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命案/思虑-《仙葫逸志》

  陆琯提着油纸包好的肉包子和那两只沉甸甸的茶壶,不紧不慢地走回汪家后院。

  他回来时,院里的工匠们早已停了手上的活计,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神色间带着几分不安与躁动。

  孙江海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一见陆琯的身影,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你死哪儿去了?买个包子打壶茶要这么久?铁匠铺是搬到城外去了不成!】”

  陆琯面不改色,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刘记包子铺排队的人多,耽搁了】”

  这理由找得无懈可击,孙江海憋了一肚子火,却也发作不得,只能一把抢过东西,没好气地冲着院里吼道。

  “【都围着做什么?吃!吃完了赶紧干活!平管事回来要是瞧见你们磨洋工,工钱都别想要了!】”

  工匠们一拥而上,分了包子和热茶,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咀嚼和吞咽的声响。

  孙江海自己也拿了两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对陆琯道。

  “【刨子呢?磨好了?】”

  “【磨好了】”

  陆琯从工具箱里取出那柄长刨,递了过去。

  刨刃寒光闪闪,锋利如新,找不到半分崩坏的痕迹。孙江海瞥了一眼,心里的火气才算顺了些,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去吧,赶紧把那根梁子弄完,别杵在这儿碍眼】”

  陆琯点点头,转身走回那根楠木主梁旁,重新蹲下身子,继续他那枯燥的刨木工作。

  他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的耳朵,却捕捉着院墙之外,整座凡云城细微的脉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在工匠们吃饱喝足,重新拿起工具准备开工时,远处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喊,由远及近,撕破了午前的宁静。

  “【杀人了——!】”

  “【铃花巷死人了!死了好多人啊——!】”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整个汪家后院瞬间炸开了锅。

  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恐与好奇。

  孙江海刚骂了一句“哪个不长眼的乱嚎”,还没等他说完,汪府的大门方向便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碰撞的铿锵之音。

  “【府衙办案!所有人静驻原地!】”

  一声威严的喝令,驱散了院内所有的嘈杂。

  数十名身穿蓝衣、腰挎佩刀的府衙捕快涌入,迅速控制了汪家的各个出入口。他们神情冷峻,动作干练,与汪家那些只会恃强凌弱的家丁打手,完全是两个概念。

  工匠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手里的工具都掉在了地上。

  陆琯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和其他人一样,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惶恐。

  一名身形高大、面容刚毅的中年捕头,在一众捕快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后院。他目光如鹰,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此人正是凡云城的总捕头,赵丰年。

  孙江海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他定了定神,连忙挤出满脸的谄笑,躬着身上前。

  “【赵……赵捕头,您这是……】”

  赵丰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是何人?】”

  “【小人孙江海,是此片的工头】”

  孙江海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钱,想往赵丰年手里塞,嘴里解释道。

  “【我们是汪家请来修缮屋子的匠人,跟别的事可没半点关系啊,官爷】”

  赵丰年手腕一抬,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碰触,那串铜钱便尴尬地悬在半空。

  “【汪家的人呢?管事汪平在何处?】”

  赵丰年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孙江海连忙道。

  “【平管事一个时辰前就带着人出去了,说是……说是有急事要办,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丰年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捕快匆匆跑进院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丰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你说什么?有人看见一男一女从铃花巷跑了?往哪个方向去了?】”

  “【回大人,目击者称,看见两人沿着东街一路往……那男的好像还受了伤,身上有血迹】”

  “【好大的胆子!】”

  赵丰年怒喝一声,眼中寒芒一闪。

  他不再理会孙江海,当即下令。

  “【虞糜,你带一队人守住这里,盘问所有人,特别是汪家的下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其余人,跟我去铃花巷!】”

  “【是!】”

  赵丰年点齐人马,匆匆离去,留下那名叫虞糜的捕头和一队捕快继续封锁现场。

  孙江海看着这架势,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他凑到虞糜面前,还想分说几句,却被对方不耐烦地推开。

  “【老实待着!待会儿挨个问话!】”

  陆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只需静观其变。

  半个时辰后,赵丰年带着人马赶到了铃花巷。

  饶是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老捕头,在看到巷内的景象时,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狭窄的巷道,此刻已成了一座修罗场。

  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残肢断臂,触目惊心。浓郁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令人作呕。

  巷子里的石板,几乎都被染成了暗红色,粘稠的血液汇成细流,在板岩的缝隙间缓缓流淌。

  “【封锁巷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赵丰年厉声下令,脸色阴沉。

  他小心地走进巷内,身后的仵作提着勘验箱,紧随其后。

  “【大人,死者都是汪家的家丁】”

  一名捕快上前禀报。

  “【我们在他们身上搜出了汪家的腰牌】”

  赵丰年点点头,蹲下身,亲自查看一具尸体。

  死者胸口中了一棍,肋骨尽断,整个胸膛都凹陷了下去,显然是致命伤。他接连查看了数具尸体,死状大同小异,多是死于棍棒重击,手法干净利落,招招致命。

  “【这是个用棍的高手】”

  赵丰年站起身,得出结论。

  “【仵作,验伤】”

  “【是,大人】”

  年过半百的仵作戴上手套,开始逐一检验尸体。他动作熟练,时而翻动尸身,时而用探针拨开伤口,专注无比。

  巷子里一时间只剩下翻动尸体和仵作低声记录的声响。

  过了许久,仵作才满头大汗地走到赵丰年面前,神色间带着一丝困惑与惊悸。

  “【大人,大部分死者都是死于重棍之下,骨骼碎裂,内脏破损。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但什么?】”

  赵丰年追问。

  “【但有三具尸体,死状颇为诡异】”

  仵作指着不远处几具倒在一起的尸体。

  “【这三人,包括汪家管事汪平在内,身上虽有棍伤,却非致命。他们真正的死因……是在眉心】”

  赵丰年快步走过去,俯身细看。

  只见汪平圆睁着双眼,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与愤怒。

  而在他眉心正中,只有一个极其细微的红点,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没有血迹,没有创口,仿佛只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

  “【这是……】”

  赵丰年伸出手指,想去触碰,却被仵作拦住。

  “【大人小心!小人用银针探过了,这红点深不见底,像是被某种极其纤细的针类暗器,从眉心直接贯穿了整个头颅,瞬间毙命。手法……匪夷所思】”

  赵丰年心头一凛。

  针类暗器?

  他办案数十年,见过使飞针的,见过用袖箭的,但能将一根细针使得悄无声息,且威力大到足以贯穿颅骨,这等手段,已超出了他对武学的认知。

  难道是修士所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迅速压下。凡云城内,修士与凡人混居,但修仙者与凡人界素有默契,极少会插手凡俗争斗,更遑论在城中如此大规模地行凶。

  巷子里,两拨人马,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手法。

  一者狂猛霸道,是江湖草莽的亡命打法。

  另一者,却诡异绝伦,透着一股非人的气息。

  这案子,远比想象中要复杂。

  赵丰年站起身,望着巷子尽头,眼神迷离。

  入夜。

  汪家后院的修缮工作早已停下。

  经历了一整天的盘问,工匠们终于被府衙放行,一个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孙江海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陆琯,明日一早继续来此开工,汪家的工钱可不能不要。

  陆琯随意捡了个后院拐角坐了下来。双目微阖,回顾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

  从他借口磨刨子离开,到铃花巷的血战,再到官府的介入,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地落在他预设的轨迹上。

  唯一超出他预料的,是号四方。

  原本陆琯想着在玲花巷救出锦娘,而后顺藤摸瓜找出汪月娥,完成对汪德昭的承诺。

  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个病恹恹的说书人,竟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侍女,拼上性命。

  陆琯对号四方出手救下锦娘的动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绝非简单的路见不平。

  锦娘是汪月娥的贴身侍女。号四方救她,等同于在保护那段尘封的真相。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琯的脑海中,浮现出号四方那佝偻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根使得出神入化的枣木棍。

  那棍法,没有门派招式,只有最纯粹的杀伐本能。

  这种本能,只可能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搏杀中才能磨砺出来。

  一个说书人,何来这等经历?

  除非……

  陆琯心中,几个猜测渐渐成形。

  其一,号四方是当年九川西城汪家的后人。他潜伏三十年,就是为了等待时机,为旧主复仇,保护唯一的血脉。

  其二,他与当年救走汪月娥的护卫教头,“断魂枪”文定,有着极深的关联。或许,他就是文定的旧部,甚至……他就是文定本人?

  这个想法太大胆,但并非没有可能。三十年的“稀金煞”折磨,足以将一个英雄好汉,变成如今这副病弱的模样。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号四方与九川汪家的联系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