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精于计算的王工程师-《入族》

  短篇小说

  精于计算的王工程师

  文/树木开花

  他一生都在用数学公式规避风险,却算不出妻子葬礼上那束白菊里藏着一枚定时炸弹。

  一

  礼堂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偶尔被压抑着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空气里弥漫着过度使用的香氛和消毒水混合的、一种类似塑料花的沉闷气味。王建国站在礼堂侧前方,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楔入地面的标尺。他穿着那身裁剪合宜的深灰色西装,左臂缠着黑纱,熨烫过的线条依然锋利,与他眼下的浮肿和嘴角不受控制的下垂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的手指在西装裤兜里,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那上面没有悼词,只有几行简洁到冷酷的数字和代号:

  · 流程:10:00-10:30,默哀,奏哀乐(3)

  · 致辞:张主任(预计5,含冗余1)

  · 家属答谢:本人(2,核心句“感谢各位到来,李静安息”)

  · 人员动线:北门入,经遗体(停留<30″),至家属区(慰问语模式化,点头示意),南门出。

  · 情绪触发点预估:哀乐起(概率35%),见遗容(概率80%)。应对:深呼吸,三次,间隔2秒。视线定点于后方墙面“奠”字右下角墨迹。

  这是他昨晚熬到凌晨三点,在书房那张铺满图纸和计算稿的桌子上,最终敲定的“告别仪式流程及情绪管控方案”。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情绪波动,都被他量化、分析,并配备了相应的“应急预案”。他一生都在这么做。给桥梁建模,计算应力分布,规避结构风险;给投资项目做评估,计算回报率,规避财务风险;甚至给女儿王萌填报高考志愿,他也建立了一套复杂的权重评分模型,以规避未来职业发展的“风险”。计算,是他应对这个混沌世界的唯一武器,是他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抓住的救生筏。

  可现在,这艘筏子,好像有点漏气了。

  李静的照片挂在正前方,黑白的,笑容温婉,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那是三年前他们单位组织旅游时他拍的,当时他觉得,光线、角度、她笑起来的样子,各项参数都恰到好处。如今这“完美”的照片悬在那里,却像一道无解的方程,嘲弄地看着他。

  司仪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严格按照时间线推进。哀乐响了,果然是3分22秒,一秒不差。他按照计划,深呼吸,视线投向那个“奠”字右下角——那里确实有一小点不太均匀的墨渍,像一只停驻的飞蛾。可他发现,自己无法长时间聚焦,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张照片,瞟向躺在鲜花丛中的、那个再也不会对他微笑的妻子。

  张主任上台了,声音哽咽,说的比预计的多了一分半钟,提到了李静生前的善良和乐于助人。王建国的胃部微微抽搐,这些“变量”打乱了他的节奏。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去观察台下的人群。都是熟悉的面孔,同事、邻居、远亲。他们的表情是程式化的悲伤,符合这种场合的社会学预期。他看到女儿王萌坐在第一排,肩膀单薄,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片纸巾,已经揉成了一团。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那感觉尖锐而陌生,无法用任何公式描述。他立刻移开目光,重新回到对“奠”字的凝视上。

  二

  流程还在推进。该他上场了。

  他走到话筒前,脚步稳定,甚至有些过于僵硬。西装裤兜里的手抽了出来,指尖冰凉。他看了一眼下面黑压压的人头,目光扫过女儿低垂的头顶,然后迅速抬起,望向礼堂后方空洞的黑暗。

  “感谢各位…今天前来。”声音干涩,但吐字清晰,符合他设定的“平稳、克制”的声线参数。

  “李静…她…” 预先准备好的那句“安息”卡在了喉咙里。一个毫无征兆的、巨大的悲恸的浪头毫无征兆地打来,瞬间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堤坝。他张着嘴,那个词却像鱼刺一样鲠在那里,带着血腥味。视野边缘那个“奠”字开始模糊、旋转。

  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不知是谁的。这声音像针一样刺破了他鼓胀的情绪气球。

  他猛地低下头,对着话筒,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模糊的“谢谢”。然后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下了那个小小的台阶。背影依旧挺直,但仔细看,能发现那挺直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硬撑。

  他回到了原先站立的位置,手指再次插回裤兜,紧紧捏住了那张便签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失败了。他对自己说。情绪管控,失败。冗余时间设置,不足。变量考虑,不周。可是,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权重该如何分配?他找不到数据支撑。脑子里是一团乱麻,是李静最后躺在医院里,插着管子,瘦得脱形的样子;是医生那句“扩散了,我们尽力了”;是他翻遍所有医学统计资料,计算出的那微乎其微的、却最终没有发生的生存概率。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吸引了。

  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不合时宜的亮蓝色冲锋衣,从礼堂南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他动作很快,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束…白菊。混在诸多花圈和花束中,这束白菊并不起眼,但王建国的职业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了不协调之处。这个年轻人不是他名单上的任何人,他的入场时间点也偏离了既定流程。而且,那束白菊的包装,过于朴素了,甚至有些草率,与周围精心扎制的花圈格格不入。

  王建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个未登记的变量。

  他看着那年轻人径直走向家属区旁边堆放花圈和花束的区域,将那束白菊放在了…一个非常靠边的位置。动作略显急促,放下后,立刻直起身,目光似乎快速地朝家属区这边扫了一眼,然后迅速转身,再次低着头,沿着墙边快步从南门离开了。

  从进来到离开,不超过四十秒。

  三

  王建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大脑中负责逻辑和计算的部分,像被按下了强制启动键,暂时压过了那泛滥的悲伤。

  · 对象:陌生年轻男性(约25-30岁,身高175c2c体型偏瘦,蓝色冲锋衣,无显着特征)。

  · 行为:非仪式时间点进入,手持单束白菊,放置位置偏离中心,停留时间极短(<40″),无慰问举动,迅速离去。

  · 异常点:着装与场合不符。花束单一且包装简陋。动线目的性强,无冗余动作。出现与消失均突兀。

  风险概率评估…初始值:低?中?缺乏足够数据。

  他试图说服自己。也许只是一个不懂礼数的远房亲戚的孩子?也许只是李静曾经帮助过的某个学生,性格内向,送来花就走?可能性有很多。他甚至在脑海里快速检索了一下李静社交网络中的年轻男性,试图进行模式匹配。无果。

  但是,那种感觉不对。那年轻人离开前扫视家属区的眼神,太快,太…冷静。不是悲伤,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确认。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里除了便签纸,还有他的手机。他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走过去,检查一下那束花?或者告诉现场负责维持秩序的单位同事?

  他的目光扫过前方。女儿王萌似乎注意到了他瞬间的僵硬,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司仪正在做最后的总结,声音沉痛。周围的人们沉浸在各自的哀思里。

  风险概率…如果判断错误,他贸然行动,会打断仪式,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乱。在妻子的葬礼上,因为一个毫无根据的“感觉”而兴师动众?这本身就是一个极高风险的行为,会破坏仪式的“完整性”和“庄重性”,可能对女儿造成二次伤害,也会让他在同事面前显得…失常。

  计算。权衡。

  干扰成本(高) vs. 潜在风险(基于当前信息,概率极低)。

  他的理性天平迅速倾斜。他选择了不作为。他将那束白菊,归类为一个“可接受的异常变量”,一个虽然不合规但大概率无害的插曲。仪式即将结束,他告诉自己,再坚持几分钟,一切就都按计划结束了。

  他甚至为自己的“冷静”和“理性”找到了一丝可怜的慰藉。看,我还没有完全失控。我还能进行风险评估。

  司仪的话音落下。默哀。人们开始陆续起身,按照他预想中的人员动线,缓慢地移动,经过遗体,向家属表示慰问。

  王建国微微侧过身,准备迎接前来慰问的人群。他的视线,却像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束孤零零的、放在边缘的白菊上。

  白色的菊花,花瓣细长,卷曲着。在周围浓烈、繁复的花圈映衬下,它显得异常简单,甚至有些扎眼。

  就在那一刻,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礼堂里的嘈杂完全掩盖的“嘀”声,非常规律地,响了一下。

  或许响过?或许没有。王建国不能确定。那声音太轻微了,轻微到像是幻觉,像是他过度紧张的神经制造出来的幻听。是空调的运转?是某个人的电子设备?还是…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猛地转过头,想对离他几步远的张主任说什么,嘴唇刚刚张开——

  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一片纯粹的、灼目的白。

  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巨大到超越了听觉的阈值,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压力,狠狠砸在他的胸膛上,将他向后抛飞。他看到前方的人群像被风吹散的积木,那些模糊的、惊愕的面孔在强光中瞬间扭曲、分解。那幅挂着李静照片的幕布,连同后面印着巨大“奠”字的墙面,像一张被揉碎的纸,无声地撕裂、垮塌。

  灼热的气浪紧随而至,裹挟着碎屑、粉尘和无法形容的气味,将他彻底吞没。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王建国的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一个妻子的面容,不是对女儿的担忧,甚至不是疼痛和恐惧。

  是一个冰冷、精确、却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清晰地“看”到,那束白菊内部,一个极其微小的电子元件上,红色的数字正在规律地跳动、归零。

  …… 0.03 … 0.02 … 0.01 …

  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