚至身体对抗离心力的下意识反应,都

  透着一种未经系统训练却异常敏锐的“车感”。

  “以前跟谁玩的?”强哥走过去,递给她一瓶水。

  陆燃接过水,喝了一口,汗水沿着额角滑下。“自己瞎玩。”

  她声音有些喘,但很平淡。

  强哥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自己就是这行出来的,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对机械和速度有某种共鸣,像野兽直觉。

  陆燃身上就有这种特质,而且,她似乎憋着一股劲儿,一股需要速度来宣泄和证明什么的劲儿。

  “有兴趣常来玩玩吗?”强哥状似随意地问,“场子里正好缺个镇得住场的。

  正规比赛咱玩不起,但这种小场子,偶尔搞点彩头,热闹热闹。”

  他看出陆燃缺钱——虽然红姐肯定不会短她吃穿,但她那种性子,大概也不会伸手要。

  陆燃擦汗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强哥。

  场边那些或好奇或打量或不服的目光也聚焦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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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需要一点事情来做,需要一点能让她暂时忘记一切的东西。

  而速度,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她点了点头,将空水瓶精准地扔进远处的垃圾桶。

  强哥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说定了。车我给你留一辆顺手的,自己熟悉熟悉。

  规矩不多,别玩出大事,别给红姐惹麻烦就行。”

  陆燃没应声,只是重新戴上头盔,转身又朝那辆黑色的卡丁车走去。

  引擎再次咆哮起来,卷起尘土,冲向暮色渐深的跑道。

  场边,强哥摸出手机,翻出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犹豫了一下,

  还是发了条简短的信息出去:“老罗,在杭城不?发现个挺有意思的苗子,野路子,但感觉贼好。有空过来瞅瞅?”

  ---

  江城。

  孟沅结束了在图书馆一天的查阅工作,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梧桐道上路灯已经亮起,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从身边走过。

  她的生活平静无波。

  上课,看书,参加组会,偶尔和室友聊几句不咸不淡的天。

  一切都按部就班,高效而充实。

  手机在口袋里安静了一整天。

  没有来自溪城福利院李妈妈的日常问候,没有陆思思的客套寒暄,

  更没有……那个曾经会时不时跳出来、用各种借口发来一些无关紧要消息的号码。

  她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

  事实上,最初两天,确实有种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后的轻微眩晕感。

  但很快,这种“清净”就显露出它空旷的本质。

  经过体育馆时,里面隐约传来羽毛球拍击球的清脆声响和跳跃跑动的脚步声。

  孟沅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目光平视前方,径直走了过去。

  只是,当那“啪、啪”的击球声随着夜风隐隐约约飘入耳中时,她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展开。

  回到宿舍,室友正在跟男朋友视频,笑得甜蜜。

  看到孟沅回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孟沅点点头,将书放在桌上,倒了杯温水,慢慢喝着。

  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带着远处不知名花草的淡香,还有隐约的、属于这座城市的、陌生的喧嚣。

  一切都很正常。

  她拿起笔,准备继续下午未完成的推导。笔尖落在纸上,却半晌没有移动。

  脑海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画面:某个狭小老旧的房间里,一个少女坐在地铺上,看着她

  转眼又是餐桌上,笨拙而认真地剥着一只红艳艳的小龙虾,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虾肉递过来……

  孟沅的手指微微一颤,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无关的短线。

  她放下笔,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只是习惯。

  她对自己说。

  大脑对近期高频接触刺激的惯性反应。需要时间消退。

  她重新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平静。

  将那张划了线的纸翻到背面,她重新开始书写。

  公式,数字,逻辑链条。

  这才是她应该专注的世界。

  稳定,清晰,有唯一解。

  窗外的月光很淡,静静地洒在书桌上,将她的侧影拉得细长而孤独。

  杭城郊外的卡丁车场,引擎的咆哮划破夜空;

  江城校园静谧的宿舍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两座城市,两种截然不同的夜晚。

  疾风在暗处酝酿,而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下,无人知晓的暗流,是否真的已经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