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巡视组的反馈意见尘埃落定，其中一个问题，犹如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反馈明确指出，潭水县多数重点单位法律顾问制度不健全，要求限期整改。
县委常委会上，气氛严肃。县委书记强调，必须拿出“刮骨疗毒”的勇气抓好整改，彰显潭水县委的决心。讨论来讨论去，一条“彻底”的整改措施被提了出来：为了一劳永逸，避免下次巡视再被揪住辫子，全县所有乡镇和部门，无论大小、无论实际需求如何，必须一律聘请法律顾问，实现服务“全覆盖”。
决议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大单位倒还好说，经费相对宽裕，平时涉法事务也多，聘个法律顾问顺理成章。可苦了小单位，尤其是群团组织，比如县妇联、县科协，还有那个被戏称为“养老单位”的县文联。这些单位经费本就捉襟见肘，一年到头也难得碰上几件需要法律介入的事务，即便有，单位里几个老文科生，凭着多年工作经验和对政策法规的熟悉，也完全能够应付。
如今县里硬性要求，无异于给瘦马强配重鞍。但县委的决定就是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正当一众小单位为此犯难之际，有一个人却立刻“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契机——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郑启明。这位在县里深耕多年、说话颇有分量的领导，随即在不同场合，对自己分管联系的县信访局、县机关事务局以及工青妇等群团组织，进行了“方向性”的指点。
“巡视整改是政治任务，法律顾问聘请不能马虎，一定要找有实力、口碑好的资深律师。” 随即，他总会“顺便”地向大家推荐，“你们要是没有合适人选，我倒是知道一位——吴志雄律师，省律协的专业委员，在业内很有影响力，尤其擅长政务类服务。大家可以记一下他的电话，有需要时联系。”
郑启明，这位服务县委书记的常委、大管家，在众人眼中，无异于把守着通往权力核心的第一道关隘。居于如此特殊位置，言出自是非同一般。因此，他那番看似不经意的“关照”，听在下属耳中便是明确的信号。无人敢不买这位“内相”的面子，毕竟谁都不愿承担得罪他可能带来的后果。
于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这些被“关照”的单位负责人，纷纷心照不宣地联系了吴志雄律师。签约流程异常顺利，也毫无冗余，合同是现成的标准文本，费用按单位体量明码标价，定在一万元至三万元之间不等。笔尖落下，一笔笔服务费便分毫不差地流向了吴律师方面的指定账户。
郑主任亲自牵线后，一条隐形的规则便已确立。自第二年起，无需领导再发话，吴律师本人甚至不用亲自打电话，只需助理发个“温馨”提示，便足以让各单位负责人闻“令”而动。
县文联主席马文斌，一个在潭水县机关沉浮了二十多年的半老同志，好不容易在两年前熬到了这个正科级岗位。即便单位只执行一万元的最低档顾问费，他仍然觉得这钱花得冤枉，却也不敢违逆郑主任的“好意”，更何况这还是县委的统一决策。思来想去，终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勉为其难地开启了与吴志雄律师的这段“合作”。
转眼合同即将续签，就在马文斌几乎忘了单位还有这位法律顾问时。吴律师助理的“服务”电话已打了进来。紧接着，郑主任秘书的督办通知也无缝跟进，语气亲切如常，却不容商量：“马主席，和吴律师的合作还顺畅吧？巡视整改工作是大局，请你们抓紧办理续签的事。”
事实上，恰逢县里过紧日子，县文联今年预算被压减近半。他正对着账本发愁——有限的经费既要保障运转，又要支付这笔难以免除的“续费”。一个念头愈发清晰：这一年吴律师从未主动联系，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有何服务可需。这合同，真的非续不可吗？
然而两通电话过后，续签之事已毫无悬念，迅速落定。
第三年，流程照旧。只是在一次分管联系部门巡视整改“回头看”的专题会议上，郑启明在总结时，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静而又掷地有声：“巡视整改不能紧一阵松一阵，必须常抓不懈。大多数单位政治站位高，主要负责人高度重视，值得肯定。”
他话锋微转，节奏放缓，分量却陡然加重：“但也有极个别单位，存在‘过关’思想，对县委提出的整改举措认识不到位，甚至持怀疑态度，我看这不是一般的工作问题，而是政治敏锐性不强，落实县委决策部署不力的表现！”
马文斌坐在台下，如芒刺背，心下明了：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必须就此掐灭。自此，续签合同，便成了他脑海中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
三年来，吴志雄律师从未为县文联提供过任何实质性的法律服务，甚至连一次电话咨询都没有。那年复一年一万元的服务费，就像一笔固定的“平安贡”，准时无误地落入吴律师的腰包。马文斌偶尔想起，也只能摇头苦笑，一番自我宽解：“罢了，破财免灾，图个清净。”
这年底，潭水县委的常规巡察组进驻了县文联。巡察工作细致深入，翻账本、查记录、找谈话。很快，巡察组就注意到了那笔连续三年支付给吴志雄律师的法律顾问费。
“马主席，县文联连续三年支付法律顾问费共三万元。”巡察员目光锐利，明令的语气中带着审视的质询，“请提供相关的服务成果资料和验收记录。”
马文斌心里“咯噔”一沉，额角顿时渗出细汗。就吴律师这“服务”，除了一纸合同外，哪能拿得出什么成果？他喉头滚动，话语在嘴边打了几个转，才勉强挤出一句：“我们……我们县文联业务比较单纯，涉法事务确实不多，所以……所以一直没有动用法律顾问。”
“马主席，合同上白纸黑字，甲乙双方的权利义务写得明明白白。三万元服务费实打实地付了，你们却拿不出任何服务成果，这怎么解释？”巡察员抛出的每个问题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直指要害。“作为一个单位，怎么会没有涉法事务？这只能说明，你们县文联根本没有主动对接法律顾问！暴露出的是典型的不作为！财政资金在你们县文联就是这样被浪费的，你们的资金绩效管理到底是怎么抓的？”
最终，巡察反馈意见中，“法律顾问制度流于形式，支付服务费而未主动获取相应服务，造成财政资金浪费”的问题被赫然列入，要求县文联限期整改。
马文斌拿着反馈意见，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整改，怎么整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续签合同。可不再续签，岂不是打了郑主任的脸？更与县委背道而驰？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县文联为如何整改焦头烂额，合同又即将到期之际，郑启明主任亲自给马文斌打来了电话。
“吴律师的专业能力是经过长期实践检验的，你们不主动交任务、提需求，人家空有一身本事也使不上劲。”他略作沉吟，语气随之缓和了半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法律顾问制度是县委定下的盘子，巡视整改更是头等大事，任何环节都掉不得链子。”
紧接着，吴志雄律师的“关切”电话便追了过来：“马主席，听助理说巡察组反馈了点情况？您千万别有顾虑，郑主任已经明确要求我们全力配合。您那边需要我们出方案还是作说明，我们坚决落实，一定服务到位。您看这续签合同的事……是不是就按程序走？”
马文斌夹在中间，苦不堪言。一边是巡察组盯着整改的硬杠子，一边是顶头上司借省委巡视之势抽下来的鞭子。他辗转数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在一次汇报整改方案时，向郑启明摊了牌：
“郑主任，我们绝对拥护县委的决策。只是这次巡察组态度非常坚决，要求我们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服务成果来印证整改成效，否则下次‘回头看’肯定过不了关。”他斟酌着用词，语气恳切而无奈，“考虑到单位目前确实没有法律事务需求，您看……今年的合同，我们能否暂缓续签？”
郑启明闻言，面色一沉，随即却扯出一抹极淡的冷笑：“哦？照你这么说，是县委的决策不符合你县文联的‘实际’了？”他刻意顿了顿，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你可听好了，我郑某人绝无权力同意你不配合巡视工作，你得算清楚，这不是经费账，而是政治账。话已至此，你自己斟酌。”
马文斌唯诺告退，心知已开罪于领导。合同，终究还是按要求签了。
然而，这迟来的签字，终究未能扭转他的命运。报复来得太快。
县委启动了一批公务员职级晋升。担任县文联主席多年的马文斌，资历与口碑俱佳，本是晋升四级调研员的有力人选。推荐、测评，一切前期流程都顺利通过。
直到常委会研究阶段，风云突变。
会后消息不胫而走。郑启明常委在会上明确对马文斌发表反对意见，理由是其“执行县委决策打折扣，对待巡视整改认识模糊、行动迟缓”。此言一出，其他常委鉴于这是分管领导提出异议，均不便多言。马文斌的晋升之路，就此被阻断。
这迎头一击，让马文斌眼前发黑，半晌回不过神。多年苦熬、数载期盼，竟因这桩荒唐的“法律顾问”彻底化为泡影。一股透骨的寒意与酸楚郁结于心，咽不下，吐不出。此后数日，他魂不守舍，形同槁木，上班强撑精神，下班便将自己浸在酒杯里。
就在他行将走向沉沦之际，一位在外创业多年的大学同窗好友恰在此时返乡邀约。这不啻于一场及时雨，马文斌自是求之不得，当即应允前往市里一聚。
晚宴设于一家环境清幽的乡土风味馆。包间古朴雅致，唯墙体单薄，不隔人声。马文斌甫一落座，同学介绍友人的话音未落，隔壁竟清晰地传来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是郑启明与吴志雄！
他心头猛地一紧，顿觉坐立难安。此刻若寻借口离去，未免扫兴；可若留下，万一撞见，场面将何等尴尬。权衡再三，他只得强压心头万般不适，打消告辞的念头，硬着头皮正襟危坐。
前半段，隔壁的交谈还算正常，无非是些场面上的寒暄与不甚紧要的时事新闻。马文斌渐渐收回心思，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聚会上。
酒过三巡，隔壁的谈兴明显高涨起来，言辞间少了几分顾忌。马文斌正与同学说话，耳根却不自觉地再次竖了起来。就在这时，郑启明带着七八分酒意、略显张扬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志雄啊，还有在座的各位弟兄，我郑某人这些年，还算对得住大家吧？啊？有什么好事，可从来没忘了你们这些弟兄伙！”
话音刚落，几个附和的声音响起，吴志雄的嗓音最为突出：“郑常委这话说的，您当然是我们的好大哥！您放心，我们这些弟兄，也从来没亏待过您啊！”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带着近乎夸张的热络：“就是！吴律师这话在理。咱们这叫…叫互利共赢！人民币嘛，有我的一半，更有你郑常委的一半！哈哈！”
话一出，隔壁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后，郑启明带着不无责备的语气提醒道：“注意场合！几杯酒下肚就把握不住分寸了？这是公共场合，说话得注意影响。”
他顿了顿，声调重新扬起，恢复了那种从容的腔调，仿佛在作总结陈词：
“都是正常工作，按政策和规矩办事。志雄他们的专业服务，确实为我们县里的规范工作提供了帮助，这叫…优势互补，良性互动！”
……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马文斌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他只觉得热血直冲脑门，内心如同万马奔腾。原来自己单位每年支付那区区一万元的服务费，不过是这庞大利益输送网络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原来自己职级晋升被打压，仅仅是因为没有配合好这场“互利共赢”的游戏！
他再也坐不住了，一股混合着恶心与义愤的情绪迫使他必须立刻离开。仓促间不顾众人挽留，他以不胜酒力为由，近乎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夜风扑面，马文斌加快了脚步，不再有丝毫犹豫——那份曾在胸中翻涌的惶惑，此刻已全然被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
几天后，一封特别的信件从潭水县寄出，飞抵了市纪委监委的案头。寄信人，正是县文联主席马文斌。
信中，没有一句激烈的言辞，通篇以“反映情况”和“咨询政策”的理性口吻，平实地讲述了县文联“被”聘请法律顾问的始末、连续支付服务费却无相应成果的事实，以及因此被巡察反馈要求整改的经过。他着重说明，自己虽为落实整改而有所迟疑，但最终仍迫于压力续签了合同，不料职级晋升旋即遭到不公正打压。信的结尾，他郑重恳请纪检监察部门就此类现象的合理性与合规性予以明示。
这封信篇幅不长，语气克制，行文冷静，却事实清晰、逻辑严密，平静的叙述之下自有暗流汹涌，蕴藏着千钧之力。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潭水县委常委会正在有序进行。郑启明常委坐在位置上侃侃而谈，神态自若。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市纪委监委三名工作人员径直走入，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停在他面前。会场内顿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
此事在潭水县官场引发了一场无声地震。消息如同一道冲击波，在干部队伍中迅速传导，各种猜测与议论在县委大院内外悄然蔓延。
郑启明的落马，如同一记沉重的警钟，促使潭水县委进行深刻反思。而县文联“被服务”却无实质成果的案例，则如同一根导火索，引爆了对整改工作的全面检视。他们重新复盘了当初那份“彻底整改”的决议，省委巡视组的整改要求本是“多数重点单位”健全法律顾问制度，却在执行中演变为不分青红皂白的“上下一般粗”。
风暴过后，潭水县委以此为镜鉴，迅速完善了相关制度。新制定的《办法》紧扣“分类管理、动态调整”八字原则，从根源上杜绝了“一刀切”。县文联等一批小单位，也终于卸下了法律顾问这份强加的“包袱”。
县文联主席马文斌，依旧坐在那间堆满旧书稿的办公室里。他偶尔会停笔抬头，望向窗外，脸上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场围绕“法律顾问”上演的闹剧，最终以出台一纸“办法”收场——这其中的况味，或许本身就是一则值得载入“县志”的、极具讽刺的当代官场寓言。
县委常委会上，气氛严肃。县委书记强调，必须拿出“刮骨疗毒”的勇气抓好整改，彰显潭水县委的决心。讨论来讨论去，一条“彻底”的整改措施被提了出来：为了一劳永逸，避免下次巡视再被揪住辫子，全县所有乡镇和部门，无论大小、无论实际需求如何，必须一律聘请法律顾问，实现服务“全覆盖”。
决议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大单位倒还好说，经费相对宽裕，平时涉法事务也多，聘个法律顾问顺理成章。可苦了小单位，尤其是群团组织，比如县妇联、县科协，还有那个被戏称为“养老单位”的县文联。这些单位经费本就捉襟见肘，一年到头也难得碰上几件需要法律介入的事务，即便有，单位里几个老文科生，凭着多年工作经验和对政策法规的熟悉，也完全能够应付。
如今县里硬性要求，无异于给瘦马强配重鞍。但县委的决定就是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正当一众小单位为此犯难之际，有一个人却立刻“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契机——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郑启明。这位在县里深耕多年、说话颇有分量的领导，随即在不同场合，对自己分管联系的县信访局、县机关事务局以及工青妇等群团组织，进行了“方向性”的指点。
“巡视整改是政治任务，法律顾问聘请不能马虎，一定要找有实力、口碑好的资深律师。” 随即，他总会“顺便”地向大家推荐，“你们要是没有合适人选，我倒是知道一位——吴志雄律师，省律协的专业委员，在业内很有影响力，尤其擅长政务类服务。大家可以记一下他的电话，有需要时联系。”
郑启明，这位服务县委书记的常委、大管家，在众人眼中，无异于把守着通往权力核心的第一道关隘。居于如此特殊位置，言出自是非同一般。因此，他那番看似不经意的“关照”，听在下属耳中便是明确的信号。无人敢不买这位“内相”的面子，毕竟谁都不愿承担得罪他可能带来的后果。
于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这些被“关照”的单位负责人，纷纷心照不宣地联系了吴志雄律师。签约流程异常顺利，也毫无冗余，合同是现成的标准文本，费用按单位体量明码标价，定在一万元至三万元之间不等。笔尖落下，一笔笔服务费便分毫不差地流向了吴律师方面的指定账户。
郑主任亲自牵线后，一条隐形的规则便已确立。自第二年起，无需领导再发话，吴律师本人甚至不用亲自打电话，只需助理发个“温馨”提示，便足以让各单位负责人闻“令”而动。
县文联主席马文斌，一个在潭水县机关沉浮了二十多年的半老同志，好不容易在两年前熬到了这个正科级岗位。即便单位只执行一万元的最低档顾问费，他仍然觉得这钱花得冤枉，却也不敢违逆郑主任的“好意”，更何况这还是县委的统一决策。思来想去，终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勉为其难地开启了与吴志雄律师的这段“合作”。
转眼合同即将续签，就在马文斌几乎忘了单位还有这位法律顾问时。吴律师助理的“服务”电话已打了进来。紧接着，郑主任秘书的督办通知也无缝跟进，语气亲切如常，却不容商量：“马主席，和吴律师的合作还顺畅吧？巡视整改工作是大局，请你们抓紧办理续签的事。”
事实上，恰逢县里过紧日子，县文联今年预算被压减近半。他正对着账本发愁——有限的经费既要保障运转，又要支付这笔难以免除的“续费”。一个念头愈发清晰：这一年吴律师从未主动联系，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有何服务可需。这合同，真的非续不可吗？
然而两通电话过后，续签之事已毫无悬念，迅速落定。
第三年，流程照旧。只是在一次分管联系部门巡视整改“回头看”的专题会议上，郑启明在总结时，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静而又掷地有声：“巡视整改不能紧一阵松一阵，必须常抓不懈。大多数单位政治站位高，主要负责人高度重视，值得肯定。”
他话锋微转，节奏放缓，分量却陡然加重：“但也有极个别单位，存在‘过关’思想，对县委提出的整改举措认识不到位，甚至持怀疑态度，我看这不是一般的工作问题，而是政治敏锐性不强，落实县委决策部署不力的表现！”
马文斌坐在台下，如芒刺背，心下明了：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必须就此掐灭。自此，续签合同，便成了他脑海中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
三年来，吴志雄律师从未为县文联提供过任何实质性的法律服务，甚至连一次电话咨询都没有。那年复一年一万元的服务费，就像一笔固定的“平安贡”，准时无误地落入吴律师的腰包。马文斌偶尔想起，也只能摇头苦笑，一番自我宽解：“罢了，破财免灾，图个清净。”
这年底，潭水县委的常规巡察组进驻了县文联。巡察工作细致深入，翻账本、查记录、找谈话。很快，巡察组就注意到了那笔连续三年支付给吴志雄律师的法律顾问费。
“马主席，县文联连续三年支付法律顾问费共三万元。”巡察员目光锐利，明令的语气中带着审视的质询，“请提供相关的服务成果资料和验收记录。”
马文斌心里“咯噔”一沉，额角顿时渗出细汗。就吴律师这“服务”，除了一纸合同外，哪能拿得出什么成果？他喉头滚动，话语在嘴边打了几个转，才勉强挤出一句：“我们……我们县文联业务比较单纯，涉法事务确实不多，所以……所以一直没有动用法律顾问。”
“马主席，合同上白纸黑字，甲乙双方的权利义务写得明明白白。三万元服务费实打实地付了，你们却拿不出任何服务成果，这怎么解释？”巡察员抛出的每个问题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直指要害。“作为一个单位，怎么会没有涉法事务？这只能说明，你们县文联根本没有主动对接法律顾问！暴露出的是典型的不作为！财政资金在你们县文联就是这样被浪费的，你们的资金绩效管理到底是怎么抓的？”
最终，巡察反馈意见中，“法律顾问制度流于形式，支付服务费而未主动获取相应服务，造成财政资金浪费”的问题被赫然列入，要求县文联限期整改。
马文斌拿着反馈意见，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整改，怎么整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续签合同。可不再续签，岂不是打了郑主任的脸？更与县委背道而驰？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县文联为如何整改焦头烂额，合同又即将到期之际，郑启明主任亲自给马文斌打来了电话。
“吴律师的专业能力是经过长期实践检验的，你们不主动交任务、提需求，人家空有一身本事也使不上劲。”他略作沉吟，语气随之缓和了半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法律顾问制度是县委定下的盘子，巡视整改更是头等大事，任何环节都掉不得链子。”
紧接着，吴志雄律师的“关切”电话便追了过来：“马主席，听助理说巡察组反馈了点情况？您千万别有顾虑，郑主任已经明确要求我们全力配合。您那边需要我们出方案还是作说明，我们坚决落实，一定服务到位。您看这续签合同的事……是不是就按程序走？”
马文斌夹在中间，苦不堪言。一边是巡察组盯着整改的硬杠子，一边是顶头上司借省委巡视之势抽下来的鞭子。他辗转数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在一次汇报整改方案时，向郑启明摊了牌：
“郑主任，我们绝对拥护县委的决策。只是这次巡察组态度非常坚决，要求我们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服务成果来印证整改成效，否则下次‘回头看’肯定过不了关。”他斟酌着用词，语气恳切而无奈，“考虑到单位目前确实没有法律事务需求，您看……今年的合同，我们能否暂缓续签？”
郑启明闻言，面色一沉，随即却扯出一抹极淡的冷笑：“哦？照你这么说，是县委的决策不符合你县文联的‘实际’了？”他刻意顿了顿，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你可听好了，我郑某人绝无权力同意你不配合巡视工作，你得算清楚，这不是经费账，而是政治账。话已至此，你自己斟酌。”
马文斌唯诺告退，心知已开罪于领导。合同，终究还是按要求签了。
然而，这迟来的签字，终究未能扭转他的命运。报复来得太快。
县委启动了一批公务员职级晋升。担任县文联主席多年的马文斌，资历与口碑俱佳，本是晋升四级调研员的有力人选。推荐、测评，一切前期流程都顺利通过。
直到常委会研究阶段，风云突变。
会后消息不胫而走。郑启明常委在会上明确对马文斌发表反对意见，理由是其“执行县委决策打折扣，对待巡视整改认识模糊、行动迟缓”。此言一出，其他常委鉴于这是分管领导提出异议，均不便多言。马文斌的晋升之路，就此被阻断。
这迎头一击，让马文斌眼前发黑，半晌回不过神。多年苦熬、数载期盼，竟因这桩荒唐的“法律顾问”彻底化为泡影。一股透骨的寒意与酸楚郁结于心，咽不下，吐不出。此后数日，他魂不守舍，形同槁木，上班强撑精神，下班便将自己浸在酒杯里。
就在他行将走向沉沦之际，一位在外创业多年的大学同窗好友恰在此时返乡邀约。这不啻于一场及时雨，马文斌自是求之不得，当即应允前往市里一聚。
晚宴设于一家环境清幽的乡土风味馆。包间古朴雅致，唯墙体单薄，不隔人声。马文斌甫一落座，同学介绍友人的话音未落，隔壁竟清晰地传来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是郑启明与吴志雄！
他心头猛地一紧，顿觉坐立难安。此刻若寻借口离去，未免扫兴；可若留下，万一撞见，场面将何等尴尬。权衡再三，他只得强压心头万般不适，打消告辞的念头，硬着头皮正襟危坐。
前半段，隔壁的交谈还算正常，无非是些场面上的寒暄与不甚紧要的时事新闻。马文斌渐渐收回心思，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聚会上。
酒过三巡，隔壁的谈兴明显高涨起来，言辞间少了几分顾忌。马文斌正与同学说话，耳根却不自觉地再次竖了起来。就在这时，郑启明带着七八分酒意、略显张扬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志雄啊，还有在座的各位弟兄，我郑某人这些年，还算对得住大家吧？啊？有什么好事，可从来没忘了你们这些弟兄伙！”
话音刚落，几个附和的声音响起，吴志雄的嗓音最为突出：“郑常委这话说的，您当然是我们的好大哥！您放心，我们这些弟兄，也从来没亏待过您啊！”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带着近乎夸张的热络：“就是！吴律师这话在理。咱们这叫…叫互利共赢！人民币嘛，有我的一半，更有你郑常委的一半！哈哈！”
话一出，隔壁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后，郑启明带着不无责备的语气提醒道：“注意场合！几杯酒下肚就把握不住分寸了？这是公共场合，说话得注意影响。”
他顿了顿，声调重新扬起，恢复了那种从容的腔调，仿佛在作总结陈词：
“都是正常工作，按政策和规矩办事。志雄他们的专业服务，确实为我们县里的规范工作提供了帮助，这叫…优势互补，良性互动！”
……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马文斌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他只觉得热血直冲脑门，内心如同万马奔腾。原来自己单位每年支付那区区一万元的服务费，不过是这庞大利益输送网络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原来自己职级晋升被打压，仅仅是因为没有配合好这场“互利共赢”的游戏！
他再也坐不住了，一股混合着恶心与义愤的情绪迫使他必须立刻离开。仓促间不顾众人挽留，他以不胜酒力为由，近乎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夜风扑面，马文斌加快了脚步，不再有丝毫犹豫——那份曾在胸中翻涌的惶惑，此刻已全然被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
几天后，一封特别的信件从潭水县寄出，飞抵了市纪委监委的案头。寄信人，正是县文联主席马文斌。
信中，没有一句激烈的言辞，通篇以“反映情况”和“咨询政策”的理性口吻，平实地讲述了县文联“被”聘请法律顾问的始末、连续支付服务费却无相应成果的事实，以及因此被巡察反馈要求整改的经过。他着重说明，自己虽为落实整改而有所迟疑，但最终仍迫于压力续签了合同，不料职级晋升旋即遭到不公正打压。信的结尾，他郑重恳请纪检监察部门就此类现象的合理性与合规性予以明示。
这封信篇幅不长，语气克制，行文冷静，却事实清晰、逻辑严密，平静的叙述之下自有暗流汹涌，蕴藏着千钧之力。
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潭水县委常委会正在有序进行。郑启明常委坐在位置上侃侃而谈，神态自若。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市纪委监委三名工作人员径直走入，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停在他面前。会场内顿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
此事在潭水县官场引发了一场无声地震。消息如同一道冲击波，在干部队伍中迅速传导，各种猜测与议论在县委大院内外悄然蔓延。
郑启明的落马，如同一记沉重的警钟，促使潭水县委进行深刻反思。而县文联“被服务”却无实质成果的案例，则如同一根导火索，引爆了对整改工作的全面检视。他们重新复盘了当初那份“彻底整改”的决议，省委巡视组的整改要求本是“多数重点单位”健全法律顾问制度，却在执行中演变为不分青红皂白的“上下一般粗”。
风暴过后，潭水县委以此为镜鉴，迅速完善了相关制度。新制定的《办法》紧扣“分类管理、动态调整”八字原则，从根源上杜绝了“一刀切”。县文联等一批小单位，也终于卸下了法律顾问这份强加的“包袱”。
县文联主席马文斌，依旧坐在那间堆满旧书稿的办公室里。他偶尔会停笔抬头，望向窗外，脸上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场围绕“法律顾问”上演的闹剧，最终以出台一纸“办法”收场——这其中的况味，或许本身就是一则值得载入“县志”的、极具讽刺的当代官场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