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特别的嫁妆-《宦海的印象》

  云梦县妇联主席周兰心,在一次深入对口帮扶村的走访中,踩着雨后泥泞的乡间小路,躬身走进了联系户王大田家低矮的院门。

  灶膛里余烬未灭,屋内弥漫着湿润的柴火气息。年过六旬的王老汉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里透着深重的无奈。他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泛黄的档案袋,向周主席道出了郁结心中多年的苦水。

  原来,王老汉出生在村里最艰苦的年代。那时家徒四壁,生活困苦。大儿子王健呱呱坠地后,他们听信了旁人的“点拨”——为了将来好娶媳妇,硬是把儿子户口给挂在了邻镇一个条件稍好的远房亲戚户头上。

  大儿子成家后,妻儿的户口也只能跟着“随”了过去,落在了那个陌生的村民小组,成了名副其实的“空挂户”。可王家老少,几十年来根始终扎在出生的这个村,屋是这村的屋,地是这村的地。该尽的义务一分不少,该缴的款项一文不欠,乡邻们都看在眼里。

  精准扶贫的号角吹响时,王健积极响应号召,咬牙推倒了结婚分家时分得的三间摇摇欲坠的祖屋,在原址上盖起了新房,还领到了政府的危房改造补贴。

  这本是喜事,却成了新愁的源头——就因户口不在本村,这栋倾注了小两口多年打工心血的新房,像没娘的孩子,无法办理不动产证。

  还记得王健忐忑不安地向村民小组递交申请,希望能把户口迁回,以便创造房屋颁证的条件。小组长倒也负责,专门开了“一事一议”会。社员们大多通情达理,想着王老汉一家祖辈土生土长,为人憨厚老实,纷纷在同意书上签字画押,摁下了鲜红的手印。

  王健以为曙光就在眼前,兴冲冲备齐所有资料跑到辖区派出所。谁知,户籍民警只翻了翻材料便明确摇头:“按国家现行户籍政策,你这情况不符合规定。”冰冷的政策条文,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燃起的希望。

  人户分离,麻烦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王家。看病报销、孩子上学,处处受掣肘。最让王健揪心的是孩子读高中时,因户口地和居住地两头扯皮,谁都不肯开具证明,生生错过了一项重要的助学金。而那座无法确权的房子,更成了一块日夜困扰他的心病。

  王老汉得知周主席帮扶本村后,立即想为常年在外务工的大儿子一家“申冤”。听着王老汉带着哽咽的诉说,看着他手中那摞足有三十多页、边角都已磨毛的材料,周兰心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她郑重地接过那个装满希望的档案袋:“王老伯,这材料我收下了。您放心,这事我定当尽全力!”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托付,周主席开始了“破冰”之旅。她走访了县公安局户籍科、县自然资源局、县住建局、县农业农村局……把所有相关部门的门槛都踏了一遍。耐心陈述情况,细致咨询政策。

  一圈跑下来,得到的核心信息让她心里有了底:政策层面,王健家的房屋可以确权!由所在乡镇具体负责办理。

  心中有了谱,周主席立刻拨通属地镇——临峯镇分管副镇长李为民的电话。详细介绍了王家的情况、村民小组的决议以及相关部门的政策口径,言辞恳切:“李镇长,王健这个‘老大难’问题拖了太久,县妇联全力配合,看镇上能不能想想办法,在不突破政策底线的前提下,把群众这桩揪心事给办了?”

  李副镇长在电话那头态度很好,连声应承:“周主席亲自过问,我们一定重视!只要政策允许,我们尽快办,一定把群众的事办好、办妥!”

  有了这个积极信号,周主席更加坚定了信心。她开始频繁与李副镇长保持联系,电话、微信,甚至在县里会议上碰面,也不忘提上一句。

  李副镇长很快反馈:情况属实,王家房屋符合确权条件,已安排经办人员跟进。然而话锋一转,他又面露难色:“不过周主席,农村房屋确权程序很复杂,牵涉面广。最关键的一步——测绘,得报县上统一安排,最快也得半把年时间。”

  尽管“半把年时间”这听起来未免有些沉重,周主席仍然把这个“安民告示”带给望眼欲穿的王老汉一家。王老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起了希冀之光,紧紧握着周主席的手连声道谢:“周主席,您真是大好人!有您这句话,我们就安心等着!多的时间都过来了,不在乎多等半年!”

  王家的态度也悄然转变。听村里的干部讲,以往县里干部下来走访,王老汉总忍不住当着其他村民的面,说几句“政府办事难”的风凉话,无形中给帮扶工作添阻。如今,怨气化作了理解和期盼,变得格外配合。

  周主席并未松懈,持续追踪关注。半年后,王健欣喜地来电:“周主席!镇上通知我交材料啦!还专门派人来村里,看了我家的房子!丈量了面积,拍了照!”周主席心头一暖,事情总算有了实质性进展!

  她趁热打铁,更加紧密地与李副镇长沟通。然而,此后每次询问,得到的答复都如同复读机:“正在走流程”、“还在补材料”、“等县里统一安排测绘”……再无新的突破。

  时光荏苒,又是半年过去。李副镇长因工作出色,被提拔到邻乡担任乡长。周主席再次拨通他的电话,旧事重提。电话那头的李乡长语气已带着疏离的歉意:“周主席,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人都已离开镇上,这事爱莫能助了。不过,我回头可以问问情况。”

  周主席嘴上客套地说着感谢的话,心里明白这条线是无法指望了。在后续几次工作联系中,李乡长只字没提“问问的情况”。周主席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顺带问清了镇上新的分管领导——一位姓赵的年轻副镇长。

  事情的“难度”极大地考验着周主席的耐心,做事雷厉风行的她,这次没有联系赵副镇长。她决定“打水到井边”——直接拨通镇政府“一把手”刘明亮镇长的电话。如同当初联系李副镇长一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条分缕析地重复了一遍,语言间充满了真诚的期待。

  刘镇长听完,态度异常鲜明:“周主席!群众确实不容易!不能让群众因为历史遗留问题这么为难!您放心,我会亲自了解!只要不违背政策,哪怕打个‘擦边球’,这个事我也一定想办法!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这番“接地气”又“慷慨激昂”的表态,立即驱散了周主席心头的阴霾。她想,有镇长亲自重视并督办,这事想必能成了!

  为使刘镇长清晰掌握情况,周主席再次采用了先前的方法:拍下王老汉那三十多页资料整整齐齐打包,连同自己梳理的详细说明,通过微信发送给刘镇长。此后,她便开始了新一轮的“追踪”:电话提醒、微信留言、会后追问……一切一如从前,她抱着“铁板钉钉”的决心,期盼这次能真正落实。

  然而,希望的火苗似乎总是在即将燎原时被冷风吹熄。刘镇长每次回复,态度依然坚决:“在办在办!”“政策没问题!”“我一直放在心上的!”可当周主席追问具体进展时,答案总是回到原点:“还需要等一等。”

  时间就在这坚定表态与实质停滞的循环中,悄然滑过。

  此时,各级关于切实为基层减负的文件精神层层传达。本为群众之事,自己这频繁“打扰”一镇之长,周主席内心反倒涌起一丝愧疚和不安来。

  再三犹豫之下,她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刘镇长的电话,打算做最后的努力。电话里,刘镇长的声音依旧热情,却透着一丝疲惫:“哎呀,周主席!真对不住,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您放心,群众的事无小事!我尽快抽时间到村里去一趟,实地了解清楚,召集村委开会研究,一定给您、给群众一个明确答复!”

  周主席放下电话,心里的期待已经所剩无几。有些精疲力尽的她,对这类“尽快”、“研究”的承诺,有了近乎本能的审慎。

  就在她再次一筹莫展之际,王健又忧心忡忡地打来电话,慌张地告知:“周主席!麻烦了!我过完年出门打工前,又去找了村支书,把您帮我跑前跑后的事都说了。可村支书说,他刚问了上面,说我家这房子不符合政策,办不了证了!这可咋办啊?”

  这个消息像一柄尖锥,猛地刺在周主席心头!她顾不上多想,刘镇长也似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周主席得到的依然是那套熟悉的“官方答复”。这一次,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而是沉默地放下电话,决定不再“麻烦”刘镇长。

  官僚主义的壁垒,冰冷而坚硬。就在周主席紧锁眉头,绞尽脑汁盘算着“另谋出路”时,距离第一次联系刘镇长,又过去了年余。

  这天,周主席的电话响起,来电显示竟然是临峯镇党委书记张正华。张书记在电话里热情洋溢,商请县妇联对镇上即将举办的大型群众文化活动给予指导和支持,并预约改日专程来周主席办公室详谈。

  放下电话,周主席立即精神一振!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找镇长屡屡碰壁,何不趁此机会,直接向张书记递上这份“陈年诉状”?事情总算迎来峰回路转!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张正华书记如约而至。活动事宜很快愉快地商定妥当,办公室气氛轻松融洽。周主席不失时机地把王健家的事摆上了桌面:“张书记,活动的事我们责无旁贷。另外,我还有一件难事,想向您汇报一下,希望能得到您的鼎力帮助。”

  接着,她不厌其烦地将王健家房屋的事再次和盘托出,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波折,如数家珍般讲得清清楚楚。

  最后,她饱含热泪地说:“张书记,群众盖个房不容易啊。这证拿不到,心里不踏实。是否请您亲自关心过问一下?”因激动已有些语不成句,声音中甚至带着几分哀求。

  张书记的脸色瞬间如乌云密布,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听完最后一句,他忍不住一掌击在茶几上,茶水溅出:“太不像话了!这么合情合理的群众诉求,竟如此久拖不决?这哪是政策程序问题,分明是责任心出了问题!”

  但见他腾地站起,声音洪亮而坚决:“为群众排忧解难就是我们的天职!即便政策有风险、有压力,只要为了群众利益,我们党委政府就必须担起这个责任!”

  话音未落,他已把电话打给下面的经办人员,语气不容置疑:“喂,是我!马上查一下希望村王大田家大娃咡王健户房屋确权的事!材料是不是齐全?办不走的症结到底在哪里?……我不管什么环节不环节!群众实际生活居住在本村几十年,村民小组都同意了,为什么不能办?……你立刻给我查清情况!拿出解决方案!需要协调哪个部门,直接报给我!这事必须尽快解决!听明白没有?”

  听着张书记斩钉截铁的指令,周主席悬了两年多的心,终于感受到一丝落地的踏实。

  镇上的大型活动在县妇联鼎力支持下,办得有声有色,圆满成功。周主席心想,该是推进王家事情的黄金时机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同周主席开了一个玩笑。活动结束不久,在区县级班子届中增补中,能力突出、政绩斐然的张书记,被提拔为本县副县长。而那位一直表态坚决却始终未能破除“测绘”瓶颈的刘明亮镇长,则顺理成章地接任了镇党委书记。

  干部们陆续走上更高岗位,王健家的房子确权问题,却像陷入了流沙,依旧在原地打转,看不到解决迹象。周主席看着自己抽屉里王老汉那份已快翻成碎片的资料,心中充满无力感。

  就在这时,组织上一纸调令,让事情似乎一下子变得迎刃而解。周主席因工作扎实、作风过硬,被委以重任——调任临峯镇担任镇长!

  接到任命的那一刻,周主席心情复杂难言。喜悦之余,王老汉那张布满愁苦的脸和他大儿子王健那座没有“身份”的房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份沉得令人窒息、也凝聚着群众多年期盼和无尽辛酸的档案,此刻成了她赴任时必须带上的一份特别的“嫁妆”。

  不久后,一本崭新的、印着国徽的《不动产权证书》,终于交到了王大田颤抖的手中。压在王家心头多年的巨石,在这一刻,轰然落地。

  这份特别的“嫁妆”,周镇长终于亲手,交还给了原本早该拥有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