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位于市中心的高档酒楼包间内，暖黄的灯光流淌，映照着杯盏交错间的欢声笑语。今天是老领导——前宁安县委群工部部长，现任市委群工部副部长的周明远——的生日聚会。刘成和几位昔日的老部下，作为周明远在宁安县工作时的得力干将，自然在受邀之列。
席间，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客人：市委群工部的大笔杆子——调研室主任张雷。周明远当年正是从市委群工部下派到宁安县“镀金”，三年前期满后顺利回归市里，更上层楼。此刻，众人围坐，话题自然离不开往昔峥嵘岁月，推杯换盏间，气氛热烈而融洽。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众人脸上都浮起了微醺的红晕。就在这时，张雷主任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刘成的脸，忽然提起了一件陈年旧事。而那件事，如同卡在刘成喉咙里的一根细刺，每每想起时，便觉别扭、困惑，却又始终未能参透其中关窍。
“老刘啊，”张雷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松弛，也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意味，“还记得当年你在市里信息宣传推进会上的那次‘精彩’发言吗？可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呐！”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刘成心头激起千层浪。那桩被他刻意尘封却又挥之不去的往事，伴随着席间的酒气，猛地翻涌上来。一切的源头，还得慢慢追溯。
那时，周明远还是宁安县委群工部的“一把手”，刘成分管信息宣传这块“硬骨头”。一次，市委群工部召开全市信息宣传工作推进会，刘成带着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王股长，风尘仆仆地赶往市里参会。
会场气氛严肃。市委群工部分管副部长在主席台上，拿着厚厚一叠通报材料，逐一点评各区县的工作进度。他重点敲打了几个排名垫底、进度严重滞后的区县，言辞虽不失领导风范，但那份无形的压力，让被点名的区县同志们如坐针毡，脸色凝重。
接着，领导话锋一转，开始传授“真经”。他语重心长，仿佛在分享独家秘笈：“同志们，信息宣传工作，讲究的是角度！同一件事，换个切入点，写出来就是焕然一新的面貌，效果截然不同。”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抛出一个生动的比喻：“这就像家里冰箱冻着的那盘回锅肉，顿顿都吃它，谁不腻？但只要你每回炒的时候，加点不同的配菜——青椒、蒜苗、莲白、甚至豆豉——炒出来往桌上一端，嘿，又是一道新菜！谁能说这不是创新？关键就在于这‘配菜’的功夫！”台下响起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声和零星的掌声。
领导似乎很满意这个比喻的效果，继续深入：“我们写稿，特别是往上级官网、媒体上投的稿子，精髓就在这里。要学会‘旧瓶装新酒’，善于挖掘、包装。”他身体微微前倾，却提高了音量，继续透露了“重要天机”：“现在，调研室的张雷副主任正在省委群工部上挂学习，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各区县要充分利用起来，争取在省级层面多上稿，确保好的考核排名！”他环视一周，眼神里带着鼓励和期许。
最后，领导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信息宣传工作，是省里每年考核各地的‘特色亮点工作’！是重中之重！相比之下，日常的业务工作，反而只是‘规定动作’。大家心里要有本账，必须紧紧围绕考核的指挥棒转！用结果说话！各显其能，各展所长，上稿的事，我相信在座各位的智慧，办法总比困难多！”
随后，会议进入各区县汇报环节。轮到宁安县时，刘成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提纲，条理清晰地汇报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汇报完毕，他心中一动：领导刚才把方法讲得如此透彻，几乎是在明示了。宁安县去年的成绩确实不错，何不借此机会，在领导面前再“加把火”，争取更多支持？
念头一起，刘成几乎没有犹豫，对着话筒，声音洪亮地补充道：“感谢领导的鼓励和鞭策！我们宁安县去年信息宣传工作年终考核能取得相对靠前的名次，除了我们自身努力外，更离不开张主任在省上期间给予我们的悉心指导和鼎力支持！今年，我们一定再接再厉，深刻领会、用好用活领导传授的技巧方法，同时也恳请张主任能继续关心帮助我们！”
刘成自认为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和决心，又巧妙地表达了谢意和期待，堪称完美。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正是这几句在他看来锦上添花的补充，即将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
会议结束，刘成和王股长匆匆赶回宁安县。他丝毫不敢耽搁，立即向周明远部长汇报，并建议尽快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传达市会议精神。周明远同意了。
第二天下午，部里全体干部职工齐聚会议室。会议开始前，气氛还算正常。刘成正准备拿出记录本，周明远却猛地一拍桌子，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直刺向他，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刘成！你昨天在市里会上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如同晴天霹雳，把刘成彻底打懵了。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成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知不知道？你那番极其不得体、极其不恰当的发言，把人家张主任弄得有多难堪？真不知你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周明远连珠炮似的质问，一句比一句严厉，一句比一句刺耳。
刘成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耳根发烧。他完全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巨大的委屈和强烈的困惑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部…部长，我…我怎么了呢？我…我只是按照…”
“按照什么？”周明远粗暴地打断他，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恼怒，“有些事情，还需要我点明吗？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深刻反省！”他重重地撂下这番话，仿佛扔给刘成一块千斤巨石，然后不再看他，强压着怒火宣布会议开始。
整场会议，刘成如芒刺背，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周明远那愤怒的面孔和那句“自己去想”的斥责，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散会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随他一同去市里开会的王股长发来的信息。
信息很简短：“刘部，会后张主任很生气，立刻给周部长发了消息，说您在市会上的发言非常不妥当，把他本人弄得很难堪。”
刘成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因为那几句补充！可到底是哪里不妥？是感谢张雷不对？还是把成绩部分归功于张雷的“支持”错了？王股长的信息语焉不详，似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具体缘由，又或许是不便明说。刘成反复咀嚼着“欠妥”、“尴尬”这几个字，如同坠入五里雾中。这块无形的石头，从此便沉甸甸地压在了刘成的心头，成了他职业生涯中一个难以释怀又无法求解的谜团。每次想起，都像吞了只苍蝇般不是滋味。
时光荏苒，转眼几年过去。此刻，在老领导周明远温馨热闹的生日宴席上，早升任市委群工部调研室主任的张雷，竟主动提起了这桩旧事。借着几分酒意，张雷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早已洞悉世情的表情，终于揭开了那个压在刘成心间的谜底。
“老刘啊，”张雷晃着酒杯，慢悠悠地说，“还记得你那时在会上不假思索的一嗓子吗？‘感谢张主任支持’，可真是给我架在火上烤啊！你想想，你那么一说，其他区县的同志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哦，就因为你宁安县的部长是从我们市里下去的，跟我关系近，所以我张雷在省上就给你宁安县‘开小灶’、‘搞特殊’，你们才能多上稿，排名才靠前！这不是明摆着说其他区县没后台，活该落后吗？你这不是把我和周部长，还有宁安县，都推到风口浪尖，把其他区县的兄弟伙全得罪光了吗？”
真相竟是如此不堪！刘成恍然大悟——所谓的“不妥”，并非他工作不实或言语粗鄙，而是他竟“不识时务”地捅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在酒精的灼烧下，强烈的反感与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瞬间涌起。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张主任，恕我直言。我那番补充，恰恰是因为领导在会上已将‘炒回锅肉’的门道——包括借重您省里挂职这条捷径——摊开在桌面上了！ 我的本意，是向领导表明：宁安县不仅心领神会，更在踏实践行，且力求做得更好！这难道不是最积极的落实？”
张雷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抿了一口茶，悠悠地抛出了那句让刘成瞬间哑然、如同被点中死穴的话：“老刘啊，你还是太实在。‘方法’问题，领导在会上教，为的是给大家‘传授经验’，指明方向。但你们在下面只能埋头去干，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啊！懂吗？‘只做不说’，这才是规矩！”
“只能干不能说！”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刘成记忆深处更多的抽屉。他猛地想起，当年自己刚被调到宁安县委群工部，接手信息宣传工作时，王股长和其他几位同志就曾语重心长地向他“汇报”过部里的“实情”。
“刘部，咱们这摊活儿啊，业务上的那些具体事，其实不用过多花心思和精力，按部就班就行。市里考核咱们，最看重、最压秤的，就是信息宣传这块！这也是周部长最关心的‘特色亮点工作’，是咱部里的门面，更是考核排名的命根子！”王股长的神情，充满了“过来人”的笃定。
刘成听完，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从乡镇基层干起，跑过田间地头，和老百姓一起摸爬滚打解决过无数实际问题；后来调到机关，也是扎扎实实做业务。他信奉的就是“实干出成效”。“特色亮点工作”竟然可以脱离甚至凌驾于基础业务之上？这与他骨子里形成的认知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和深深的困惑。
然而，现实很快印证了王股长的话。刘成切身感受到，在宁安县委群工部，“信息宣传”这面旗帜被高高举起，其重要性几乎压倒了一切。常规的业务工作，除非涉及到能转化为宣传素材的“亮点”，否则确实变得可有可无，甚至为宣传“让路”。为了完成那不断加码的“上稿”任务，周明远部长更是殚精竭虑。他亲自挂帅，动用所有人脉，从协调市级媒体版面，到攻关省级刊物编辑，甚至将目光投向了国家级媒体。
他有个“老同学”在京某权威杂志社任编辑。费尽周折，目标明确：争取在该期刊上发表一篇关于宁安县群工工作的“深度报道”。若能成功，按照考核规则，这将是一次性获得最高分值的“王炸”！重量级媒体上稿，难度可想而知，稿件质量、选题角度、时机把握，关关难过。但周部长硬是凭借一股子韧劲和精心运作，最终将这块“硬骨头”啃了下来。当印着“宁安经验”的期刊被送到周部长手里时，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打了大胜仗的喜悦。
对于这种本末倒置、唯“宣传”马首是瞻的工作导向，刘成内心抵触了很久，始终难以真正适应。他总觉得脚下发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干活。后来，他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宁安县委群工部，但与旧日同事的联系并未完全断绝。从他们口中，刘成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消息：群工系统的考核一年严过一年，信息宣传稿件的任务指标如同滚雪球般逐年大幅增加。各区县为了不掉队，竞争已趋白热化，干部为此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压力之下，大家也都如当初市里那位领导所言，“各显其能”。各种围绕“上稿”目标的“创新”手段层出不穷：有的区县与高校签订“校地合作协议”借力，实为“借笔”；有的干部动用私人关系，四处恳求在媒体工作的亲戚朋友“支援”版面；有的则干脆在网络上雇“枪手”写稿；更有甚者，直接与一些文化公司签订“宣传服务外包”合同，每年支付不菲的经费，由公司全权负责完成“上稿”指标。这些“奇招”“妙法”，在区县之间的私下交流中，被干部们无奈地戏称为“赋能加力”。
每当听到这些，刘成心中便感慨万千。他想起市会上领导冰箱里那碗被反复添加不同配菜的“回锅肉”，想起张雷那句“只能干不能说”的金科玉律。这群工系统的“特色亮点工作”，果然名不虚传，特色鲜明，“亮点”突出，连达成目标所衍生出的种种“工作方法”，也充满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特色”与“亮点”，无一例外地印证着那套扭曲的考核逻辑。
所幸，上级开始大力整治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旗帜鲜明地为基层减轻负担。那些华而不实、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堆砌出来的“信息宣传”，因其助长虚浮之风、脱离工作实际、增加基层无谓负担的本质，被列为重点整治对象。一纸文件下来，“信息宣传工作”作为“特色亮点工作”的“殊荣”被取消，其考核权重被大幅压缩，回归到与其实际价值相匹配的位置。
包间里，生日宴已近尾声。张雷那句“只能干不能说”的余音，仿佛仍在空气中低徊。刘成端起面前半凉的茶，猛喝了个见底。茶水的苦涩，竟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了几分。他看向谈笑风生的张雷，又瞥过主位上红光满面的老领导周明远，心中那根深埋的刺，似乎随着这迟来的“真相”与世事的变迁，正悄然松动、消融。只是那段关于“特色亮点”的岁月，连同冰箱里那碗被不断回锅、添加着各种“配菜”的“回锅肉”，已然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滋味，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辛辣。
席间，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客人：市委群工部的大笔杆子——调研室主任张雷。周明远当年正是从市委群工部下派到宁安县“镀金”，三年前期满后顺利回归市里，更上层楼。此刻，众人围坐，话题自然离不开往昔峥嵘岁月，推杯换盏间，气氛热烈而融洽。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众人脸上都浮起了微醺的红晕。就在这时，张雷主任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刘成的脸，忽然提起了一件陈年旧事。而那件事，如同卡在刘成喉咙里的一根细刺，每每想起时，便觉别扭、困惑，却又始终未能参透其中关窍。
“老刘啊，”张雷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松弛，也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意味，“还记得当年你在市里信息宣传推进会上的那次‘精彩’发言吗？可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呐！”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刘成心头激起千层浪。那桩被他刻意尘封却又挥之不去的往事，伴随着席间的酒气，猛地翻涌上来。一切的源头，还得慢慢追溯。
那时，周明远还是宁安县委群工部的“一把手”，刘成分管信息宣传这块“硬骨头”。一次，市委群工部召开全市信息宣传工作推进会，刘成带着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王股长，风尘仆仆地赶往市里参会。
会场气氛严肃。市委群工部分管副部长在主席台上，拿着厚厚一叠通报材料，逐一点评各区县的工作进度。他重点敲打了几个排名垫底、进度严重滞后的区县，言辞虽不失领导风范，但那份无形的压力，让被点名的区县同志们如坐针毡，脸色凝重。
接着，领导话锋一转，开始传授“真经”。他语重心长，仿佛在分享独家秘笈：“同志们，信息宣传工作，讲究的是角度！同一件事，换个切入点，写出来就是焕然一新的面貌，效果截然不同。”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抛出一个生动的比喻：“这就像家里冰箱冻着的那盘回锅肉，顿顿都吃它，谁不腻？但只要你每回炒的时候，加点不同的配菜——青椒、蒜苗、莲白、甚至豆豉——炒出来往桌上一端，嘿，又是一道新菜！谁能说这不是创新？关键就在于这‘配菜’的功夫！”台下响起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声和零星的掌声。
领导似乎很满意这个比喻的效果，继续深入：“我们写稿，特别是往上级官网、媒体上投的稿子，精髓就在这里。要学会‘旧瓶装新酒’，善于挖掘、包装。”他身体微微前倾，却提高了音量，继续透露了“重要天机”：“现在，调研室的张雷副主任正在省委群工部上挂学习，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各区县要充分利用起来，争取在省级层面多上稿，确保好的考核排名！”他环视一周，眼神里带着鼓励和期许。
最后，领导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信息宣传工作，是省里每年考核各地的‘特色亮点工作’！是重中之重！相比之下，日常的业务工作，反而只是‘规定动作’。大家心里要有本账，必须紧紧围绕考核的指挥棒转！用结果说话！各显其能，各展所长，上稿的事，我相信在座各位的智慧，办法总比困难多！”
随后，会议进入各区县汇报环节。轮到宁安县时，刘成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提纲，条理清晰地汇报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汇报完毕，他心中一动：领导刚才把方法讲得如此透彻，几乎是在明示了。宁安县去年的成绩确实不错，何不借此机会，在领导面前再“加把火”，争取更多支持？
念头一起，刘成几乎没有犹豫，对着话筒，声音洪亮地补充道：“感谢领导的鼓励和鞭策！我们宁安县去年信息宣传工作年终考核能取得相对靠前的名次，除了我们自身努力外，更离不开张主任在省上期间给予我们的悉心指导和鼎力支持！今年，我们一定再接再厉，深刻领会、用好用活领导传授的技巧方法，同时也恳请张主任能继续关心帮助我们！”
刘成自认为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和决心，又巧妙地表达了谢意和期待，堪称完美。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正是这几句在他看来锦上添花的补充，即将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
会议结束，刘成和王股长匆匆赶回宁安县。他丝毫不敢耽搁，立即向周明远部长汇报，并建议尽快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传达市会议精神。周明远同意了。
第二天下午，部里全体干部职工齐聚会议室。会议开始前，气氛还算正常。刘成正准备拿出记录本，周明远却猛地一拍桌子，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直刺向他，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刘成！你昨天在市里会上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如同晴天霹雳，把刘成彻底打懵了。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成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知不知道？你那番极其不得体、极其不恰当的发言，把人家张主任弄得有多难堪？真不知你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周明远连珠炮似的质问，一句比一句严厉，一句比一句刺耳。
刘成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耳根发烧。他完全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巨大的委屈和强烈的困惑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部…部长，我…我怎么了呢？我…我只是按照…”
“按照什么？”周明远粗暴地打断他，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恼怒，“有些事情，还需要我点明吗？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深刻反省！”他重重地撂下这番话，仿佛扔给刘成一块千斤巨石，然后不再看他，强压着怒火宣布会议开始。
整场会议，刘成如芒刺背，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周明远那愤怒的面孔和那句“自己去想”的斥责，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散会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随他一同去市里开会的王股长发来的信息。
信息很简短：“刘部，会后张主任很生气，立刻给周部长发了消息，说您在市会上的发言非常不妥当，把他本人弄得很难堪。”
刘成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因为那几句补充！可到底是哪里不妥？是感谢张雷不对？还是把成绩部分归功于张雷的“支持”错了？王股长的信息语焉不详，似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具体缘由，又或许是不便明说。刘成反复咀嚼着“欠妥”、“尴尬”这几个字，如同坠入五里雾中。这块无形的石头，从此便沉甸甸地压在了刘成的心头，成了他职业生涯中一个难以释怀又无法求解的谜团。每次想起，都像吞了只苍蝇般不是滋味。
时光荏苒，转眼几年过去。此刻，在老领导周明远温馨热闹的生日宴席上，早升任市委群工部调研室主任的张雷，竟主动提起了这桩旧事。借着几分酒意，张雷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早已洞悉世情的表情，终于揭开了那个压在刘成心间的谜底。
“老刘啊，”张雷晃着酒杯，慢悠悠地说，“还记得你那时在会上不假思索的一嗓子吗？‘感谢张主任支持’，可真是给我架在火上烤啊！你想想，你那么一说，其他区县的同志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哦，就因为你宁安县的部长是从我们市里下去的，跟我关系近，所以我张雷在省上就给你宁安县‘开小灶’、‘搞特殊’，你们才能多上稿，排名才靠前！这不是明摆着说其他区县没后台，活该落后吗？你这不是把我和周部长，还有宁安县，都推到风口浪尖，把其他区县的兄弟伙全得罪光了吗？”
真相竟是如此不堪！刘成恍然大悟——所谓的“不妥”，并非他工作不实或言语粗鄙，而是他竟“不识时务”地捅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在酒精的灼烧下，强烈的反感与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瞬间涌起。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张主任，恕我直言。我那番补充，恰恰是因为领导在会上已将‘炒回锅肉’的门道——包括借重您省里挂职这条捷径——摊开在桌面上了！ 我的本意，是向领导表明：宁安县不仅心领神会，更在踏实践行，且力求做得更好！这难道不是最积极的落实？”
张雷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抿了一口茶，悠悠地抛出了那句让刘成瞬间哑然、如同被点中死穴的话：“老刘啊，你还是太实在。‘方法’问题，领导在会上教，为的是给大家‘传授经验’，指明方向。但你们在下面只能埋头去干，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啊！懂吗？‘只做不说’，这才是规矩！”
“只能干不能说！”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刘成记忆深处更多的抽屉。他猛地想起，当年自己刚被调到宁安县委群工部，接手信息宣传工作时，王股长和其他几位同志就曾语重心长地向他“汇报”过部里的“实情”。
“刘部，咱们这摊活儿啊，业务上的那些具体事，其实不用过多花心思和精力，按部就班就行。市里考核咱们，最看重、最压秤的，就是信息宣传这块！这也是周部长最关心的‘特色亮点工作’，是咱部里的门面，更是考核排名的命根子！”王股长的神情，充满了“过来人”的笃定。
刘成听完，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从乡镇基层干起，跑过田间地头，和老百姓一起摸爬滚打解决过无数实际问题；后来调到机关，也是扎扎实实做业务。他信奉的就是“实干出成效”。“特色亮点工作”竟然可以脱离甚至凌驾于基础业务之上？这与他骨子里形成的认知产生了剧烈的冲突，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和深深的困惑。
然而，现实很快印证了王股长的话。刘成切身感受到，在宁安县委群工部，“信息宣传”这面旗帜被高高举起，其重要性几乎压倒了一切。常规的业务工作，除非涉及到能转化为宣传素材的“亮点”，否则确实变得可有可无，甚至为宣传“让路”。为了完成那不断加码的“上稿”任务，周明远部长更是殚精竭虑。他亲自挂帅，动用所有人脉，从协调市级媒体版面，到攻关省级刊物编辑，甚至将目光投向了国家级媒体。
他有个“老同学”在京某权威杂志社任编辑。费尽周折，目标明确：争取在该期刊上发表一篇关于宁安县群工工作的“深度报道”。若能成功，按照考核规则，这将是一次性获得最高分值的“王炸”！重量级媒体上稿，难度可想而知，稿件质量、选题角度、时机把握，关关难过。但周部长硬是凭借一股子韧劲和精心运作，最终将这块“硬骨头”啃了下来。当印着“宁安经验”的期刊被送到周部长手里时，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打了大胜仗的喜悦。
对于这种本末倒置、唯“宣传”马首是瞻的工作导向，刘成内心抵触了很久，始终难以真正适应。他总觉得脚下发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干活。后来，他因工作调动离开了宁安县委群工部，但与旧日同事的联系并未完全断绝。从他们口中，刘成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消息：群工系统的考核一年严过一年，信息宣传稿件的任务指标如同滚雪球般逐年大幅增加。各区县为了不掉队，竞争已趋白热化，干部为此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压力之下，大家也都如当初市里那位领导所言，“各显其能”。各种围绕“上稿”目标的“创新”手段层出不穷：有的区县与高校签订“校地合作协议”借力，实为“借笔”；有的干部动用私人关系，四处恳求在媒体工作的亲戚朋友“支援”版面；有的则干脆在网络上雇“枪手”写稿；更有甚者，直接与一些文化公司签订“宣传服务外包”合同，每年支付不菲的经费，由公司全权负责完成“上稿”指标。这些“奇招”“妙法”，在区县之间的私下交流中，被干部们无奈地戏称为“赋能加力”。
每当听到这些，刘成心中便感慨万千。他想起市会上领导冰箱里那碗被反复添加不同配菜的“回锅肉”，想起张雷那句“只能干不能说”的金科玉律。这群工系统的“特色亮点工作”，果然名不虚传，特色鲜明，“亮点”突出，连达成目标所衍生出的种种“工作方法”，也充满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特色”与“亮点”，无一例外地印证着那套扭曲的考核逻辑。
所幸，上级开始大力整治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旗帜鲜明地为基层减轻负担。那些华而不实、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堆砌出来的“信息宣传”，因其助长虚浮之风、脱离工作实际、增加基层无谓负担的本质，被列为重点整治对象。一纸文件下来，“信息宣传工作”作为“特色亮点工作”的“殊荣”被取消，其考核权重被大幅压缩，回归到与其实际价值相匹配的位置。
包间里，生日宴已近尾声。张雷那句“只能干不能说”的余音，仿佛仍在空气中低徊。刘成端起面前半凉的茶，猛喝了个见底。茶水的苦涩，竟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了几分。他看向谈笑风生的张雷，又瞥过主位上红光满面的老领导周明远，心中那根深埋的刺，似乎随着这迟来的“真相”与世事的变迁，正悄然松动、消融。只是那段关于“特色亮点”的岁月，连同冰箱里那碗被不断回锅、添加着各种“配菜”的“回锅肉”，已然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滋味，烙印般刻在他的感知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辛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