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姜府账房-《仙葫逸志》

  桑郡,一座被三条商道交汇所催生出的繁华城镇。

  与太虚门山脚下那种带着仙家气度的井然有序不同,这里混杂着牲口的草料味、脚夫的汗味、酒楼里飘出的油腻香气,以及一种独属于金钱与欲望的、无形的燥热。

  街道上,行商的驼队与佩刀的护卫挤作一团,操着南腔北调的伙计在店铺门口高声揽客,一切都显得生机,又暗藏着不加掩饰的粗野。

  陆琯站在一座茶楼的二层,临窗而坐,目光越过下方熙攘的人群,落在远处一座占地极广的深宅大院上。

  青瓦高墙,门口蹲着两尊比人还高的石狮子,朱漆大门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姜府。

  这便是宋管事口中的姜家。

  半个月的风尘仆仆,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面容也做了调整,略显蜡黄,眼神也从修士的清明内敛,变得像个常年伏案、有些木讷的读书人。

  他在这茶楼已经坐了三天。

  三天里,他没急着上门,只是像个无所事事的旅人,喝着最便宜的粗茶,听着南来北往的茶客闲聊。

  他听到了姜家大少如何一掷千金,为城南的歌姬赎身;听到了姜家商队又从哪个凶险之地运回了“宝贝”;也听到了姜家正在招一位新的账房先生,因为之前那位,“年老体衰”,被“礼送”回了乡下。

  陆琯的指节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着。

  账房先生。

  一个能接触到家族核心流水与秘密的位置。

  这便是他的切入点。

  ……

  两日后,姜府偏门。

  负责招人的,是姜府的二管家,一个精瘦的四十多岁男子,姓孔,八字胡修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像是淬了水,透着精明。

  前来应征的共有七人,大多是落魄书生,或是从别家商号里出来的账房。

  陆琯是最后一个。

  孔管家打量着他,眉头微微皱起。陆琯的年纪看上去不小,衣着也普通,身上没有那种久居人下的谄媚,也没有落魄文人的酸腐,只是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姓名,籍贯,过往在哪家高就?】”

  孔管家例行公事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陆根生,来自云州,此前在家中私塾教书,也帮衬着族里的田亩算算账目,未曾在商号任职】”

  陆琯的回答不卑不亢,声音平淡,吐字清晰。

  他编造的身份天衣无缝,一个远离此地的州郡,一个教书先生的出身,既解释了他为何识文断字,又显得他不懂商贾之间的门道,像一张白纸,更容易掌控。

  孔管家“哦”了一声,兴趣缺缺。

  姜家要的,是能立刻上任的熟手,不是这种需要从头教起的“白纸”。

  他随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去年的旧账,扔在陆琯面前。

  “【半柱香,把这本账的账表对平了】”

  这是一种刁难,也是一种筛选。

  账本上的流水繁复无比,进出条目犬牙交错,其中还夹杂着好几处不易察觉的错漏。

  陆琯没有说话,只是坐下,拿起算盘。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拨动算珠时,没有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而是一种低调而富有节奏的闷响。

  孔管家原本已经端起了茶杯,准备打发他走,可听到这算盘声,眼皮却不由得抬了一下。

  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

  这手算盘的功夫,沉稳、精准,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动作,绝不是一个乡下私塾先生能有的。

  半炷香未到,陆琯停下了手。

  他拿起笔,在账本的三个地方画了圈,又在末页写下了一个数字。

  “【孔管家,账目在此。另,戌四页、壬九页、癸十七页,三笔出账的数目与由头对不上,恐有疏漏】”

  孔管家心中一惊。

  他拿过账本,目光落在陆琯画圈的地方,那正是他故意留下的几个陷阱。此人不仅将账目理清,连这等隐秘的错处都一并揪出,这份眼力,非同小可。

  他再次看向陆琯,眼神变了。

  “【你以前,当真只是个教书的?】”

  “【也帮族叔管过几年的租子】”

  陆琯的表情依旧木讷,仿佛刚才那番表现只是寻常。

  孔管家沉吟了片刻。

  此人本事过硬,来历又“清白”,看似是个极好的人选。但越是如此,他心里反而越是打鼓。

  他站起身,对着陆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陆先生稍待,此事我需请示大少爷】”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锦缎袍子,头戴玉冠,面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位孔管家。

  正是姜家大少,姜衡飞。

  姜衡飞扫了陆琯一眼,眼神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

  “【你就是那个陆根生?听说你算盘打得不错?】”

  “【见过大少爷】”

  陆琯起身,微微躬身,姿态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失礼数。

  “【我姜家不养闲人,更不养来历不明的人】”

  姜衡飞把玩着拇指上的一个翠玉扳指,慢悠悠地说道。

  “【我问你,你为何要来我姜家做账房?】”

  陆琯沉默了片刻,脸上浮现出一抹符合他“人设”的窘迫与现实。

  “【回大少爷,家中薄田,难以为继。听闻桑郡繁华,姜府仁义,给的月例钱高,便想着来此寻个营生,糊口而已】”

  这个理由,既实在,也足够卑微。

  姜衡飞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喜欢这种为了钱财而奔波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最好拿捏。

  “【好】”

  他点了点头。

  “【那就留下吧。试期三个月,每月五两银子。若是做得好,再谈加钱。孔管家,带他去账房,让他先从外院的采买账目做起】”

  “【是,大少爷】”

  一场暗藏机锋的应聘,就此落下帷幕。

  陆琯被领到了一个位于府邸角落的小院,这里便是账房所在。

  他分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桌上堆着厚厚的采买单据,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锭的味道。

  他的人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太虚门做杂活的日子。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一晃,便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对于凡人而言,足以改变许多事。但对于陆琯,只是弹指一挥间。

  他成了姜府最不起眼的那个陆账房。

  每日准时到账房,理账,对账,然后准时离开,回到府里给他安排的小院,从不与人多言,也从不打听任何多余的事情。

  府里的下人,从最初对他的提防,到后来的无视,再到如今的习惯。

  谁也不会去在意一个年近半百、沉默寡言、唯一的爱好就是下工后喝两口劣酒的账房先生。

  而陆琯,就在这种几乎被人遗忘的“安稳”中,将姜家的脉络,一点点地摸清了。

  他从外院的采买账,做到了内院的库房账,最后,甚至被允许接触一部分核心的商路流水。

  姜家的生意确实做得很大。南到山川百越,北至云海燕山,都有他们的商队。

  而那所谓的“妖族矿材”,陆琯也终于接触到了。

  那是在一个深夜,他被孔管家临时叫去核对一笔“急账”。在灯火通明的密室里,他亲眼见到了那些被重重封锁在黑铁箱子里的“奇矿”。

  没有想象中的妖气冲天,也没有传说中的奇异光华。

  那是一种深紫色的晶石,内里有些许星点,质地坚硬,确实罕见。

  但陆琯体内的阙水葫芦,毫无反应。

  他低着头,手指在算盘上飞速拨动,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这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核对着账目,发现这批矿石的进价,不过是寻常上品灵矿的三倍。

  可是在另一本准备拿出去交易的“暗账”上,这批矿石被冠以“妖域陨铁”的名头,价格,翻了三十倍。

  所谓的“与妖族有染”,所谓的“秘密商路”,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一个用来抬高价格,蒙骗那些渴望奇珍异宝的宗门修士和富家子弟的……噱头。

  那一刻,陆琯心中涌起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失望。

  又过了半年。

  陆琯觉得,时机到了。

  他找到了已经荣升为姜府大管家的孔贯,提出了辞行的请求。

  “【什么?你要走?】”

  孔贯大为意外,他扶了扶头上的帽子,皱眉道。

  “【陆先生,可是府里有什么地方怠慢了你?还是月钱给的不够?你只管说,我跟大少爷去提】”

  三年的时间,陆琯用他那无懈可击的业务能力和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赢得了姜家上下的信任。这样一个好用的账房,孔贯舍不得放走。

  陆琯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乡愁。

  “【管家厚爱,陆某感激不尽。只是……】”

  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离家多年,近日总是梦到故乡老母。我这点积蓄,也够回乡置办几亩田地,安度余年了。还请管家成全】”

  这个理由,无可挑剔。

  孔贯劝了几句,见他去意已决,也只得作罢。

  辞行的最后一道关卡,是面见姜家的家主,那位深居简出,据说眼光毒辣如鹰隼的姜老太爷。

  在一间古朴的书房里,陆琯见到了这位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家主。

  老人看上去比传闻中更显老态,靠在太师椅上,眼皮耷拉着,半睡半醒。

  “【你要走?】”

  老人开口了,声音浑厚。

  “【是,老太爷】”

  “【我姜家待你不薄吧】”

  “【姜家恩重,根生没齿难忘】”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陆琯。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人心。

  陆琯的心境依旧。

  他就是一个离家多年、思念老母、想要告老还乡的账房先生。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他的未来,自始至终都在这个身份的逻辑之内。

  良久,老人摆了摆手。

  “【去吧。让孔贯多给你支三个月的月钱,算是我姜家的一点心意】”

  “【谢老太爷】”

  陆琯深深一揖,缓缓退出了书房。

  当他走出姜府那高大的门楣,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姜府”牌匾时,心中没有半分留恋。

  三年半的时光,如流水般逝去。

  他内视丹田。

  阙水葫芦悬浮在丹田湖泊之上,安静,沉寂。以自己身体或精血温养法宝,这是大部分筑基修士的本能。

  陆琯也有样学样,虽不知缘由,但他与阙水葫芦之间的感应确是与日俱增。

  但葫芦月中转化出的,依旧是那滩毫无用处的、粘稠的灰白废液。

  既然桑郡姜家是假,那宋管事口中,那个底蕴更厚、规矩更大的九川府谢家呢?

  陆琯整理了一下衣衫,辨明了方向。

  南边。

  渡过三江,便是九川府。

  他的身影,很快便汇入了南下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