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囯道边上的追车女鬼-《入族》

  短篇小说

  国道边上的追车女鬼

  文/树木开花

  一

  跑207国道这条线刚满三个月,老司机们嘴里的各种邪门事听了不少,大多一笑置之。直到那个雨夜。

  雨水像泼墨一样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拼命左右摆动,也只能撕开片刻的清晰。前轮压过积水,带起哗啦一片水声。已经是后半夜,国道上车辆稀少,偶尔有大车亮着刺眼的大灯对向驶过,卷起的水雾瞬间吞噬一切。我攥紧了方向盘,指尖有些发凉。连续跑了七八个小时,腰背早就僵硬,但更让人难受的是这天气和这段路——刚刚经过的那个褪色路牌,显示着那个听了无数遍的公里数。副驾上扔着半包烟,烟盒旁边是队里老赵硬塞过来的一个皱巴巴的红色护身符,说是他妈从庙里求的。

  “尤其是下雨天,夜里,能绕就绕,”老赵递护身符时,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异常严肃,“那段路,邪性。”

  我当时还笑他迷信。这年头,谁还信那些神神鬼鬼的。

  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右侧的后视镜。被雨水模糊的镜面里,只有我车尾两道昏黄的灯光,以及更后方无边的黑暗。偶尔有对面来车的灯光扫过,映出路边影影绰绰、张牙舞爪的树林轮廓。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后视镜的视野边缘。

  开始以为是错觉,是雨水扭曲了光线。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定睛看去。

  那影子在跑。

  在追我的车。

  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在暴雨滂沱的国道上,以一种绝非人类能有的速度,紧贴着路面,无声无息地追着疾驰的货车!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我死死盯着那面被雨水覆盖的后视镜,试图看清。距离在拉近,轮廓逐渐清晰。是一个女人,梳着一条又粗又长、年代感十足的大辫子,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在身后笔直地扬起。她身上穿着那种老式的、颜色晦暗的衣裤,脚上……脚上是一双同样老式的、即使在雨夜里也反射出些许湿光的皮鞋。

  更让人头皮发炸的是,她手里举着一把伞。

  一把长长的、带着木头弯钩伞柄的黑伞。

  她就那样举着伞,在瓢泼大雨中狂奔,追着车,身形稳定得诡异,雨水似乎完全影响不了她。那张脸看不太真切,隐没在伞沿和夜色的阴影里,只能感觉到一种非人的苍白。

  “操!”低骂一声,冷汗瞬间就从额角渗了出来,和车厢里闷热的空气混在一起,黏腻不堪。

  幻觉,一定是太累了产生的幻觉!我用力甩了甩头,抬手狠狠揉搓眼眶。

  二

  再看向后视镜。

  她还在!而且更近了!

  近到能隐约看到她那握着伞柄的手,也是同样的毫无血色的青白。她奔跑的动作僵硬而迅捷,像是提线木偶,又像是……某种贴着地面滑行。

  搭车……搭车……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老赵他们喝酒时常说的那几个字眼,带着浓重的、令人脊背发凉的乡土口音。那故事里的姑娘,就是这样,扎大辫子,穿皮鞋,拿长柄勾伞……

  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顺着脊椎一路向上,刺入大脑。右脚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猛地将油门踩到了底。

  发动机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货车猛地加速,巨大的惯性把我狠狠按在驾驶座的靠背上。车速表指针颤抖着向上爬升。

  我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雨幕,不敢再看后视镜。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雨点砸落的噪音,以及我粗重的喘息。

  应该甩掉了吧?怎么可能有人,不,有东西能跑得过加速的货车?

  就在精神稍微松懈的那一刹那——

  刺啦——!

  车载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杂音,尖锐得刺耳,盖过了所有声音。杂音持续了两秒,然后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随即,一个声音,幽幽地、带着某种空洞的回响,从那个小小的扬声器里清晰地传了出来,钻进我的耳朵:

  “师……傅……搭……车……吗……”

  是个女声。

  声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不带一丝活气。每一个字都拖得很长,像是从很深很冷的水底冒上来的一样。

  正是后视镜里那个举伞追车的女人!

  “啊!”我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抠对讲机的开关按钮,想把它关掉。手指却不听使唤,连按了好几下,那按钮像是失灵了,对讲机依旧沉默地待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声音只是我的幻听。

  但我知道不是。

  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不敢减速,甚至不敢稍微松一点油门。眼睛赤红地盯着前面的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尽快离开这段该死的路!

  雨,不知何时小了一些,虽然依旧细密,但至少能见度好了不少。前方是一个不算太急的右转弯,我稍微收油,准备过弯。

  车灯的光柱随着转弯划破夜色,扫过路边的树林和……

  弯道尽头,路边。

  一个人影。

  静静地站在那里。

  手里举着一把长长的、带着弯钩伞柄的黑伞。

  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和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

  是那个女的!她怎么可能跑到我前面来了?!

  这一次,她不是在路上跑,而是就那样静静地立在路边,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等了很久很久。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那双老式的皮鞋,在车灯下泛着湿冷的光。

  三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瞬间撕裂了雨夜的宁静。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踩死了刹车踏板!

  巨大的惯性让货车轮胎抱死,在湿滑的路面上猛地向前滑行,车尾不受控制地摆动,驾驶室里没固定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副驾上的那个红色护身符,也滚落下来,消失在座位底下。

  车子在距离那个身影不到十米的地方,险之又险地停了下来,车头甚至已经快要碰到她。

  我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向那个身影站立的地方。

  空的。

  路边空空如也。

  只有被车灯照亮的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路边在风雨中摇曳的、黑黢黢的树林。那把伞,那个女人,消失了。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真的只是疲劳驾驶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我瘫在驾驶座上,过了好几秒,才敢缓缓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可能是吓出来的眼泪,喉咙干得发疼。

  不能停在这里。

  必须走!

  重新挂挡,给油,货车颤抖着,缓缓起步。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个身影消失的路边,生怕她再次出现。

  直到车子完全驶过那个弯道,将那片区域远远抛在身后,我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精神依旧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雨渐渐停了。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点朦胧的灰白,黎明将至。长时间的极度紧张和恐惧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加上一夜未眠,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意识开始模糊,视野里的道路、树木都出现了重影。

  不行了……撑不住了……得找个地方停下……睡一会儿……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最终压倒了对前路的恐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我好像看到前方路边的树林里,似乎立着一块矮矮的、方方的石头……

  ……

  刺眼的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毫无遮拦地照射在脸上。

  我皱着眉,极不情愿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酸涩和胀痛立刻从眼球传来,浑身像是散架了一样,尤其是脖子,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

  我在驾驶室里睡着了?

  记忆如同破碎的胶片,混乱地涌入脑海——暴雨,后视镜里追车的影子,对讲机里女人的声音,弯道边打伞的身影,急刹车……

  然后呢?

  我甩了甩昏沉胀痛的脑袋,试图坐直身体,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货车,正停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

  而空地的正中央,赫然立着一块半米多高、灰白色的石碑!

  四

  石碑样式古旧,上面似乎刻着字,风吹雨打下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碑前,还散落着一些早已枯萎腐烂、看不出原貌的祭品。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我猛地推开车门,几乎是滚落下去,踉跄着冲到那块石碑前。

  蹲下身,颤抖着手拂去石碑上的尘土和枯叶。

  模糊的刻字渐渐清晰——

  “爱女 林秀兰 之墓”

  “生于一九四九年 卒于一九七一年”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记述着她是在某次水库建设大会战中,因塌方牺牲,被追认为烈士。

  林秀兰……一九七一年……二十二岁……

  正是老赵他们口中,那个追车的女鬼!那个葬在国道旁边,带着无尽怨念和未了心愿的未婚女青年!

  我……我的车怎么会停在这里?!昨晚最后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矮矮的方石头,难道就是这块墓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冰凉。

  我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爬回驾驶室,手抖得几乎插不进钥匙。拧动钥匙,发动机吭哧了几声,居然顺利启动了。

  还好,车还能动。

  我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是凭着本能,疯了一般挂上倒挡,猛踩油门。轮胎碾压着杂草和碎石,货车狼狈不堪地倒出了这片紧挨着国道的墓地,重新回到了坚实的柏油路上。

  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块墓碑,我死死盯着前方,将油门踩到底,货车咆哮着,沿着207国道,向着远离这片区域的方向亡命狂奔。

  直到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那片令人心悸的树林,我才稍微减慢了车速,将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一个开阔的、毫无遮挡的地方。

  阳光炽烈,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趴在方向盘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没有害我……至少现在还没有。

  老赵说过,几十年前,那些被缠上的男青年,回家后神情失常,需要请“喃么佬”驱鬼……

  我抬起头,看着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苍白、惊惶、写满疲惫与恐惧的脸。

  下一个……会是我吗?

  这段路,这个女鬼……她选中了我?操你妈!

  阳光下的国道,车来车往,一片喧嚣。可我却觉得,自己仿佛被隔绝在了一个冰冷、寂静、只有我和她的世界里。我努力挣脱。

  ……

  如今几十年过去,我早已不开货车了。关于这段路上女鬼的传闻已慢慢消失。然而,人们心中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每次路过这里都要加大油门,不敢正眼看她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