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一年又一年-《宦海的印象》

  三年前的那个下午,电话那头的声音格外耐心细致,仿佛怕遗漏任何一个细微的音节。陆遥放下听筒,指尖还残留着微凉。作为少数民族干部和各界人士代表,他首次获邀参加“寒峰县领导干部大会”——这张入场券,意味着他终于在这样一个权力流转的微妙时刻,得以置身其中。

  通知来自县委组织部,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密码。在寒峰官场这个小小的权力生态圈里,消息的源头往往预示着事件的性质。而这样的召唤,十有八九意味着市委考察组的降临,带着对市管干部的审视目光。

  这一次,是差额推荐——时任县工业局局长张正,目标是副县级的阶梯,另有一位陪选的镇党委书记——吴培,名字如同背景板上的装饰,精心挑选,却注定黯淡。

  次日上午八点四十五分,陆遥踏入会场。空气已然绷紧。走廊、过道,人声虽低却密集,像一群被无形之线牵引的木偶,陆续归位。笑容是标配,一种心照不宣的暖场。

  唯有主角张正,端坐一隅,像换了个人。往日那副与众人打成一片的随和荡然无存,脸上凝着一层寒霜。面对涌来的道贺,他紧张地摆手、摇头,眼神里带着恳求的严厉。

  九时许,脚步声由远及近。县委书记陪着几位面色肃然的陌生人——市委考察组同志——快步而入,由早已守候在此的县委组织部工作人员引入会场一侧的谈话室。

  人群开始流动。陆遥随着人流,来到指定的谈话室外。预计还需等候片刻,他先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县委组织部的同志正欲打电话催促——这一轮的谈话,节奏快得惊人。

  谈话室的门开了又关。轮到陆遥。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两名考察组同志坐在桌后,神色庄重。简单的问好,落座。一人核对花名册,打勾。另一人开口,声音平直无波:“请你在你们县内符合条件的正科级干部中,推荐一名拟提拔副县级领导干部的人选。请问你推荐谁?”

  “张正。”陆遥的回答干脆利落。

  “好。”对方点头,谈话随即结束,简洁得像一道预设好的程序。“感谢你的支持与配合。”

  约莫四十分钟,个别谈话推荐告一段落,考察流程进入县委常委会议环节。全体人员再度返回会场等待。

  这短暂的间隙,气氛略显松弛。干部们三三两两聚首,一些玩笑话在人群中传开。有人笑着拍拍同事的肩:“下次的好事该轮上你了。”旁边立刻有人接话:“我看也是,这样的好事适合天天有。”被调侃者连忙摆手,脸上却带着笑:“话不能乱讲,传到组织耳中不好。”

  直到县委常委会议的例行程序进行完毕,考察组一行在县委书记陪同下,步入会场。喧嚣瞬间被抽空,会场落针可闻。

  书记首先介绍考察组组长,并带头鼓掌欢迎,接着说明其余同志待介绍完毕后一并鼓掌,两次掌声雷动过后,会议转入正题。

  书记的开场白,字斟句酌,强调着“市委的肯定”、“组织的信任”、“正确行使权利”,每一个词都像一枚光滑而沉重的鹅卵石,接连坠入台下看似平静的水面。

  话筒移交考察组组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深刻领会市委决定和组织意图……客观公正……对组织、对同志高度负责……”

  伴随着这庄严的宣告,县委组织部的同志如同无声的工蚁,在台下穿梭,将印着两个名字的推荐表,精准地递到每个人手中。

  “表都拿到了吗?信息有无错漏?有无模糊破损?”组长的询问熟如台词。无人举手。

  接着是更为细致的填表说明,冗长而精确:“‘同意’栏下画‘○’,不是画‘√’!符号要清晰!不同意也要画‘○’!另选他人要在空栏处写名字,再画‘○’!每个名字下面的框都不能空,否则废票!”

  尽管表格下方黑体字印得清清楚楚,他依然不厌其烦地重申。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谨慎。

  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在静默中蔓延。组长目光如鹰隼,扫视全场:“请大家独立填写,不要互相交流,不要干扰他人填写。”

  见众人陆续放下手中的笔,又是一轮确认:“检查错漏,需要换票的,举手示意。”无人响应。

  那只矗立在主席台前、约两米高的红漆投票箱,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而刺目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

  推椅声、脚步声、纸张窸窣声。众人起立,走向那抹极具分量的红色。有人步履沉稳,有人略显匆忙,也有人懒得挪步,将那张承载着“权利”的薄纸,随手递给了邻座。

  票箱的入口,仿佛一个吞噬秘密的黑洞。

  计票结束,结果毫无悬念。组长宣布:“根据会议推荐结果和计票情况,确定张正同志为本次副县级领导干部考察人选。”

  县委组织部随即将印有“张正”的民主测评表格有序分发到全场人员手中,德、能、勤、绩、廉,五个大字像五道无形的标尺。

  组长再次强调填表规则,尤其点明“好”的评价与单项评价的逻辑一致性。

  会场里弥漫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松懈,有人开始低头刷手机,有人闭目养神,还有人干脆趴在桌上,在严肃的空气里寻找片刻的休憩。

  “现在,正式发布考察公告。”公式化的考察预告,电话号码和地址被组长清晰地念出,如同一个敞开的、却又带着无形压力的举报窗口。

  近半小时的等待后,正专注于手机信息的陆遥,忽觉肩头被人一拍。“快去谈话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即刻起身,快步重返谈话室,那张贴在厚墙上的考察预告赫然入目。视线一转,门外队伍已比第一次长了许多。排在前面的多是县领导,他们或自然占据队首,或相互礼让,秩序井然,等级分明。

  一小时后,终于轮到他。这一次,他更郑重了些。县委组织部的“特别提示”犹在耳畔,他已在心里反复打磨过腹稿。

  问答开始:

  “经过前两轮的个别谈话推荐和会议推荐,张正同志作为拟提拔副县级人选考察,请问你是否同意?”

  “同意。”

  “请你谈谈张正同志在德、能、勤、绩、廉方面的主要表现、优点和不足。”

  “张正同志政治立场坚定,大局意识强,工作能力突出,作风扎实深入,干部群众公认度高。”陈述完评价内容,他主动补充,“暂时没有发现缺点。”

  “是否收到关于该同志党风廉政方面的不良反映?”

  “没有。”

  “请问你还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

  考察组的两位同志公式化地道谢。陆遥将填好的测评表交出,推门而出。外面等候的同志冲他促狭地竖了个大拇指——他进去不到两分钟。

  不久,市人事官网公示:张正同志拟任寒峰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半个月后,经县人代会选举,任命生效。一切按部就班,尘埃落定。

  第二年,来自县委组织部的电话再次响起。身份换成了县政协委员。内容:等额推荐一名晋升三级调研员职级的人选——县人大常委会一位副主任。

  这一次起,电话那头出奇利索,再无额外信息。直到次日会场,才有工作人员在会前一对一地低声“提示”。

  复刻的流程即将开始。与会者私下笑言,像在玩一场“剧本杀”,只是换了主角,大部分“演员”还是原班人马。

  谈话环节,陆遥旧话新说。然而,这次的考察组风格不同。其中一人微微皱眉:“你的评价略显笼统,特别是对不足的表述不够具体,建议适当补充。”

  陆遥一怔。县委组织部同志的那句神秘无比的“特别叮嘱”瞬间在脑中回响。他略作沉吟,字斟句酌地补充道:“该同志……工作过于投入,有时废寝忘食,建议多多保重身体。”

  考察组同志连连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在记录本上写了几笔。

  走出谈话室,凉风拂面。陆遥的思绪却飘回了两个月前。去年那位风光上任的张正副县长,在商务接待中酒后失态,闹得沸沸扬扬。县里起初试图捂盖子,奈何舆情汹汹,终究纸包不住火,当事人黯然接受组织处理。

  权力与酒杯,有时是毒药。陆遥默默祈愿,这次推荐的同志,能平安着陆,善始善终。

  第三年,身份变成了县党代表。县委组织部的通知如约而至。任务:推荐一位拟由副县长转任县委常委的人选。熟悉的流程,陆遥闭着眼睛都能走完。

  谈话室。考察组同志听完他流利背诵的评价后,温和却带着压力地说:“陆遥同志,能否谈得更具体、更深入一些?”

  陆遥一时语塞。那些“政治坚定”、“能力突出”、“作风扎实”的词汇,像一串磨损的硬币,在他脑海里叮当作响,却始终换不来一幅更生动的画面。

  他并非刻意隐瞒,是真的一时想不出更多话语。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被对方误解为另有隐情。

  “没关系,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谈。”此话出口,考察组同志的表情明显多了几分紧张。

  陆遥心中暗觉好笑,又有些无奈:“你们实在多虑了。”为了避免冷场和尴尬,他只得搜肠刮肚,将原有评价的骨架勉强填充上一些泛泛的血肉,诸如“善于协调”、“敢于担当”之类。

  谈话时间意外地拖长了几分钟。出门时,排在后面的熟人半开玩笑地揶揄:“哟,陆兄,谈得挺深入啊?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呵!耽搁大家时间啦!”陆遥只能苦笑摇头。

  第四年,身份是基层党组织负责人。通知无疑仍是来自县委组织部。这次的分量明显不同:市委组织部受省委组织部委托,考察推荐现任县长拟任县委书记。

  流程依旧,陆遥不敢怠慢。前两次的经验,加上此次推荐关乎一县主官,他不仅重温了历次评价的“标准版”和“扩展版”,还特意准备了一份稍显详细的“加强版”。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意料。当他流畅地完成“标准版”评价后,考察组的两位同志只是平静地记录着,并未提出“更具体”、“更深入”的要求。两个升级版本想必派不上用场了。

  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廉政反映和补充意见,在得到“没有”的答复后,便满意地点头示意结束。

  走出会场,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陆遥站在台阶上,望着县委大院肃穆的楼宇,心中思绪翻涌。这位县长,口碑确实不错,做了不少实事。但愿……但愿他能守住本心吧。

  就在数月前,一则消息曾在小城上下引发轩然大波:那位被等额推荐晋升三级调研员的县人大副主任,以及被推荐转岗重用为县委常委的原副县长,竟因严重违纪违法被同时查处。

  更令人错愕的是,据某些隐秘渠道流出的消息,其中一人在接受调查期间,精神防线崩溃,出现了异常状态,被紧急送往专科医院观察治疗。

  案情扑朔迷离,官方通报尚未出炉,坊间已是流言四起,各种离奇版本在茶余饭后悄然流传。这种戏剧性的、近乎荒诞的结局,在寒峰近些年的官员落马案中,实属罕见。

  陆遥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一年又一年,这会场里的空气,似乎从未真正改变过。红色的票箱,庄严的宣告,谨慎的填表,套路的谈话……像一场循环上演的仪式。

  只是聚光灯下的人来来去去,有人登台,有人谢幕,有人风光,有人陨落。而像他这样的“代表”,始终如一,扮演着这权力剧本里一个固定的角色,说着大同小异的套话,见证着台上台下的风云变幻与人生起落。

  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又归于沉寂。他迈开脚步,汇入散场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县委大院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