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镇上的前司机-《宦海的印象》

  桥头镇多了家店。

  店开在老供销社隔壁,原先是家半死不活的五金店。装修了十来天,挂出块牌子——顺发建材店。这名字在桥头镇显得扎眼。偏远小镇的店铺,名字都实在:老马汽修、张家粮油、迎客来饭馆。“顺发”?听起来像县城里文绉绉的理发店名。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看上去五十出头。他中等身形,体态微胖,脸上总挂着长期熬夜积下的疲惫,还有一层抹不去的悻悻之色。他常穿一身洗得发灰、不太合体的旧西装,站在店门口时习惯性地背起手——这姿势让他本就微弓的背显得角度更小了。他就那样站着,眼睛望着街的尽头,像在等一辆永远不会再来的车。

  镇上很快有人认出了他。

  “那不是……以前给刘县长开车的那个?”

  “胡来顺!对,就是他。刘县长在的时候,他可威风。”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还卖建材?瞧他那岁数,还辞官下海?”

  胡来顺确实是刘副县长的专职司机,从刘领导当一镇之长、书记,一直到升任县政府副县长,他一路鞍前马后跟了十二三年。直至刘副县长调任市里一个明升暗降的闲职,这场漫长的护驾才不得已画上句号。再后来,便传出了胡来顺辞去公职的消息。几个月后,他孤身一人出现在了桥头镇。

  胡来顺的出现,像块石头投进镇子这潭静水。

  最初的说法简单:领导走了,司机没了位置,索性下海。但这说法很快被更有故事性的说法取代,在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李老三在迎客来喝着散酒,压低嗓门:“我听县里上班的亲戚说,刘县长怕是要出事。胡来顺这是提前出来,刘县长许了他什么,让他顶在外头。”

  又传,是胡来顺自己闯了祸,醉驾惹出了大麻烦,险些闹出人命。事后多方斡旋,才勉强把风头压下。为了最后保个囫囵名声,他只得“主动”辞职走人——这听起来,总比被组织一脚踢开、背上个开除的处分要体面些。

  也有版本说得更曲折,更意味深长:透露天机的人再三叮嘱别外传,说那晚醉驾险些闹出人命的其实是刘副县长本人。出了这等塌天大事,领导的前程眼看要完。事后经过一番不能细说的运作与交换——刘副县长那边给出了足够厚重的回报——最终,胡来顺把这桩事顶了下来,保住了领导的周全。

  关于胡来顺其人其事,镇东头的陈半仙之说,更是玄乎。

  傍晚时分,他总爱坐在街边老刘腰花店的塑料凳上,就着一碟卤豆干自酌散装烧酒。几杯下肚,话匣子就关不上了,说得有鼻子有眼:“依我看,这是报应,现世报!”他抿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星,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些:“胡来顺他老汉,早年当清水乡的党委书记时,那叫一个霸道!为了一块边角余料的地,硬是胳膊肘往里拐,把理全判给了自家堂兄弟。对面那家的老太太,八十多了,一口气没上来,活活给气死了!”他放下酒杯,眼神笃定,“人在做,天在看!老子作下的孽,儿子来还债!”

  种种传言在小镇交织弥散。不外都是围绕胡来顺过去如何不可一世道来,描述也出奇一致。

  开杂货铺的老孙记得,两年前胡来顺开车送刘县长来镇里检查。“那架势,”老孙比划着,“镇上的头头们早就在路边迎着了。车一停,他下来,不急着开门,而是先整理自己的西装——穿西装开车,看着就别扭——眼风往人群里一扫,像是检阅过了,这才转身给领导开门。刘县长下来,他退到一边,背挺得笔直,眼神滴溜转着,一脸肃杀之气,跟个警卫似的。”

  他的做派远不止于此。有回胡来顺护着刘副县长到邻镇检查工作,晚宴安排座次时,他竟然喧宾夺主地张罗起来——自作主张将几位“要紧”局长摁在主桌,随后抬手一指,对一位随行的、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小局长昂声道:“你去那边坐!”指的正是隔壁留给司机的席位。吩咐完,自己却一转身,坦然在那主宾席上落座,俨然一副能与诸位局长平起平坐、共同陪侍领导的派头。那位被当场支开的小局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是没敢吱声。这件事,后来便是从那位局长的口中,一点点漏了出来。

  镇派出所的小民警王志刚则说起了另一桩事情来:有次胡来顺单独来镇上办私事,在迎客来吃了饭,抹嘴就走,老板追上去,他极不耐烦地扔下一句“记账上,回头结”。这一“回头”就是大半年。八十多块钱,不多,但老板逢人便讲:“真当自己是二号首长了!”

  更具体的细节从县城传来。胡来顺曾在一品鲜挂账被拒,当时就黑了脸。几天后,他特意带人再次找上门,点满一桌硬菜。酒酣耳热之际,他猛地摔下筷子,俯身从那盆老鸭汤里拎出两根又长又黑的头发,几步冲到老板面前,捏着那两根湿头发的手几乎戳到对方脸上,当众吼道:“你这一品鲜,他妈的是‘一品脏’吧!”

  当晚参加宴请的狐朋狗友中,不久便有人道出了真言,说他亲眼看见胡来顺趁大伙喝得热闹、席间正乱时,从口袋里掏出头发,手腕一翻扔进汤里,还操起汤勺搅了搅。迎客来老板早知道他是哪路货色,心里怀疑有讹,可一想到自家后厨管理难保无疏漏,底气就先虚了,只能吃下这哑巴亏,不仅当场免了单,事后还赔上两条高档烟。经他这么阴狠一闹,一品鲜的生意萧条了好久。

  这番“壮举”,被胡来顺本人在后来的一些饭局上,当作保留节目亲口洋洋自得、眉飞色舞地讲述着,炫耀自己“有手段”、“下得去手”。

  在众多传言中,几桩旧闻被县里知情人提起时,总带着更复杂的意味。胡来顺,又何止张狂。

  头一桩,是关乎钱的。

  当年胡来顺还在给时任清水镇镇长的刘领导开车时,不知以什么名目,从镇财政所“借”走了小四万块钱。后来刘书记高升副县长,他也跟着调走,这笔账就沉沉地躺在了清水镇的账上,一挂好几年。

  后来县财政局例行检查时翻出这笔陈年老账,发函要求清水镇限期追回。镇上左右为难——此时的胡来顺已是刘副县长身边的红人,谁敢硬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催了几次,他态度冷硬,仿佛借款一事从未发生。连镇财政所的老所长亲自登门,也被他三言两语,打着刘副县长的哈哈给挡了回去。

  另一桩,是关乎权的。

  县委书记的秘书陈涛,那才真正是县里许多人想攀附的“二号首长”。胡来顺自然比谁都更深谙此道。他不知从哪儿捕风捉影,听到些关于县招商局副局长李国华的闲话。李国华年轻有为,与陈涛本是私交甚密的初中同窗。胡来顺却觉得这是个“投名状”的机会。

  他将闲话添油加醋,寻机向县委书记秘书陈涛“告密”:“李国华私下说,您能到领导身边,不是凭真本事,而是靠关系,”这话像根淬毒的楔子,直钉要害——外人不知,陈涛与县委书记确有一层不便明言的远亲关系,而李国华正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陈涛听罢脸上不见波澜,眼神却倏地冷了。

  没过多久,李国华便从招商局调任档案局,前途骤然黯淡。他隐约感到同窗突如其来的疏远,却始终摸不着头脑。就这样,胡来顺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二号首长”那儿,换得了一份许多人求而不得的默契。

  他的“能耐”还不止于此。有次在司机班的休息室里,一群人吹牛,说起现在网上买东西麻烦,退货扯皮。胡来顺叼着烟,得意地嗤笑:“那是你们不会弄!”他翘起二郎腿,说起自己买了个上千块的摆件,到手第二天就不小心摔碎了。“心疼啊!我凭啥吃这亏呢?”他眉毛一挑,我转头就拍照片发上网,给个差评,咬定他家货品质地稀烂、一碰就碎!”

  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他吐了个烟圈,更加忘形:“嘿,卖家立马就怂了,低声下气给我赔礼道歉,求我删评,承诺给我补寄。两天后,果然收到了顺丰发过来的货,成色比原先的还好!”他说得口沫横飞,仿佛这不是耍无赖,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处世智慧。

  听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却都明镜似的:这般下作手段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和他用头发讹诈饭店,如出一辙。

  胡来顺的为人和德性,刘副县长并非糊涂。但不知为何,这位领导似乎总有些难以言说的顾忌,对胡来顺的种种行径,往往只是面带不悦地皱皱眉头,最多不痛不痒地提醒两句,从不见真正动怒约束。时间久了,下面的人便私下议论,怕是胡来顺手里捏着太多不便示人的东西,让领导投鼠忌器,敢怒不敢管,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微妙的纵容,或许正是胡来顺愈发嚣张的底气。

  顺发建材店,生意始终热不起来。

  桥头镇太小,没什么大工程。偶尔有人装修,也宁可多跑路去县城。胡来顺似乎不急,每天准时开门,枯坐在旧办公桌后,一坐一天。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些最基本的水电材料。

  他总是一脸愁容,鬓角白发很明显,常望着店外发呆,缸里的烟灰堆得像座小山。镇上人渐渐注意到,从开店到消失,快半年光景,从未见有女人、孩子或是别的亲人来看过他。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听说原先有老婆孩子的……”

  “出了这种事,还不划清界限?等着一起倒霉吗?”揣测,耐人寻味。

  “也是,他这算是净身出户,一个人扛了,不连累家里。”这种说法,竟意外地给胡来顺那孤寂的背影,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悲壮色彩。

  第三个月,顺发建材店终于迎来一笔像样的生意——给镇上新建的桥头宾馆供应一批装修板材。据说,这单生意能落到他头上,是因为宾馆老板恰好认识胡来顺一个在市里某实权部门高就的娃娃朋友。那位朋友,在县城老熟人的印象里,是个斯文讲理、修养颇高的人物,与胡来顺完全不像一个世界的人。这两人何以至今仍有交集,甚至肯为他牵线揽生意,在众人心里始终是个猜不透的谜。

  为这笔生意,胡来顺跑前跑后,量尺寸、对花色、装卸货,难得显出些踏实的忙累。送货到工地那天,他脱下那身不合体的西装,换上皱巴巴的工装,和搬运工一起卸货。厚重的板材压得他脚步趔趄,咬着牙,脖子上青筋凸起。工头过意不去,递了根烟:“胡老板,歇歇,让弟兄伙来就行。”他摆摆手,喘着粗气:“没事,赶时间,一起快些。”

  看热闹的镇上人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那个曾经坐在驾驶座、用眼神指挥别人的前司机,此刻混在汗味和灰尘里,用最原始的力气换取生计。有人小声嘀咕:“早这样,何至于……”

  冬天,桥头镇罕见地落了一场雪,薄薄地盖住了街面和老槐树的枯枝。

  顺发建材店兼卖起日杂货。胡来顺更瘦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不再穿西装,换上了和其他店主一样的冬装。只有背手的习惯还留着,背似乎更佝偻了,但站在门口时,不再像等领导,倒像是无所事事晒太阳的老头。

  关于他的传言少了。直到十二月初,两辆印有醒目公务车标识的黑色轿车驶进桥头镇,直接停在了店门口。

  当时胡来顺正在找零,看见来人,手里的硬币掉了一地。

  为首的中年人表情严肃:“胡来顺同志,市纪委调查组,请你配合了解情况。”

  门关了。谈话持续两小时。

  镇上人远远看着,议论纷纷。

  “完了,刘县长的事发了。”

  “他跑不掉了。”

  调查组离开时,天已擦黑。胡来顺送他们到门口,背挺得笔直——那种司机姿态又回来了。车一走,他的背立刻又驼了下去,此时的他,似是被抽了脊梁。

  胡来顺关店三天。再开门时,他像变了个人。不说话,眼睛红得如同灯笼,开始默默打包东西。

  十二月中旬,雪下大了。早晨,顺发建材店没开门。中午没开,下午也没开。第二天,依然紧闭。有人趴窗看,货架空了,桌子没了,只剩一地废纸。

  胡来顺消失了。

  镇上炸了锅。“跑了?肯定是畏罪潜逃了!”

  最离奇的版本慢慢浮出:胡来顺不是跑了,是死了。突发急病,没救过来。

  “可能吗?还才这把年纪。”

  “怎么不可能?你看他那颓样,愁都愁死了。”

  胡来顺消失一周后,官方消息来了。原溪山县副县长刘某某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调查。

  “胡来顺肯定扯进去了。”

  一时间,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他被正式带走了,面对调查组,防线全垮,吐了个一干二净;有人断定他这下少说也得蹲进去十几二十年,怕是再也见不到外头的天了;但最固执的说法仍是:胡来顺已经死了。

  一个月后,有个陌生人来到镇上,带走了胡来顺留在店里不值钱的东西。有人上前问他胡来顺情况,他表情漠然,摇头不语。这是胡来顺出现在桥头镇后,除了他本人,唯一露过面的、勉强算得上关联的人。他的妻儿父母,始终如同隐形。

  又过一个月,有消息从县里隐约传来:胡来顺确实死了,在配合调查期间,趁办案人员不备,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消息太沉重,公开场合无人谈论。只有最熟的人私下唏嘘两句。

  “可惜啊……”

  “从飞扬跋扈的司机,到孤家寡人的店主,再到……这落差。可能觉得没路了,也拖累不了谁了。”

  真相,再次沉入迷雾。

  偶有消息灵通的闲人,会带来一些无从考证的“后续”:刘副县长的案子牵出了一串人,胡来顺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环。但这些都像远处吹来的风,在桥头镇打个旋儿,就散了。镇上人更关心的是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

  顺发建材店连同它的主人,彻底成了桥头镇往事里一个模糊的注脚。起初尚有人提及,随着刘副县长案子的细节逐渐公开,又被淡忘。“胡来顺”这个名字,也便随之一同悄然褪色了。

  只有那棵老槐树,依旧年复一年地沉默着,将树下曾发生过的算计、狂妄、落魄与无声的叹息,都收进一圈圈难以辨认的年轮里。生活以其强大的惯性覆盖了一切痕迹,仿佛那个曾叫胡来顺的前司机,和他那间短命的店铺,从未存在过。

  这,或许才是最寻常、也最寂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