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喃么佬撞上鬼-《入族》

  短篇小说

  喃么佬撞上鬼

  文/树木开花

  他们都说我天生吃阴间饭,生来就是做喃么佬的料。

  可我第一次独自做白事法事,就撞上了鬼。

  那晚,我照着师父教的念经超度,棺材却自己打开了。

  里面躺着的是三天前我亲手装殓的邻居阿婆,她坐起来对我笑:

  “细佬,你师父没告诉你,有些亡魂是送不走的吗?”

  第二天,村里人都说我疯了。

  只有我知道,阿婆的尸体还躺在棺材里,那晚对我笑的——是另外的东西。

  一

  陈家阿婆的丧事,是陈默接的第一个独活儿。

  他是吃这行饭的,或者说,村里人都这么认定。从他能记事起,就总被说“阴气重”、“眼神凉”,别的孩子玩闹,他蹲在田埂边看蚂蚁搬家,能看一整天,不言不语。爹妈早没了,是师父——村里老喃么陈罗锅——把他捡回去,一口粥一口水喂大,也把这身本事,连同那些神神鬼鬼、念唱吹打的规矩,一点点灌进他骨头里。

  师父上个月走的,走之前,咳着血沫子,攥着他的手,指节像枯藤。“阿默啊……心要静,胆要壮。经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有些东西……它不按死理来。”话没说完,眼睛就合上了,再没睁开。村里没了主事的喃么,红白事总得有人张罗,陈默二十啷当岁,按理还嫩,可没办法,只能是他。

  陈阿婆的死在预料之中,七十多了,病榻上拖了小半年,油尽灯枯。三天前,是陈默亲手给换的寿衣,僵硬冰凉的肢体,像一截风干的老木,他仔细擦拭,换上簇新的靛蓝寿衣,塞好口含钱,覆上白布。那时候的阿婆,闭着眼,嘴角耷拉着,是一具标准的、安宁的、等待入土的尸体。

  灵堂设在陈家老宅的堂屋。白烛高烧,火苗在穿堂风里歪扭跳跃,把满墙摇晃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群沉默躁动的鬼。劣质线香的烟雾浓得化不开,辛辣里裹着一股陈年霉味和隐约的、来自棺材底部的特殊气息。棺材头前,摆着阿婆放大的黑白相片,皱纹深刻的眼睛透过相框玻璃,木然地望着前方。供桌上堆着蒙了层香灰的苹果、干瘪的橘子,还有几碗早就没了热气的米饭。

  屋里人不多,几个远房亲戚守夜,脸上挂着相似的、程式化的悲戚与疲惫,低声说着家长里短,偶尔朝棺材瞟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没人真正看那棺材,仿佛那只是一件过于庞大的碍事家具。陈阿婆无儿无女,老伴也早走了,这最后的仪式,便透着股敷衍的冷清。

  陈默站在棺材右侧,面前是师父传下来的斑驳经台。他穿着那件略显宽大的深蓝色法衣,浆洗得发硬,带着陈年的香火味。手里攥着师父用了半辈子的桃木剑,剑柄被磨得油亮。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胸腔里那颗跳得失了章法的心。第一次,没有师父在旁边低沉稳定的念诵声托底,一切都得自己来。他感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黏在他背上,那些目光里有关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观望,看他这个新扎喃么佬,能不能撑起这场面。

  时辰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灵堂里显得干涩。“起——经——”

  二

  先念《开路咒》。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师父每个字的吐纳,每一处转折的调门。声音起初发紧,慢慢在重复的韵律里找到一点节奏。烛光在眼皮外晃动,香雾呛着鼻腔。他按规矩,脚踏罡步,绕着棺材缓行,桃木剑尖挑起一张张黄符,在烛焰上点燃,灰烬簌簌落在棺椁周围。

  屋里更静了,亲戚们的闲聊停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和蜡烛芯偶尔噼啪的爆响。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绕着棺材走到第三圈时,他后颈的汗毛毫无征兆地竖了起来。不是风,堂屋的门窗关着,烛火只是摇晃,没有乱窜。但那感觉如此清晰,一股滑腻的阴冷,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他强撑着,转到经台后,开始念《度人经》。这是关键,送魂上路。经文长,调子更平,更缓,要求念经人全神贯注,心神与经文合一。陈默不敢分心,盯着面前翻开的、纸张脆黄的手抄经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就在他念到“超度魂灵,往生极乐”这一句时——

  “咔。”

  一声轻微的、干涩的木头摩擦声,刺破了单调的念诵。

  陈默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皮猛地掀起。

  声音是从棺材那边传来的。

  守夜的亲戚们也听见了,几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屋里死寂,方才那一声响,此刻回荡在每个人耳膜里。

  “吱……嘎——”

  更清晰了!是棺盖在移动!不是错觉,靠近头部的棺盖边缘,似乎抬起了一道缝隙,极其细微,但在摇晃的烛光下,那道幽暗的缝隙如此触目惊心!

  “妈呀!”一个中年妇女短促地惊叫半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脸色煞白。

  陈默浑身血液好像瞬间冻住,又轰然冲上头顶。他握着桃木剑的手抖得厉害,指节捏得发白。师父没教过这个!从来没说过,念经超度的时候,棺材会自己开!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

  那棺盖,一点一点,异常缓慢地,向后滑开。没有手在推,没有任何外力,它就像被里面什么东西,顶着,拱着,悄无声息地挪移。木头摩擦的声音折磨着神经。

  终于,滑开一尺来宽。

  一只枯瘦、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从漆黑的棺内探了出来,扒住了棺材的边缘。手指蜷曲,指甲灰白。

  陈默的呼吸停了。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

  然后,一个花白的头颅,慢慢、慢慢地从棺材里升了起来。靛蓝色的寿衣肩头,露了出来。

  是陈阿婆。

  她坐起来了。

  就那样,直挺挺地,从本该钉死的棺材里,坐了起来。寿帽有点歪,露出稀疏的白发。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脖子。烛光映在她脸上,那张三天前他亲手整理过的、枯槁平静的脸,此刻竟然微微扯动着,皮肤下面像有细小的虫在蠕动,嘴角一点点向上翘起,形成一个完全陌生、极其诡异的笑容。

  浑浊的、已经有些灰白的眼珠,转动着,精准地,锁定了站在经台后、呆若木鸡的陈默。

  三

  她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拉风箱般漏气的声音,但这声音,竟然汇聚成模糊的字句,干涩,尖利,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

  “细……佬……”

  她叫他,用的是村里长辈对晚辈最寻常的称呼,可此刻听来,却让人骨髓发冷。

  “你师父……没告诉你……”

  她歪了歪头,笑容咧得更开,几乎到了耳根,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有些亡魂,是送不走的吗?”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恶意的、近乎嘲讽的拖长调子。

  “鬼啊——!!!”

  守夜的亲戚彻底崩溃了,尖叫着连滚带爬冲向门口,撞翻了凳子,踢倒了火盆,香灰和未燃尽的纸钱扬了满屋。门被轰然撞开,夜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猛灌进来,吹得白烛疯狂摇曳,几乎熄灭,灵堂内光影狂乱,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大影子。

  混乱中,陈默却像被钉死了。他瞪着棺材里坐起来的“阿婆”,那双灰白的眼睛似乎还在笑,直勾勾地看着他。师父的桃木剑沉重如铁,他抬不起手。喉咙发紧,念了半晚的经文碎成粉末,一个字也吐不出。

  恐惧像冰水,从头淋到脚,但他胸腔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烧,烧得他眼睛发痛。不是怕鬼——干这行,怕鬼就别端这碗饭——而是一种更深的、被彻底颠覆和愚弄的惊骇。这不对!这完全不对路!

  最后一点理智绷断前,他猛地扭转头,不再看那棺材,撞开身边瘫软在地的一个远房侄子,踉跄着冲出了灵堂,冲进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身后,是彻底炸开锅的哭嚎、尖叫,以及夜风穿过洞开堂屋门的呜咽。

  他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直到身后村里的喧嚣被夜晚的虫鸣和风声取代,才腿一软,扑倒在一片冰凉的稻田埂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冷汗早已浸透内衫,贴着皮肤,阴冷黏腻。

  他在田埂上躺了不知多久,直到天际隐隐发白。手脚冰凉麻木,但那股烧灼般的惊悸稍微退去,理智艰难地回笼。

  不对。

  不是阿婆。

  那感觉不对。阿婆的尸身是他亲手处理的,死亡的气息、僵硬的触感,他记得清清楚楚。而棺材里坐起来的那个“东西”,虽然顶着阿婆的脸,穿着阿婆的寿衣,可那笑容,那眼神,那声音里透出的意味……那不是一具尸体该有的。尸体不会“说话”,更不会露出那种……活生生的、充满恶意的嘲讽。

  可如果不是阿婆……那是什么?棺材里只有阿婆。他亲手放进去的。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浑身战栗的念头钻进脑海:会不会是……别的“东西”,上了阿婆的身?或者,干脆占了阿婆的“坑”?

  师父模糊的告诫在耳边响起:“……有些东西,它不按死理来。”

  四

  陈默挣扎着爬起来,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他必须回去看。必须再看一眼棺材。现在,立刻。趁着天还没大亮,趁着村里人还没完全围过来。

  他拖着发软的双腿,折返回村。靠近陈家老宅时,已经能听见嘈杂的人声。灵堂外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恐惧、兴奋和猜疑。没人敢进去。

  陈默拨开人群,他脸色惨白,衣服皱巴,样子狼狈,但眼神里有一种豁出去的狠劲,竟让堵在门口的人下意识让开一条缝。

  灵堂内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散落的供品,满地的香灰纸钱。白烛已经燃尽,只剩几缕青烟。晨光从洞开的大门和窗户照进来,驱散了部分昏暗,却让一切显得更加破败颓唐。

  那口黑棺材,依旧停在堂屋正中。

  棺盖,好端端地盖着。

  严丝合缝。就像从未打开过。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又猛地提起来。他一步一步挪过去,脚步虚浮。棺材周围,甚至棺盖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香灰,没有任何被推动、抓挠的痕迹。

  他走到棺材头部,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抵住厚重的棺盖,猛地一推!

  “嘎——”

  棺盖滑开一段。冰冷的、混合着防腐草药和淡淡尸臭的气息涌出。

  陈阿婆静静地躺在里面。

  寿衣穿戴整齐,双手交叠在胸前,口含钱安安稳稳。眼睛闭着,嘴巴闭着,脸上是他三天前见到的、属于死者的枯槁与平静。没有任何坐起过的迹象,没有诡异的笑容,连寿帽都戴得端端正正。

  仿佛昨夜那骇人一幕,只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一场荒诞噩梦。

  陈默僵在那里,手臂撑着棺椁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阿婆的脸,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没有。这就是一具普通的、正在逐渐走向腐败的老人遗体。

  那么,昨晚那个对他笑、对他说话的……是什么?

  “阿默!你搞乜鬼?!”

  一声暴喝在门口炸响。是陈家族里一个有些威望的叔公,被人搀着,脸色铁青,指着陈默的手都在抖。“你……你昨晚是不是撞邪了?!念的什么鬼经!把阿婆都惊起来了!现在还敢来动棺材?!”

  “不是……叔公,我……”

  “滚出去!”另一个壮实汉子吼着,就要冲进来拉他,“你个灾星!克死你师父,现在连死人都不放过!滚!”

  唾骂声,指责声,恐惧转化成的愤怒,瞬间将他淹没。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厌弃、恐惧,仿佛他才是那个带来不祥的鬼物。

  陈默被粗暴地推出了灵堂,推搡着,踉跄着,一直推到村中晒谷场边缘。人们围着他,指指点点,话语越来越难听。

  “看他那样子,眼神都不对了……”

  “早说他阴气重,不该吃这碗饭……”

  “疯了,肯定是昨晚吓疯了……”

  五

  陈默靠在冰冷的石碾上,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声音忽远忽近。他抬起头,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愤怒或躲闪的脸。他们断定他疯了,被自己主持的白事吓破了胆,出现了幻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缓缓站直身体,拍了拍法衣上的尘土。那衣服宽大,衬得他身形有些伶仃,但背脊却一点点挺直了。目光扫过人群,里面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很沉,很冷,不再是之前的惊慌茫然。

  他没有再试图解释。解释不清。

  他推开还在喋喋不休的族人,在一片“疯了”、“别理他”的低声议论中,默默走回自己和师父住了十几年的那座位于村尾的老屋。屋子低矮昏暗,同样弥漫着香火和陈旧家具的味道。

  关上门,喧嚣被隔在外面。

  他走到师父的牌位前,点了三支线香,插进积满香灰的粗陶香炉。青烟笔直上升,然后散开。

  “师父,”他对着牌位,声音沙哑,但平静,“你说得对。有些东西,它不按死理来。”

  “阿婆的魂,可能早就走了。昨晚棺材里那个对我笑的……”

  他顿了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光。

  “……是别的‘东西’。它认得我,它知道师父。它没被送走。”

  “它还在。”

  香头明灭,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线里浮动的声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丧事还得继续,村里人怎么看他,他不在乎。但这件事,没完。

  那东西还在。它找上了他。

  而他,这个新扎的、被所有人认为吓疯了的喃么佬,得把它找出来。

  不管它是什么。

  也不管它为什么找上他。

  屋外,天色大亮,村里关于“陈默疯了”的议论正如潮水般扩散。而屋内,年轻的喃么佬洗了把脸,换下脏污的法衣,开始仔细检查师父留下的每一件法器,每一本手札。动作沉稳,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锐利。

  白昼的光,照亮尘世;而有些东西,专在光的背面滋生。

  他得准备好。

  夜色再次降临,陈默却毫无睡意。

  师父的笔记摊在油灯下,纸页脆黄,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被虫蛀出细密的洞。陈罗锅识字不多,记录多用符号和简笔画,辅以零星文字。陈默一页页翻着,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扭曲的线条——那是师父跳了半辈子、也教了他半辈子的罡步图谱;那些圈圈点点,是安魂镇煞的符咒要诀;还有潦草标注的时辰、方位、禁忌……

  忽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一页的角落里,画着一口棺材,棺材盖半开,里面躺着个人形,人形上方,却用颤抖的线条勾勒出另一个模糊的、张牙舞爪的影子,影子与棺材里的人被一条虚线连着。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尸有主,魂已故。穴若空,客来住。”

  下面还有更小的一行,几乎糊成一团:“……或怨滞,或外祟,占窍不走,仿主言行,善惑人眼……送之极难,需辨其源……”

  六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师父提到过这种情况!虽然语焉不详,但这描述……“尸有主,魂已故”——阿婆自己的魂可能已经走了;“穴若空,客来住”——坟穴(或者说尸身)空了,就被别的“东西”住进来了?“占窍不走,仿主言行,善惑人眼”……不正像昨晚那个“阿婆”吗?它模仿阿婆说话,甚至知道他和师父!

  “需辨其源……”源头是什么?这东西从哪来?为什么找上阿婆的尸身?又为什么……找上他?

  他继续往后翻,急切地寻找更多线索。然而,后面大多是寻常法事的记录,或是些零星的民间忌讳。翻到最后几页,纸张边缘有明显的焦痕,像是被火燎过,字迹也更加狂乱,有些句子没头没尾:

  “……不该看……河湾……那影子……”

  “……错了,都错了,封不住……”

  “……它在等……下一个……”

  “……莫沾手……阿默……莫……”

  最后那个“莫”字,笔划突然中断,墨水晕开一大团,仿佛写字的人被猛地打断,或者……不敢再写下去。

  陈默盯着那晕开的墨迹,后背爬上寒意。师父在害怕什么?河湾?村子西头确实有个老河湾,水流平缓,但深不见底,老辈人说那里淹死过不少人,邪性。师父从不让他靠近那边做法事。

  “它在等……下一个……” 等什么?下一个什么?下一个被它“住”进去的尸体?还是……下一个像他这样的喃么佬?

  陈默猛地合上笔记,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屋里似乎更冷了,不是夜风,而是一种沉滞的、从角落阴影里渗透出来的阴寒。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子,窗纸被月光映得惨白,外面是寂静的村夜,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忽然想起师父走之前,反复念叨的一句话,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病重糊涂:“阿默啊,咱们这行,渡的是魂,防的却是‘心’。有些‘客’,不是外来的,是心里招来的……”

  当时不懂。现在,那句话像冰锥一样刺进他脑子里。心里招来的?谁的心里?阿婆的?还是……村里其他人的?或者……他自己的?

  他天生“阴气重”,从小就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影子,只是师父严令他不准说,慢慢大了,那些影子也似乎少了。昨晚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比常人敏感些。现在,他不确定了。

  那东西认识师父,认识他。它是有备而来。

  陈默吹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看着屋顶的檩条阴影。黑暗浓稠,感官却被放大。远处隐约传来做法事的声响——大概是村里另外请了人来接手阿婆的后事,正在连夜赶工,完成他没能完成的超度。锣钹和念诵声随风飘来,断断续续,更添诡异。

  七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哭。细细的,压抑的,女人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耳边。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

  哭声渐渐近了,变成了絮絮的低语,听不清内容,但那音调……有点像阿婆,又不太像,更年轻,更凄楚。

  低语声又变了,变成了笑。咯咯的,轻轻的,带着冰冷的嘲讽意味的笑。就是昨晚棺材里那个“阿婆”的笑!

  陈默浑身一激灵,猛地睁眼坐起!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哪里有什么哭声笑声?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是梦?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突然,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攥住了他。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他看见,床边原本空无一物的泥地上,隐约多了一小滩水渍。湿漉漉的,泛着诡异的暗光,形状……像是一个人赤脚站过留下的模糊印子。

  印子正对着他的床。

  水渍带着一股淡淡的、河底淤泥的腥气。

  陈默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屏住呼吸,慢慢伸手,摸向枕边——那里放着师父传下来的、一把用黑狗血浸泡过的枣木钉。

  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木钉,他才找回一点力气。他死死盯着那水渍印子,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藏青,鸡鸣声从远处传来。

  那摊水渍,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地上只有干燥的尘土。

  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那股河泥的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陈默下床,脚步虚浮。他走到窗边,看向西边——老河湾的方向。天际刚泛起鱼肚白,那片区域还被沉沉的黑暗笼罩着,像一块不祥的墨渍。

  师父笔记里的“河湾”,晕开的“莫”字,床前的水渍,河泥的腥气……

  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地方。

  而那东西……昨晚来了他的屋子。它不仅能占据死人的“穴”,还能……“走动”?它想干什么?警告他?还是……标记他?

  陈默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他更加清醒。恐惧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愤怒和决绝的情绪压过。

  这东西缠上他了。躲不掉。

  既然躲不掉……

  他走到师父的牌位前,再次点燃三支香。

  “师父,”他低声道,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沙哑,却异常坚定,“它来了我这儿。河湾的东西。”

  “您让我莫沾手……可它找上门了。”

  “您没说怎么‘送’走这样的‘客’。但我得弄明白,它是什么,为什么是阿婆,为什么……是我。”

  “这碗阴间饭,我才刚端起来。是碗会要人命的饭,我也得吃下去。”

  “您看着吧。”

  他把香插进香炉,转身从墙上取下师父留下的一个褪了色的旧布袋。里面有些零散的法器:磨损的铜钱,颜色暗沉的符纸,一小包朱砂,还有几根特制的、刻着咒文的桃木桩。

  八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河湾,关于过去可能发生过、却被掩盖起来的事。村里一定有老人知道些什么。还有阿婆……阿婆生前,最后那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她无儿无女,谁会“怨滞”?或者,她是招惹了“外祟”?

  陈默换上一身干净的深色布衣,将枣木钉贴身藏好,背上旧布袋。推开老屋吱呀作响的木门,晨光涌了进来,有些刺眼。

  村路上已经有人影走动,看到他,纷纷侧目,迅速避开,交头接耳。眼神里的恐惧和排斥比昨天更浓。

  “看,陈默……”

  “还敢出来?不是真疯了吧?”

  “离他远点,晦气……”

  陈默面无表情,径直朝着村里一位年纪最大、据说年轻时也见过些“事儿”的孤寡老人——九叔公家走去。九叔公耳朵背,脾气倔,很少跟人来往,或许能问出点真话。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疯了的喃么佬?也许吧。

  但他知道,从昨晚那摊水渍出现起,这件事,就不再只是“送不走亡魂”那么简单了。

  这是一场刚刚开始的、寂静的较量。在活人与亡者之间,在看得见的世界与看不见的阴影之间。

  而他,这个被认定为“疯了”的年轻喃么佬,是唯一知道“客人”已经登门的人。

  他得知道“客人”是谁。

  以及,该如何“送客”。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骨子里渗出的寒意。白昼的光,照亮尘世;而有些东西,专在光的背面滋生,甚至,开始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痕迹。

  前方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踩进未知的阴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