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秋雨惊变，暗涌浮沉
雍正三年的秋日，来得格外萧瑟。琼华岛上的太液池水，在连绵的秋雨冲刷下，泛起无数凌乱的涟漪，枯黄的梧桐叶贴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黏连成一片狼狈的衰败景象。佛堂小院内，年世兰临窗而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心中那根自苏女官暗示“朝局或生变”后便紧绷的弦，已悄然拧到了极致。距离那次暗藏机锋的会面已过去月余，岛上日子依旧死水微澜，但一种莫名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随着日渐凛冽的秋风，无声地渗透进这方孤绝的天地。她悉心照料的茉莉早已开败，只剩几片残叶在冷雨中瑟缩，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在希望与绝望的缝隙间艰难喘息。
这一日，秋雨渐密，敲打窗棂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瑞哥儿因天气骤变染了风寒，发起低烧，小脸通红地偎在母亲怀里，哼哼唧唧。年世兰抱着滚烫的孩子，心急如焚，岛上虽有常备药材，但效力温和，对于急症往往缓不济急。她几次想开口向看守的太监求请一位太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深知自己“待罪”的身份，任何额外的请求都可能被视为不安分，招来不必要的猜忌。正焦灼间，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往日送物资仆役的拖沓。
年世兰心中一凛，将瑞哥儿交给乳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角，快步迎出。只见苏女官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匆匆而来，伞沿滴落的雨水在她石青色的宫装下摆晕开深色的水渍。她身后跟着一名手提药箱、低眉顺眼的医官模样的老者。
“年夫人，”苏女官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让年世兰瞬间捕捉到了异常，“听闻小公子不适，恰逢太医院王医官今日轮值岛上，为太后娘娘请平安脉，便顺路过来瞧瞧。”
顺路？太医院的医官，何等身份，会“顺路”来她这罪妇之所？年世兰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连忙侧身让路：“有劳苏姑姑挂心！有劳王医官！快请进！”她一边引路，一边暗暗观察苏女官的神色。
王医官仔细诊视了瑞哥儿，开了方子，又留下几包现成的丸散，嘱咐了注意事项，便躬身退到外间等候。乳母抱着孩子去煎药，屋内只剩下年世兰与苏女官。
“姑姑大恩，妾身没齿难忘。”年世兰福身行礼，语气真挚。
苏女官虚扶一下，目光扫过窗外连绵的雨幕，似是无意地低声道：“夫人不必多礼。近来秋雨寒凉，宫里头几位主子也偶有不适，皇上……更是连日操劳，圣躬违和，今早还传了太医请脉。”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在雨声里，“听说，是为着西北军饷调度的事，发了不小的脾气，连……连戴翰林都受了申饬。”
年世兰的心脏猛地一缩！雍正病了？还因西北事务动怒，牵连了戴铎？这消息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戴铎受申饬，意味着什么？是寻常的政务失误，还是……失宠的先兆？这与苏女官上次暗示的“朝局变动”是否关联？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适时地露出担忧：“皇上龙体欠安，乃国之大事……但愿皇上早日康复。”她绝口不提戴铎，只表达对皇帝的关切。
苏女官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是啊，圣体安康最是要紧。不过，皇上虽在病中，却仍惦记着边陲安稳。昨日还问起……往年西北军需采买的一些旧例，说是要查漏补缺。”她的话听起来像是闲谈，但“西北军需采买旧例”这几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年世兰记忆的闸门——那正是当年年羹尧权倾一时时，极易滋生弊端、也是后来构陷其的重要领域！雍正在此刻查阅旧例，是单纯的整顿吏治，还是……要对年羹尧的旧案重新定性？或者，是针对与年羹尧旧案有牵连的人？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种种可能，让年世兰一时有些眩晕。她扶住桌角，指尖冰凉，努力维持着镇定：“皇上……皇上励精图治，实乃万民之福。”她不敢多言，生怕说错一个字。
苏女官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王医官开的药，夫人按时给公子服用便是。若再有反复，可让守门太监递话给我。”她顿了顿，语气恢复如常，“雨势不小，我就不多打扰了。夫人……保重。”
“恭送姑姑。”年世兰将苏女官送至院门，望着那抹石青色身影消失在雨雾中，才缓缓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起来。瑞哥儿的病痛、雍正抱恙、戴铎被斥、西北旧案……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模糊却惊心动魄的可能：朝局正在发生深刻的震荡，而这场震荡，很可能与她年家、与纳兰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夜色渐深，雨仍未停。瑞哥儿服了药，沉沉睡去，体温渐退。年世兰却毫无睡意。她独坐灯下，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苏女官的话。雍正病中查问西北旧案，这绝非寻常。是有人趁机落井下石，攻讦戴铎乃至他背后可能存在的、与年羹尧案有牵连的势力？还是雍正本人改变了想法，欲对年羹尧案进行某种程度的清算或修正？若是前者，戴铎地位不稳，她年世兰作为戴夫人暗中维系的一条线，很可能被抛弃甚至灭口；若是后者……那是否意味着，年羹尧的案子有了转机？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可能，对她和孩子们而言，都是黑暗中一线生机！
风险与机遇并存，且都巨大到令人窒息。她（纪时）的核心飞速计算着各种概率，但变量太多，信息太少，根本无法得出确定结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苏女官冒险传递如此明确的信息，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号——需要她做出反应，或者，至少是做好准备。
可是，如何反应？她身处孤岛，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依赖苏女官这条单线，且被严密监视。任何主动出击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或许……唯一的办法，还是利用“抄录经卷”这个看似最笨拙、却也最安全的方法？
她铺开宣纸，磨墨执笔，开始抄写《金刚经》。但这一次，她的笔尖灌注了前所未有的决绝。她不再试图编码复杂的信息，而是决定用一种最直接、也最隐晦的方式表达她的“存在”和“姿态”——在抄录到特定段落，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时，她刻意将“妄”字的最后一点，点得异常沉重、清晰，几乎要透破纸背；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将“心”字的三点水，写得微微相连，形成一个极不易察觉的、类似水滴状的墨团。
这些细微到极致的改动，混杂在成千上万的字符中，如同大海捞针。但她相信，如果戴夫人那边真的仍在关注她，并且有能力接收到这些经卷，一定会有人以极大的耐心去比对、去发现这些异常。这沉重的“点”，是她心中积压的巨石；那相连的“心”，是她渴望联结、寻求指引的呼喊。她不是在传递具体信息，而是在传递一种状态，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姿态。
数日后，雨歇天晴，秋光澄澈。年世兰将抄录好的厚厚一叠经卷，连同一些她近日绣的、寓意平安的简单荷包（内含瑞哥儿病中褪下的乳牙，取其“灾病褪去”之意），交给前来收取换洗衣物的老仆，嘱咐道：“这些经卷是妾身为皇上圣体安康、也为小儿祈福所抄，针线粗陋，聊表心意。若蒙苏姑姑不弃，可否代为呈送，或……或交由佛堂统一供奉？”
她的话说得谦卑无比，将经卷和绣品的去向交给了“佛堂统一供奉”，留下了回旋余地。但她知道，这些东西最终会到达哪里，取决于苏女官的判断。
老仆讷讷应下，捧着东西离去。年世兰站在院中，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心中却比连日阴雨时更加沉重。这是一步险棋，将主动权完全交了出去。但她已无路可退。秋风吹过，带来湖水的腥气和她袖中那枚早已干枯的茉莉花苞的残香。这缕微弱的香气，仿佛在提醒她，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窄桥，她都只能凭着这点渺茫的星光，孤身前行。琼华岛的秋色愈浓，而命运的漩涡，已悄然加速转动。
雍正三年的秋日，来得格外萧瑟。琼华岛上的太液池水，在连绵的秋雨冲刷下，泛起无数凌乱的涟漪，枯黄的梧桐叶贴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黏连成一片狼狈的衰败景象。佛堂小院内，年世兰临窗而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心中那根自苏女官暗示“朝局或生变”后便紧绷的弦，已悄然拧到了极致。距离那次暗藏机锋的会面已过去月余，岛上日子依旧死水微澜，但一种莫名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随着日渐凛冽的秋风，无声地渗透进这方孤绝的天地。她悉心照料的茉莉早已开败，只剩几片残叶在冷雨中瑟缩，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在希望与绝望的缝隙间艰难喘息。
这一日，秋雨渐密，敲打窗棂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瑞哥儿因天气骤变染了风寒，发起低烧，小脸通红地偎在母亲怀里，哼哼唧唧。年世兰抱着滚烫的孩子，心急如焚，岛上虽有常备药材，但效力温和，对于急症往往缓不济急。她几次想开口向看守的太监求请一位太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深知自己“待罪”的身份，任何额外的请求都可能被视为不安分，招来不必要的猜忌。正焦灼间，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往日送物资仆役的拖沓。
年世兰心中一凛，将瑞哥儿交给乳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角，快步迎出。只见苏女官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匆匆而来，伞沿滴落的雨水在她石青色的宫装下摆晕开深色的水渍。她身后跟着一名手提药箱、低眉顺眼的医官模样的老者。
“年夫人，”苏女官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眉宇间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让年世兰瞬间捕捉到了异常，“听闻小公子不适，恰逢太医院王医官今日轮值岛上，为太后娘娘请平安脉，便顺路过来瞧瞧。”
顺路？太医院的医官，何等身份，会“顺路”来她这罪妇之所？年世兰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连忙侧身让路：“有劳苏姑姑挂心！有劳王医官！快请进！”她一边引路，一边暗暗观察苏女官的神色。
王医官仔细诊视了瑞哥儿，开了方子，又留下几包现成的丸散，嘱咐了注意事项，便躬身退到外间等候。乳母抱着孩子去煎药，屋内只剩下年世兰与苏女官。
“姑姑大恩，妾身没齿难忘。”年世兰福身行礼，语气真挚。
苏女官虚扶一下，目光扫过窗外连绵的雨幕，似是无意地低声道：“夫人不必多礼。近来秋雨寒凉，宫里头几位主子也偶有不适，皇上……更是连日操劳，圣躬违和，今早还传了太医请脉。”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在雨声里，“听说，是为着西北军饷调度的事，发了不小的脾气，连……连戴翰林都受了申饬。”
年世兰的心脏猛地一缩！雍正病了？还因西北事务动怒，牵连了戴铎？这消息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戴铎受申饬，意味着什么？是寻常的政务失误，还是……失宠的先兆？这与苏女官上次暗示的“朝局变动”是否关联？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适时地露出担忧：“皇上龙体欠安，乃国之大事……但愿皇上早日康复。”她绝口不提戴铎，只表达对皇帝的关切。
苏女官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是啊，圣体安康最是要紧。不过，皇上虽在病中，却仍惦记着边陲安稳。昨日还问起……往年西北军需采买的一些旧例，说是要查漏补缺。”她的话听起来像是闲谈，但“西北军需采买旧例”这几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年世兰记忆的闸门——那正是当年年羹尧权倾一时时，极易滋生弊端、也是后来构陷其的重要领域！雍正在此刻查阅旧例，是单纯的整顿吏治，还是……要对年羹尧的旧案重新定性？或者，是针对与年羹尧旧案有牵连的人？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种种可能，让年世兰一时有些眩晕。她扶住桌角，指尖冰凉，努力维持着镇定：“皇上……皇上励精图治，实乃万民之福。”她不敢多言，生怕说错一个字。
苏女官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王医官开的药，夫人按时给公子服用便是。若再有反复，可让守门太监递话给我。”她顿了顿，语气恢复如常，“雨势不小，我就不多打扰了。夫人……保重。”
“恭送姑姑。”年世兰将苏女官送至院门，望着那抹石青色身影消失在雨雾中，才缓缓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起来。瑞哥儿的病痛、雍正抱恙、戴铎被斥、西北旧案……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模糊却惊心动魄的可能：朝局正在发生深刻的震荡，而这场震荡，很可能与她年家、与纳兰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夜色渐深，雨仍未停。瑞哥儿服了药，沉沉睡去，体温渐退。年世兰却毫无睡意。她独坐灯下，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苏女官的话。雍正病中查问西北旧案，这绝非寻常。是有人趁机落井下石，攻讦戴铎乃至他背后可能存在的、与年羹尧案有牵连的势力？还是雍正本人改变了想法，欲对年羹尧案进行某种程度的清算或修正？若是前者，戴铎地位不稳，她年世兰作为戴夫人暗中维系的一条线，很可能被抛弃甚至灭口；若是后者……那是否意味着，年羹尧的案子有了转机？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可能，对她和孩子们而言，都是黑暗中一线生机！
风险与机遇并存，且都巨大到令人窒息。她（纪时）的核心飞速计算着各种概率，但变量太多，信息太少，根本无法得出确定结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苏女官冒险传递如此明确的信息，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号——需要她做出反应，或者，至少是做好准备。
可是，如何反应？她身处孤岛，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依赖苏女官这条单线，且被严密监视。任何主动出击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或许……唯一的办法，还是利用“抄录经卷”这个看似最笨拙、却也最安全的方法？
她铺开宣纸，磨墨执笔，开始抄写《金刚经》。但这一次，她的笔尖灌注了前所未有的决绝。她不再试图编码复杂的信息，而是决定用一种最直接、也最隐晦的方式表达她的“存在”和“姿态”——在抄录到特定段落，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时，她刻意将“妄”字的最后一点，点得异常沉重、清晰，几乎要透破纸背；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将“心”字的三点水，写得微微相连，形成一个极不易察觉的、类似水滴状的墨团。
这些细微到极致的改动，混杂在成千上万的字符中，如同大海捞针。但她相信，如果戴夫人那边真的仍在关注她，并且有能力接收到这些经卷，一定会有人以极大的耐心去比对、去发现这些异常。这沉重的“点”，是她心中积压的巨石；那相连的“心”，是她渴望联结、寻求指引的呼喊。她不是在传递具体信息，而是在传递一种状态，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姿态。
数日后，雨歇天晴，秋光澄澈。年世兰将抄录好的厚厚一叠经卷，连同一些她近日绣的、寓意平安的简单荷包（内含瑞哥儿病中褪下的乳牙，取其“灾病褪去”之意），交给前来收取换洗衣物的老仆，嘱咐道：“这些经卷是妾身为皇上圣体安康、也为小儿祈福所抄，针线粗陋，聊表心意。若蒙苏姑姑不弃，可否代为呈送，或……或交由佛堂统一供奉？”
她的话说得谦卑无比，将经卷和绣品的去向交给了“佛堂统一供奉”，留下了回旋余地。但她知道，这些东西最终会到达哪里，取决于苏女官的判断。
老仆讷讷应下，捧着东西离去。年世兰站在院中，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心中却比连日阴雨时更加沉重。这是一步险棋，将主动权完全交了出去。但她已无路可退。秋风吹过，带来湖水的腥气和她袖中那枚早已干枯的茉莉花苞的残香。这缕微弱的香气，仿佛在提醒她，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窄桥，她都只能凭着这点渺茫的星光，孤身前行。琼华岛的秋色愈浓，而命运的漩涡，已悄然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