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县委组织部的干部莅临县农业局。在全体干部职工的目光聚焦下，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任命文件被庄重宣读：李响同志，正式进入局领导班子，担任副局长。
一阵轻微的涟漪扩散开来。三年前，李响卸任某乡副乡长，调任县农业局，成了一名保留副科级待遇的工作人员。三年时光流转，如今他“官复”实职副科级领导岗位，这无疑是其仕途轨迹上一次重要的峰回路转，按常理，该是件值得开怀的喜事。然而，端坐在主席台上的李响，脸上并未展露同事们预想中的春风得意。相反，他眉宇深锁，神情沉郁，仿佛压着千斤重担。有人私下打趣：“李副局长这是在立威呢，领导嘛，在下级面前，总得严肃一些！”唯有李响自己明白，这沉甸甸的心事，源头得追溯到一年之前。
那天清晨，李响刚拿起抹布擦拭办公桌，桌上的电话就急促地响了起来。是王局长的内线。话筒里传来王局长熟悉的声音，语气比平日多了几分低沉：“小李啊，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放下电话，李响心头无端一紧，仿佛揣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他立刻搁下抹布，怀揣着几分忐忑，快步走向局长办公室。走廊里很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他边走边揣测：王局这会儿找我，会是什么事？凭直觉，似乎并非坏事。念头转动间，已到了那扇熟悉的深色木门前。门虚掩着一条缝，透出里面柔和的光线。李响在门口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待胸腔里翻涌的不安稍稍平复，才屈指轻轻叩响门板。
“请进。”王局长的声音传来。
李响推门而入，恭敬地打过招呼，在王局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端正坐下。办公室内檀香袅袅，王局长看着他，眼神里含着期许，也有一丝慎重。
谈话的核心，关乎李响的前程。王局长语重心长：“小李啊，自从你调到咱们局里，组织上就一直关注着你。你能力突出，在乡里担任领导时，工作就干得很不错。调到局机关后，虽然暂时没有合适的领导岗位给你，只能保留待遇，但你毫无怨言，始终兢兢业业，做出的成绩，组织认可，领导满意，同志们也都看在眼里。现在，咱们班子正好空缺一名副局长，又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候……”王局长顿了顿，目光直视李响，“所以，我打算向组织推荐你。”
王局长坦诚了他的考量：一方面，是基于对李响能力和品格的认可；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从内部提拔一位熟悉情况的干部进入班子，能更快上手，驾轻就熟地开展工作。
谈完自己的想法，王局长话锋一转，开始征求李响本人的意见。他提到李响当年从乡里调回县城的缘由——妻子生下双胞胎，年迈的父母实在无力独自照料两个孩子，李响才向组织申请了调动。如今，双胞胎还不到三岁，正是最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如果此时副局长的重担加身，意味着李响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工作上，对家庭的照顾必然会更少。“所以，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王局长的语气充满关怀。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李响的心头。不仅是为眼前这难得的机遇，更是因为自他调来县农业局，王局长对他工作上悉心指导，生活上更是关怀备至。还记得妻子休完产假，面临要回到乡下村小上班的困境时，是王局长第一时间得知情况，亲自出面多方协调，帮助妻子调进县城工作，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和孩子无人照看的燃眉之急。这份患难之恩，李响一直铭记于心。他喉头滚动，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谢谢王局长！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心！我……我没问题！我一定加倍努力，绝不辜负组织和您的期望！”
看到李响态度明确而坚定，王局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温言鼓励道：“好！那就好好干，证明你自己！”
就在这场关乎李响命运的谈话即将圆满结束时，一阵突兀而粗暴的“咚咚咚”敲门声，如惊雷般炸响在门外。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办公室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人裹挟着怒气，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直冲到王局长办公桌前，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阵咆哮！
来人身材不高，但气场迫人，正是县政府分管农业工作、在全县干部中素有“闻风丧胆”之名的李副县长！
原来，昨晚王局长参加县委书记召开的一个紧急工作会议，为严肃会风，将手机调成了静音。会议结束已近深夜，他疲惫不堪，回家后倒头就睡，忘了将手机调回响铃模式。今天一早，李副县长亲自打电话召见王局长研究工作，电话竟无人接听！这还了得？李副县长又让秘书接连拨打县农业局办公室座机和办公室主任手机，不巧的是，座机占线，主任手机也无人接听（事后才知是主任当时正送发高烧的孩子上医院）。几番联系未果，李副县长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暴跳如雷，当即带上秘书，风风火火地杀奔县农业局“兴师问罪”！
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风暴，让李响彻底惊呆了。他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而李副县长劈头盖脸砸向王局长的斥骂，更是让李响大开眼界——他从未想过，一位县领导竟可以用如此恶劣的方式对待一位局长！
只见李副县长面红耳赤，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王局长脸上：“王局长！你什么意思？！翅膀硬了？连我的电话都敢不接了？！行！你不来见我，我亲自来给你‘汇报工作’！这下你满意了吧？！简直荒谬透顶！”那几乎成了李副县长骂人时口头禅的“怪球了”三个字，彼时意外地被替换成了“荒谬透顶”，但其中的暴戾与羞辱丝毫未减。
李响从最初的震惊中勉强回神，一股强烈的自责感瞬间攫住了他。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占用王局长时间，领导或许就能及时看到来电，这场难堪的风暴或许就能避免。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存在是多么不合时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双手合十，慌乱地朝王局长方向举了举，像逃离风暴眼一般，低着头，脚步踉跄地退出了局长办公室。这是李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李副县长的雷霆之怒，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那双喷射着火焰的眼睛，足以让任何目睹者不寒而栗。而这，仅仅是序曲，后续发生的事情，才真正颠覆了他对官场生态的认知。
很快，王局长依程序正式向县委组织部推荐了李响，并向分管干部工作的县委副书记作了汇报，甚至还找机会向县委书记作了专题汇报。至此，王局长能做的铺垫工作，自认已竭尽全力。接下来，似乎只剩下组织程序的流转和时间的等待。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非想象中那般顺理成章。相反，局面变得愈发波谲云诡。李副县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王局长推荐李响的消息。按干部管理权限，王局长此举并无违规之处。但在李副县长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无论出于对他这位分管县领导的尊重，还是基于他所处的位置，王局长都“绝对不应该”、也“没有任何理由”越过他，去推荐他分管的部门干部！这无异于对他权威的严重挑战和赤裸裸的蔑视！李副县长的愤怒可想而知。王局长这次，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
李副县长立刻将“不懂规矩”的王局长叫到自己办公室训话。紧闭的房门内，传出“啪啪啪”拍桌子的巨响，伴随着李副县长那如同山风呼啸般的咆哮声浪，震得走廊里的人心惊肉跳。
王局长一身正气，并不畏惧李副县长的淫威。他依然坚持原则，利用各种机会，或向县委组织部询问进度，或向副书记侧面了解情况，在见到县委书记时，更是不失时机地提一提李响的名字和他的工作表现。然而，在无形的巨大阻力面前，王局长这些努力如同石沉大海，未能激起任何实质性的浪花。时间一天天过去，接近半年光景，李响提拔副局长一事，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转机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降临。一日，县委书记召开全县重点项目推进会。李副县长刚踏入会议室，还没来得及落座，只见县委书记面色铁青，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如刀，直直刺向他，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看见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工作就是这么干的？我看你是存心要让我这个县委书记下课！市里都把我们的项目列入挂牌督办名单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刹那间，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十多平米的空间，静得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县委书记显然余怒未消，继续指着李副县长的鼻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你还有脸向我推荐干部？先把你分管的项目给我整明白、整到位！项目搞不上去，其他一切免谈！”此时的李副县长，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他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哆嗦着，像根木桩般僵立在原地，满脸通红，噤若寒蝉，任凭县委书记狂风暴雨般地“发落”。
事后李响才辗转得知，原来王局长当初“越级”推荐他之后，被李副县长“兴师问罪”。李副县长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和颜面，很快便“亲自”去向县委书记“推荐”了李响。然而，县委书记与李副县长之间，因过往种种积怨（有人说是李副县长曾公开反对书记的主张，也有人说他得罪了书记的朋友），关系早已势同水火。县委书记对李副县长的意见，在县里干部圈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李响的提拔，就这样被卷入了高层的矛盾漩涡，变得扑朔迷离，充满变数。
一天，李响随同王局长参加李副县长安排的接待活动。李副县长嗜酒如命，酒桌上劝酒的功夫更是“博大精深”，花样百出。酒过三巡，李副县长自己喝得红光满面，客人也被他劝得兴致高昂。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看似热烈。忽然，李副县长抬起眼皮，目光越过杯盘，落在对面的李响身上，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阴阳怪气嗔怪道：“喂，小李啊！这么多领导关心你、栽培你，你就一点表示都没有？装糊涂啊？”
李响心中一阵翻腾，涌起强烈的厌恶，但脸上丝毫不敢表露。他只得硬着头皮，堆起笑容应道：“明白，明白！感谢领导关心！”说着，赶紧端起自己的酒杯，起身毕恭毕敬地走到李副县长面前，双手捧杯，深深一躬：“领导，我敬您一杯！”
李副县长满意地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似乎还想对李响说点什么，但立刻又被其他敬酒者打断。他只得冲李响随意地挥挥手，丢下一句含混不明的话：“行吧，回头再说。”便转过身去，继续投入到新的“酒局战斗”中。
几天后，李响去酒店给正在陪同李副县长应酬的王局长送一份紧急文件。文件送达，他正准备悄然离开，却被坐在主宾位上的李副县长一眼瞥见。
“小李！”李副县长带着明显的醉意，脸上似笑非笑，声音中满是“鞭挞”，“怎么着？还没提拔呢，就开始摆谱了？这么多关心你的领导在这儿，不挨个敬杯酒就想走人？不像话嘛！”
李响脚步一滞，只得转身留下。在李副县长的“热心”指点下，他端着酒杯，从主宾到陪客，绕着桌子开始挨个敬酒。李副县长在一旁不时“提点”：“这位张主任对你的事可没少操心！”“李总那可是咱们县里的财神爷，以后得多仰仗！”“王局是你的顶头上司，恩同再造，一杯怎么够？得三杯！”……李响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干下去。敬完一圈，有的关键人物还被要求“加深感情”，敬了两遍、三遍。好不容易熬到李副县长露出满意之色，得意地挥挥手：“行了，你去吧！”不胜酒力的李响，早已头晕目眩，双腿如同灌了铅，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店大门，冷风一吹，胃里、心中翻江倒海。
第二天一早，王局长的电话就打到了李响的办公室。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和为难。李响心头一沉，顾不上细想，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局长办公室。
见到李响，王局长示意他关好门，然后压低了声音，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李响啊，有件事……唉，得跟你通个气。”他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你的事，折腾了大半年，一直没个明确说法。昨天晚上送走客人后，我和李副县长在街上走了走。他……他突然问我，”王局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他说，‘我看这个李响，是不是悟性差了点？领导们这么关心他，他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响的心猛地一抽。
王局长看着李响，眼神复杂，继续说道：“他这话，我听着很不舒服。但更关键的是后面这句，他几乎是明示了：‘听说李响老家的高山猪儿肉，味道很地道。你让他安排安排，找个时间，我们去品尝品尝。他既然不懂事，你这个当局长的，就要教教他！’”
王局长复述完，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沉默片刻，他对李响说：“事已至此……那就邀请大家去你家看看吧。你也正好回去看看父母。记住，跟你父母说清楚，就是随茶便饭，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千万别刻意准备，更不要铺张浪费。农村生活不易，别给老人增添额外负担。”
时值冬月，正是农村家家户户宰杀年猪、准备欢度春节的时节。一个周日，在李副县长的亲自“组织”和带领下，一支由二十多位“领导”和“友好人士”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李响位于偏远山村的老家。各式各样的小轿车，把李家小小的院坝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
李响老实巴交的父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何曾见过如此“壮观”而又风光的场面？别说这么大的“县官”亲自登门做客，就是能在电视里远远瞧上一眼，都已是莫大的稀罕。左邻右舍早已被惊动，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村里的角角落落。好奇又带着羡慕的乡亲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赶来围观。有的在院墙边站着张望，有的壮着胆子进院坐一会儿，有的则远远躲在屋角或树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大姑娘小媳妇们互相推搡着、嬉闹着，用夸张的打闹掩饰着面对“大人物”时的羞怯和好奇。能来的乡邻，几乎都来了。对两位老人而言，这阵势，无疑是儿子有出息的最好证明，脸上有光，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不少，内心充满了被这巨大“荣光”笼罩下的惶恐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
按原计划，李副县长一行是来吃晚饭的。李响一大早就坐农巴车赶回老家，帮年迈的父母打扫庭院，准备晚饭食材。谁曾想，还不到午饭时间，这支浩荡的车队就提前抵达了！后来，李副县长在多个场合得意洋洋地“解密”：他就是要搞个“突然袭击”，就是要看看李响和他父母在“紧急状况”下的“应急反应能力”！
贵客提前驾临，让李响一家措手不及。晚饭的食材虽已基本备齐，但离下锅烹饪还早。两桌人的饭菜，少说也得忙活一两个小时。然而，在李副县长“快马加鞭”般的不断催促下，李响和父母手忙脚乱，几乎是连跑带颠地在灶房里穿梭。李响更是亲自掌勺，在母亲打下手、父亲添柴火的配合下，硬是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将一道道菜赶了出来。
第一盘回锅肉刚端上桌，李副县长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开席，拉开了酒局的序幕。等最后一道菜上桌时，席间早已是杯盘狼藉，猜拳行令声、高声谈笑声混作一团，“稀里哗啦”热闹非凡。而忙得满头大汗、饥肠辘辘的李响，刚在灶房喘了口气，就被李副县长点名：“小李！过来！该你敬酒感谢领导了！”
于是，在同样的套路下——一个又一个“必须感谢”的理由，一杯又一杯无法推辞的烈酒——李响再次被淹没在“热情”的海洋里。他强撑着笑脸，说着言不由衷的感谢话，机械地举杯、干杯。直到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最终支撑不住，烂醉如泥地瘫倒在桌边时，他甚至没能来得及扒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
深夜，李响在自家简陋的床铺上醒来，头痛欲裂。昏黄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写满愠怒、担忧和心疼的脸庞，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见他醒来，母亲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用粗糙的双手，将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捧到他嘴边，声音哽咽：“快，趁热喝了。”
喝下汤水，胃里稍觉暖意。随后，李响才得知：父母辛辛苦苦喂养了一年、原本指望能卖点过年钱和留点过年肉的那头大肥猪，除了些不值钱的内脏，几乎被连吃带拿“洗劫”一空！那一刻，李响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看到父母佝偻着腰，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背影，看到他们省吃俭用喂养年猪的情景。巨大的愧疚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
第二天清晨，李响强撑着起身，准备返回县城。临走前，他悄悄在父母枕头下塞了两千块钱。刚回到县城小家不久，父亲的电话就追了过来。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朴实的关怀：“娃儿啊，你以后……少喝点酒吧，太伤身子骨了。你还年轻，两个孙儿又那么小……咱们这穷人家，人家县长能来，不也是看得起咱们老百姓嘛……你给我们留那么多钱干啥？你现在正是爬坡上坎、用钱的时候……农村里能有啥缺的？肉没了……我们再喂猪儿嘛！总能喂大的……”
父亲朴实无华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响的心。他握着话筒，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直到父亲最后说：“你好好歇着，就这样吧。”李响才勉强挤出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话：“爸……你和妈……多保重身体……干活……别太累着……下次……我带她们娘儿仨……回来看你们……”
放下电话，一股无名怒火在李响胸中轰然升腾、猛烈燃烧！他怒了！彻底地怒了！为了父母的委屈，为了这扭曲的世俗和世道，为了自己尊严被践踏！然而，这滔天的怒火，最终却只能被他死死地摁在心底，化作一片冰冷的灰烬。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身心俱疲。提拔？去他的吧！他不再去想那遥不可及又充满屈辱的副局长之位，只将自己像鸵鸟一样，更深地埋进繁重琐碎的工作里，用忙碌来麻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时间又悄然滑过两个月。就在李响几乎要将此事遗忘时，他的提拔事宜，竟意外地被重新提上了议事日程。
原来，是王局长，再次抓住了一个极其关键的机会，硬着头皮向县委书记作了最后的争取。那是一次县委书记召见王局长，亲自部署一项极其重要工作的场合。而这项工作的具体负责人，恰恰就是李响！王局长在汇报完工作思路后，认为时机千载难逢，鼓起勇气，旧话重提。
不料，一提到“李响”这个名字，县委书记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显然联想到了不愉快的过往。但这一次，王局长似乎豁出去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书记不悦的目光，用一种近乎质问、带着压抑已久怒火的语气发问：“书记！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给马儿吃草，却要马儿拼命跑？这工作，说得严重点，成也李响，败也李响！当然，以我对李响本人的了解，他绝不会因为组织上不提拔他，就在工作上撂挑子！但是，组织上这样的态度，会让多少埋头苦干的干部寒心？！这完全违背了组织选人用人的导向原则！书记，我今天就斗胆直说了！您对李副县长有意见，我能理解！但这跟李响同志有什么关系？他是无辜的啊！他的能力、他的贡献，不应该成为高层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吧！”
王局长也怒了！为了一个他认可的下属，为了心中那点未曾泯灭的公平正义感，他将积压的愤懑和不平，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书记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县委书记显然没料到王局长敢如此直言顶撞，一时竟愣住了。他盯着王局长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良久，才从鼻腔里瓮声瓮气地挤出一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转身离去时，王局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轻松感——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问心无愧。
不久之后，尘埃落定。李响终于结束了保留副科级待遇的状态，正式被任命为县农业局副局长。
颇具戏剧性的是，就在李响提拔还不到一个月时，那位曾经翻云覆雨的李副县长，竟意外地、非常低调地离开了本县，被“交流”到异地任职。此事在县里引发了诸多猜测和传言。有说他遇上了大麻烦，不得不“避避风头”；有说他后台倒了，指不定还将连累到他；有说组织上把他挪开，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彻查他的严重问题。总之，李副县长走得极其匆忙，低调得近乎仓皇，连县政府办公室按惯例为其准备的饯行宴，都因“时间仓促”而取消了。更令人玩味的是，李副县长到了新的工作地后，被安排在一个极其边缘、不再担任领导职务的岗位上。民间老百姓直白地说他这是被“贬”了；而干部圈子里则流传着一种更隐晦的说法：他能有这样的“归宿”，从此相安无事，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时光荏苒。数月后的一天，李副县长因私事回到故地。他并没有忘记王局长，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王局长自然心领神会，当晚便安排了接待。
席间，酒过三巡，气氛还算融洽。李副县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对王局长示意道：“哎，对了，把李响也叫来吧。他现在可是李副局长了。”
当李响如约出现在包厢门口时，李副县长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未等李响坐定，李副县长便带着几分酒意，用一种仿佛等待多时的、刻意强调的语气，张口说道：“李副局长啊！我看你怕是不太清楚吧？你能提拔上来，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书记面前推荐你！好说歹说，书记才勉强点头同意的！”那神情，仿佛在邀功，又仿佛在提醒李响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李响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咀嚼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然后，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不疾不徐端起酒杯，对着李副县长，平静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感谢领导。”
李响，让李副县长怒了。
李响，让县委书记怒了。
李响，让王局长怒了。
当然，李响自己，也早已在心底怒过了。
在这场无形的宦海风暴中，身处漩涡中心的每一个人，最终，都无一例外地——怒了。
一阵轻微的涟漪扩散开来。三年前，李响卸任某乡副乡长，调任县农业局，成了一名保留副科级待遇的工作人员。三年时光流转，如今他“官复”实职副科级领导岗位，这无疑是其仕途轨迹上一次重要的峰回路转，按常理，该是件值得开怀的喜事。然而，端坐在主席台上的李响，脸上并未展露同事们预想中的春风得意。相反，他眉宇深锁，神情沉郁，仿佛压着千斤重担。有人私下打趣：“李副局长这是在立威呢，领导嘛，在下级面前，总得严肃一些！”唯有李响自己明白，这沉甸甸的心事，源头得追溯到一年之前。
那天清晨，李响刚拿起抹布擦拭办公桌，桌上的电话就急促地响了起来。是王局长的内线。话筒里传来王局长熟悉的声音，语气比平日多了几分低沉：“小李啊，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放下电话，李响心头无端一紧，仿佛揣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他立刻搁下抹布，怀揣着几分忐忑，快步走向局长办公室。走廊里很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他边走边揣测：王局这会儿找我，会是什么事？凭直觉，似乎并非坏事。念头转动间，已到了那扇熟悉的深色木门前。门虚掩着一条缝，透出里面柔和的光线。李响在门口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待胸腔里翻涌的不安稍稍平复，才屈指轻轻叩响门板。
“请进。”王局长的声音传来。
李响推门而入，恭敬地打过招呼，在王局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端正坐下。办公室内檀香袅袅，王局长看着他，眼神里含着期许，也有一丝慎重。
谈话的核心，关乎李响的前程。王局长语重心长：“小李啊，自从你调到咱们局里，组织上就一直关注着你。你能力突出，在乡里担任领导时，工作就干得很不错。调到局机关后，虽然暂时没有合适的领导岗位给你，只能保留待遇，但你毫无怨言，始终兢兢业业，做出的成绩，组织认可，领导满意，同志们也都看在眼里。现在，咱们班子正好空缺一名副局长，又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候……”王局长顿了顿，目光直视李响，“所以，我打算向组织推荐你。”
王局长坦诚了他的考量：一方面，是基于对李响能力和品格的认可；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从内部提拔一位熟悉情况的干部进入班子，能更快上手，驾轻就熟地开展工作。
谈完自己的想法，王局长话锋一转，开始征求李响本人的意见。他提到李响当年从乡里调回县城的缘由——妻子生下双胞胎，年迈的父母实在无力独自照料两个孩子，李响才向组织申请了调动。如今，双胞胎还不到三岁，正是最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如果此时副局长的重担加身，意味着李响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工作上，对家庭的照顾必然会更少。“所以，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王局长的语气充满关怀。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李响的心头。不仅是为眼前这难得的机遇，更是因为自他调来县农业局，王局长对他工作上悉心指导，生活上更是关怀备至。还记得妻子休完产假，面临要回到乡下村小上班的困境时，是王局长第一时间得知情况，亲自出面多方协调，帮助妻子调进县城工作，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和孩子无人照看的燃眉之急。这份患难之恩，李响一直铭记于心。他喉头滚动，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谢谢王局长！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关心！我……我没问题！我一定加倍努力，绝不辜负组织和您的期望！”
看到李响态度明确而坚定，王局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温言鼓励道：“好！那就好好干，证明你自己！”
就在这场关乎李响命运的谈话即将圆满结束时，一阵突兀而粗暴的“咚咚咚”敲门声，如惊雷般炸响在门外。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办公室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人裹挟着怒气，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直冲到王局长办公桌前，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阵咆哮！
来人身材不高，但气场迫人，正是县政府分管农业工作、在全县干部中素有“闻风丧胆”之名的李副县长！
原来，昨晚王局长参加县委书记召开的一个紧急工作会议，为严肃会风，将手机调成了静音。会议结束已近深夜，他疲惫不堪，回家后倒头就睡，忘了将手机调回响铃模式。今天一早，李副县长亲自打电话召见王局长研究工作，电话竟无人接听！这还了得？李副县长又让秘书接连拨打县农业局办公室座机和办公室主任手机，不巧的是，座机占线，主任手机也无人接听（事后才知是主任当时正送发高烧的孩子上医院）。几番联系未果，李副县长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他暴跳如雷，当即带上秘书，风风火火地杀奔县农业局“兴师问罪”！
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风暴，让李响彻底惊呆了。他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而李副县长劈头盖脸砸向王局长的斥骂，更是让李响大开眼界——他从未想过，一位县领导竟可以用如此恶劣的方式对待一位局长！
只见李副县长面红耳赤，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王局长脸上：“王局长！你什么意思？！翅膀硬了？连我的电话都敢不接了？！行！你不来见我，我亲自来给你‘汇报工作’！这下你满意了吧？！简直荒谬透顶！”那几乎成了李副县长骂人时口头禅的“怪球了”三个字，彼时意外地被替换成了“荒谬透顶”，但其中的暴戾与羞辱丝毫未减。
李响从最初的震惊中勉强回神，一股强烈的自责感瞬间攫住了他。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事占用王局长时间，领导或许就能及时看到来电，这场难堪的风暴或许就能避免。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存在是多么不合时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双手合十，慌乱地朝王局长方向举了举，像逃离风暴眼一般，低着头，脚步踉跄地退出了局长办公室。这是李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李副县长的雷霆之怒，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那双喷射着火焰的眼睛，足以让任何目睹者不寒而栗。而这，仅仅是序曲，后续发生的事情，才真正颠覆了他对官场生态的认知。
很快，王局长依程序正式向县委组织部推荐了李响，并向分管干部工作的县委副书记作了汇报，甚至还找机会向县委书记作了专题汇报。至此，王局长能做的铺垫工作，自认已竭尽全力。接下来，似乎只剩下组织程序的流转和时间的等待。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非想象中那般顺理成章。相反，局面变得愈发波谲云诡。李副县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王局长推荐李响的消息。按干部管理权限，王局长此举并无违规之处。但在李副县长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无论出于对他这位分管县领导的尊重，还是基于他所处的位置，王局长都“绝对不应该”、也“没有任何理由”越过他，去推荐他分管的部门干部！这无异于对他权威的严重挑战和赤裸裸的蔑视！李副县长的愤怒可想而知。王局长这次，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
李副县长立刻将“不懂规矩”的王局长叫到自己办公室训话。紧闭的房门内，传出“啪啪啪”拍桌子的巨响，伴随着李副县长那如同山风呼啸般的咆哮声浪，震得走廊里的人心惊肉跳。
王局长一身正气，并不畏惧李副县长的淫威。他依然坚持原则，利用各种机会，或向县委组织部询问进度，或向副书记侧面了解情况，在见到县委书记时，更是不失时机地提一提李响的名字和他的工作表现。然而，在无形的巨大阻力面前，王局长这些努力如同石沉大海，未能激起任何实质性的浪花。时间一天天过去，接近半年光景，李响提拔副局长一事，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转机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方式降临。一日，县委书记召开全县重点项目推进会。李副县长刚踏入会议室，还没来得及落座，只见县委书记面色铁青，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如刀，直直刺向他，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骂：“看见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工作就是这么干的？我看你是存心要让我这个县委书记下课！市里都把我们的项目列入挂牌督办名单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刹那间，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十多平米的空间，静得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县委书记显然余怒未消，继续指着李副县长的鼻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你还有脸向我推荐干部？先把你分管的项目给我整明白、整到位！项目搞不上去，其他一切免谈！”此时的李副县长，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他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哆嗦着，像根木桩般僵立在原地，满脸通红，噤若寒蝉，任凭县委书记狂风暴雨般地“发落”。
事后李响才辗转得知，原来王局长当初“越级”推荐他之后，被李副县长“兴师问罪”。李副县长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和颜面，很快便“亲自”去向县委书记“推荐”了李响。然而，县委书记与李副县长之间，因过往种种积怨（有人说是李副县长曾公开反对书记的主张，也有人说他得罪了书记的朋友），关系早已势同水火。县委书记对李副县长的意见，在县里干部圈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李响的提拔，就这样被卷入了高层的矛盾漩涡，变得扑朔迷离，充满变数。
一天，李响随同王局长参加李副县长安排的接待活动。李副县长嗜酒如命，酒桌上劝酒的功夫更是“博大精深”，花样百出。酒过三巡，李副县长自己喝得红光满面，客人也被他劝得兴致高昂。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看似热烈。忽然，李副县长抬起眼皮，目光越过杯盘，落在对面的李响身上，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阴阳怪气嗔怪道：“喂，小李啊！这么多领导关心你、栽培你，你就一点表示都没有？装糊涂啊？”
李响心中一阵翻腾，涌起强烈的厌恶，但脸上丝毫不敢表露。他只得硬着头皮，堆起笑容应道：“明白，明白！感谢领导关心！”说着，赶紧端起自己的酒杯，起身毕恭毕敬地走到李副县长面前，双手捧杯，深深一躬：“领导，我敬您一杯！”
李副县长满意地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似乎还想对李响说点什么，但立刻又被其他敬酒者打断。他只得冲李响随意地挥挥手，丢下一句含混不明的话：“行吧，回头再说。”便转过身去，继续投入到新的“酒局战斗”中。
几天后，李响去酒店给正在陪同李副县长应酬的王局长送一份紧急文件。文件送达，他正准备悄然离开，却被坐在主宾位上的李副县长一眼瞥见。
“小李！”李副县长带着明显的醉意，脸上似笑非笑，声音中满是“鞭挞”，“怎么着？还没提拔呢，就开始摆谱了？这么多关心你的领导在这儿，不挨个敬杯酒就想走人？不像话嘛！”
李响脚步一滞，只得转身留下。在李副县长的“热心”指点下，他端着酒杯，从主宾到陪客，绕着桌子开始挨个敬酒。李副县长在一旁不时“提点”：“这位张主任对你的事可没少操心！”“李总那可是咱们县里的财神爷，以后得多仰仗！”“王局是你的顶头上司，恩同再造，一杯怎么够？得三杯！”……李响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干下去。敬完一圈，有的关键人物还被要求“加深感情”，敬了两遍、三遍。好不容易熬到李副县长露出满意之色，得意地挥挥手：“行了，你去吧！”不胜酒力的李响，早已头晕目眩，双腿如同灌了铅，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店大门，冷风一吹，胃里、心中翻江倒海。
第二天一早，王局长的电话就打到了李响的办公室。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和为难。李响心头一沉，顾不上细想，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局长办公室。
见到李响，王局长示意他关好门，然后压低了声音，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李响啊，有件事……唉，得跟你通个气。”他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你的事，折腾了大半年，一直没个明确说法。昨天晚上送走客人后，我和李副县长在街上走了走。他……他突然问我，”王局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他说，‘我看这个李响，是不是悟性差了点？领导们这么关心他，他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响的心猛地一抽。
王局长看着李响，眼神复杂，继续说道：“他这话，我听着很不舒服。但更关键的是后面这句，他几乎是明示了：‘听说李响老家的高山猪儿肉，味道很地道。你让他安排安排，找个时间，我们去品尝品尝。他既然不懂事，你这个当局长的，就要教教他！’”
王局长复述完，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息一声。沉默片刻，他对李响说：“事已至此……那就邀请大家去你家看看吧。你也正好回去看看父母。记住，跟你父母说清楚，就是随茶便饭，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千万别刻意准备，更不要铺张浪费。农村生活不易，别给老人增添额外负担。”
时值冬月，正是农村家家户户宰杀年猪、准备欢度春节的时节。一个周日，在李副县长的亲自“组织”和带领下，一支由二十多位“领导”和“友好人士”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李响位于偏远山村的老家。各式各样的小轿车，把李家小小的院坝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
李响老实巴交的父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何曾见过如此“壮观”而又风光的场面？别说这么大的“县官”亲自登门做客，就是能在电视里远远瞧上一眼，都已是莫大的稀罕。左邻右舍早已被惊动，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村里的角角落落。好奇又带着羡慕的乡亲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赶来围观。有的在院墙边站着张望，有的壮着胆子进院坐一会儿，有的则远远躲在屋角或树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大姑娘小媳妇们互相推搡着、嬉闹着，用夸张的打闹掩饰着面对“大人物”时的羞怯和好奇。能来的乡邻，几乎都来了。对两位老人而言，这阵势，无疑是儿子有出息的最好证明，脸上有光，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不少，内心充满了被这巨大“荣光”笼罩下的惶恐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
按原计划，李副县长一行是来吃晚饭的。李响一大早就坐农巴车赶回老家，帮年迈的父母打扫庭院，准备晚饭食材。谁曾想，还不到午饭时间，这支浩荡的车队就提前抵达了！后来，李副县长在多个场合得意洋洋地“解密”：他就是要搞个“突然袭击”，就是要看看李响和他父母在“紧急状况”下的“应急反应能力”！
贵客提前驾临，让李响一家措手不及。晚饭的食材虽已基本备齐，但离下锅烹饪还早。两桌人的饭菜，少说也得忙活一两个小时。然而，在李副县长“快马加鞭”般的不断催促下，李响和父母手忙脚乱，几乎是连跑带颠地在灶房里穿梭。李响更是亲自掌勺，在母亲打下手、父亲添柴火的配合下，硬是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将一道道菜赶了出来。
第一盘回锅肉刚端上桌，李副县长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开席，拉开了酒局的序幕。等最后一道菜上桌时，席间早已是杯盘狼藉，猜拳行令声、高声谈笑声混作一团，“稀里哗啦”热闹非凡。而忙得满头大汗、饥肠辘辘的李响，刚在灶房喘了口气，就被李副县长点名：“小李！过来！该你敬酒感谢领导了！”
于是，在同样的套路下——一个又一个“必须感谢”的理由，一杯又一杯无法推辞的烈酒——李响再次被淹没在“热情”的海洋里。他强撑着笑脸，说着言不由衷的感谢话，机械地举杯、干杯。直到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最终支撑不住，烂醉如泥地瘫倒在桌边时，他甚至没能来得及扒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
深夜，李响在自家简陋的床铺上醒来，头痛欲裂。昏黄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写满愠怒、担忧和心疼的脸庞，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见他醒来，母亲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用粗糙的双手，将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捧到他嘴边，声音哽咽：“快，趁热喝了。”
喝下汤水，胃里稍觉暖意。随后，李响才得知：父母辛辛苦苦喂养了一年、原本指望能卖点过年钱和留点过年肉的那头大肥猪，除了些不值钱的内脏，几乎被连吃带拿“洗劫”一空！那一刻，李响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看到父母佝偻着腰，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背影，看到他们省吃俭用喂养年猪的情景。巨大的愧疚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
第二天清晨，李响强撑着起身，准备返回县城。临走前，他悄悄在父母枕头下塞了两千块钱。刚回到县城小家不久，父亲的电话就追了过来。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和朴实的关怀：“娃儿啊，你以后……少喝点酒吧，太伤身子骨了。你还年轻，两个孙儿又那么小……咱们这穷人家，人家县长能来，不也是看得起咱们老百姓嘛……你给我们留那么多钱干啥？你现在正是爬坡上坎、用钱的时候……农村里能有啥缺的？肉没了……我们再喂猪儿嘛！总能喂大的……”
父亲朴实无华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响的心。他握着话筒，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声音。直到父亲最后说：“你好好歇着，就这样吧。”李响才勉强挤出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话：“爸……你和妈……多保重身体……干活……别太累着……下次……我带她们娘儿仨……回来看你们……”
放下电话，一股无名怒火在李响胸中轰然升腾、猛烈燃烧！他怒了！彻底地怒了！为了父母的委屈，为了这扭曲的世俗和世道，为了自己尊严被践踏！然而，这滔天的怒火，最终却只能被他死死地摁在心底，化作一片冰冷的灰烬。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身心俱疲。提拔？去他的吧！他不再去想那遥不可及又充满屈辱的副局长之位，只将自己像鸵鸟一样，更深地埋进繁重琐碎的工作里，用忙碌来麻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时间又悄然滑过两个月。就在李响几乎要将此事遗忘时，他的提拔事宜，竟意外地被重新提上了议事日程。
原来，是王局长，再次抓住了一个极其关键的机会，硬着头皮向县委书记作了最后的争取。那是一次县委书记召见王局长，亲自部署一项极其重要工作的场合。而这项工作的具体负责人，恰恰就是李响！王局长在汇报完工作思路后，认为时机千载难逢，鼓起勇气，旧话重提。
不料，一提到“李响”这个名字，县委书记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显然联想到了不愉快的过往。但这一次，王局长似乎豁出去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书记不悦的目光，用一种近乎质问、带着压抑已久怒火的语气发问：“书记！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给马儿吃草，却要马儿拼命跑？这工作，说得严重点，成也李响，败也李响！当然，以我对李响本人的了解，他绝不会因为组织上不提拔他，就在工作上撂挑子！但是，组织上这样的态度，会让多少埋头苦干的干部寒心？！这完全违背了组织选人用人的导向原则！书记，我今天就斗胆直说了！您对李副县长有意见，我能理解！但这跟李响同志有什么关系？他是无辜的啊！他的能力、他的贡献，不应该成为高层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吧！”
王局长也怒了！为了一个他认可的下属，为了心中那点未曾泯灭的公平正义感，他将积压的愤懑和不平，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书记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县委书记显然没料到王局长敢如此直言顶撞，一时竟愣住了。他盯着王局长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良久，才从鼻腔里瓮声瓮气地挤出一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转身离去时，王局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轻松感——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问心无愧。
不久之后，尘埃落定。李响终于结束了保留副科级待遇的状态，正式被任命为县农业局副局长。
颇具戏剧性的是，就在李响提拔还不到一个月时，那位曾经翻云覆雨的李副县长，竟意外地、非常低调地离开了本县，被“交流”到异地任职。此事在县里引发了诸多猜测和传言。有说他遇上了大麻烦，不得不“避避风头”；有说他后台倒了，指不定还将连累到他；有说组织上把他挪开，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彻查他的严重问题。总之，李副县长走得极其匆忙，低调得近乎仓皇，连县政府办公室按惯例为其准备的饯行宴，都因“时间仓促”而取消了。更令人玩味的是，李副县长到了新的工作地后，被安排在一个极其边缘、不再担任领导职务的岗位上。民间老百姓直白地说他这是被“贬”了；而干部圈子里则流传着一种更隐晦的说法：他能有这样的“归宿”，从此相安无事，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时光荏苒。数月后的一天，李副县长因私事回到故地。他并没有忘记王局长，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王局长自然心领神会，当晚便安排了接待。
席间，酒过三巡，气氛还算融洽。李副县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对王局长示意道：“哎，对了，把李响也叫来吧。他现在可是李副局长了。”
当李响如约出现在包厢门口时，李副县长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未等李响坐定，李副县长便带着几分酒意，用一种仿佛等待多时的、刻意强调的语气，张口说道：“李副局长啊！我看你怕是不太清楚吧？你能提拔上来，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书记面前推荐你！好说歹说，书记才勉强点头同意的！”那神情，仿佛在邀功，又仿佛在提醒李响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李响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咀嚼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然后，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不疾不徐端起酒杯，对着李副县长，平静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感谢领导。”
李响，让李副县长怒了。
李响，让县委书记怒了。
李响，让王局长怒了。
当然，李响自己，也早已在心底怒过了。
在这场无形的宦海风暴中，身处漩涡中心的每一个人，最终，都无一例外地——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