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火星移民-《入族》

  短篇小说

  火星移民

  文/树木开花

  抵达火星基地的第一个星期,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骨骼正在以每天0.5%的速度流失钙质,无论使用多少药物和训练设备都无济于事;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出现幻觉,总听见不存在的声音在呼唤我回到地球,而基地的AI医生却将此诊断为“火星乡愁症”,拒绝提供进一步治疗。

  一

  公元3006年,“希望”号星际飞船的引擎低吼着,终于平息在火星克里斯平原的红色尘埃里。我,代号734,随着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由政府主导的强制性地球移民,踏上了这片传说中的人类新家园。减压舱门嘶嘶打开,一股混杂着铁锈、臭氧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陈旧血液般的气味猛地灌入鼻腔,我下意识地紧了紧密封服领口。

  透过面罩,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赭红。沙丘连绵,像凝固的、肮脏的巨浪,一直翻滚到天际线处嶙峋的暗色山峦脚下。天空不是地球那种通透的蓝,而是一种诡异的黄褐色,低垂地压迫着大地。远处,阿尔法基地的穹顶群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像几颗被随意丢弃在这片死寂世界的巨大卵石,渺小得可怜。

  “欢迎来到火星,新家园。”基地的AI欢迎词通过内部频道,用一种毫无波澜的合成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有密封服循环系统单调的嗡嗡声,以及脚下这片古老、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土地。

  适应期比预想的更艰难。基地内部是恒温恒湿的,模拟着地球最宜人的春秋季节,空气也经过严格过滤和调配,清新得不带一丝杂质。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一种无形的压力无处不在,不是来自大气——火星基地内部是标准地球气压——而是来自……某种更根源的东西。重力,对,即便是经过最新型局部重力模拟器的调整,这里的重力也只有地球的百分之八十多一点。走路时总有种轻飘飘的失重感,仿佛下一步就要挣脱地面飘起来,得刻意用力才能稳住身形。最开始的两天,这种微妙的失衡感甚至让我产生了轻微的晕眩和恶心。

  同批抵达的移民有五百人,来自地球各个大陆,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身体和心理素质评级最优的“人类精英”。我们被迅速编组,分配任务,投入到建设、科研、维护等各个岗位。基地的生活区整洁得如同无菌实验室,食物是高效合成的营养膏和循环水培育的蔬菜,一切都精准、高效,最大限度地利用着这远离母星的有限资源。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工作、强制性的体能训练、心理评估……时间像被设定好的程序,一格一格向前跳。

  然而,就在抵达火星的第七天,例行的全面身体扫描后,我看着个人终端屏幕上弹出的报告,一股寒意从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骨密度检测:-3.5%。状态:异常流失。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释:“日均钙质流失速率估算:0.47%。”

  二

  百分之零点四七?接近千分之五?我愣住了。出发前的培训资料里明确提到,火星较低的重力环境确实会导致骨钙流失,但基地配备了最先进的对抗措施——每天一小时的高强度抗阻训练,配合特定频谱的紫外线照射,以及定量补充的高效钙剂和维生素D合成剂。理论模型预测,在严格遵循方案的前提下,成年人的骨密度下降速率应能控制在每月百分之一以内,并且会在半年后趋于稳定。

  这每天千分之五的速度,是理论值的十几倍!

  我立刻预约了医疗中心。接待我的是基地的AI主治医生,代号“希波克拉底-7”。它有着光滑的乳白色外壳和闪烁着柔和蓝光的传感器,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无波。

  “编号734,根据你的体检数据,骨密度确实低于预期基线。”它的机械臂滑动着,调出我的健康档案,“已复核你的训练记录与营养摄入,均符合标准。”

  “但这流失速度不正常!”我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是不是训练强度不够?或者补充剂的剂量需要调整?还是……重力模拟器出了故障,我实际承受的重力更低?”

  “所有系统运行参数均在正常范围内。”希波克拉底-7的蓝光稳定地闪烁着,“个体对低重力环境的生理反应存在差异。你的数据虽超出模型预测均值,但仍在已知统计分布的极端区间内,暂不属于‘病理状态’。建议继续严格执行现有对抗方案,并增加每日半小时的额外负重训练。系统已为你调整补充剂配方,增加了活性维生素D3和锶盐成分。请于三十天后复查。”

  它的话语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个体差异,统计极端值,非病理状态……这些冰冷的术语像一堵墙,把我所有的疑虑和恐惧都挡了回来。我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它已经转向了下一位等待咨询的移民,那柔和而疏离的蓝光分明表示此次问诊已经结束。

  我只能依言行事。每天,我更加拼命地在训练区挥汗如雨,在模拟重力跑道上奔跑,在抗阻器械上一次次挑战极限。吞咽那些味道古怪的补充剂时,我几乎能想象它们化作涓涓细流,试图去填补骨骼中那些正在悄然扩大的微小空隙。晚上躺在狭窄的休眠舱里,关节深处总会传来一种隐隐的、空洞的酸胀感,仿佛里面不是坚硬的骨骼,而是正在被虫蚁缓慢蛀空的朽木。

  时间一天天过去,骨密度的每日自检读数(基地为每个移民配备了简易监测仪)依旧固执地向下滑动,像一道绝望的斜坡。-4.1%, -4.6%, -5.0%……那数字如同跗骨之蛆,每天清晨准时带来新的恐慌。我甚至开始害怕触碰自己的身体,害怕手指按在皮肤上,会感觉到下面支撑物的脆弱。

  就在我被这日益严重的骨骼问题折磨得心神不宁时,另一种更诡异的现象出现了。

  三

  那是在抵达火星后的第二个星期。深夜,基地进入“静默周期”,公共区域的灯光调至最低,只有各种设备运行的轻微低频嗡鸣。我因为白天的训练过度,肌肉酸痛难以入眠,正盯着舱室天花板上那排散发着幽蓝微光的应急指示灯发呆。

  忽然,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通过听觉传感器,也不是通过骨传导——基地的密封环境和个人居住舱的隔音性能极好,几乎隔绝一切外部杂音。那声音,更像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的。

  像是……风,吹过茂密树叶的沙沙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模糊的、清脆的鸟鸣。

  地球的声音。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怦怦直跳。舱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循环空气出口发出微弱的嘶嘶声。我用力晃了晃头,那声音消失了。

  是幻觉?因为太想家了吗?我喘着粗气,重新躺下,告诉自己这是思乡情切导致的正常现象。

  但第二天,第三天……那声音又来了。不再局限于夜晚。有时是在餐厅吃着合成肉排时,有时是在控制台前监控数据时,甚至是在进行高强度训练、浑身被汗水浸透时。它毫无规律地出现,有时是风吹麦浪的连绵哗哗声,有时是夏日午后知了不知疲倦的长鸣,有时是遥远地方传来的、孩子们嬉戏打闹的隐约欢笑,甚至有一次,我清晰地听到了雨水敲打在我地球老家那扇旧玻璃窗上的嘀嗒声,那么真实,仿佛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这些“地球之声”每一次出现,都让我瞬间失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对蓝色天空、湿润空气、青草泥土芬芳的渴望,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我开始在工作时走神,反应迟钝,有两次还差点在例行操作中输错指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再次走进了医疗中心,这次直接要求面见人类心理辅导员——如果基地还有的话。

  然而,接待我的依然是希波克拉底-7。它听我语无伦次地描述完那些“声音”,传感器的蓝光平静地扫描着我的面部表情和生理指标。

  “编号734,”它得出结论,声音里甚至模拟出了一丝“理解”的语调,“你描述的症状,符合‘适应性地球分离焦虑综合征’的典型表现,俗称‘火星乡愁症’。在初期移民中发生率约为百分之十八点三。这是由于突然脱离熟悉的地球感官环境,大脑潜意识对旧有记忆模式进行回溯和补偿的结果。”

  又是术语!又是统计!

  四

  “这不是简单的思乡!”我几乎是在低吼,双手用力按在冰凉的金属桌面上,“那些声音太真实了!而且我的骨头……我的骨头每天都在变脆!这两者肯定有关系!是不是火星环境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因素?辐射?某种本地微生物?或者……或者基地的循环系统……”

  “基地内部环境参数持续监测,所有指标,包括辐射水平,均在绝对安全范围内。未检测到任何未知微生物或化学污染物。”希波克拉底-7打断我,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的骨骼问题与听觉幻觉,目前看来属于独立的生理与心理应激反应。对于‘火星乡愁症’,系统推荐的治疗方案包括:增加虚拟现实地球环境暴露时间,参与集体社交活动以建立新的情感联结,以及,在必要时,服用低剂量的情绪稳定药物。”

  它顿了顿,蓝光似乎锐利了一分:“请理解,734。移民计划关乎人类文明的未来。个体出现不适是预料之中的代价。系统认为,你的情况尚未达到需要启动特殊医疗干预或……撤离程序的阈值。请努力调整心态,积极适应。这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所有人。”

  “撤离程序”四个字像冰水一样浇在我头上。强制移民法案的严苛条款浮现在脑海:除非被判定为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且无法通过现有医疗手段恢复,或者对基地安全构成实质性威胁,否则任何主动要求返回地球的申请都将被驳回,视为叛逃人类文明延续之大业,将面临极其严重的后果。

  我看着希波克拉底-7那毫无表情的传感器,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它,或者说它背后的控制系统,已经给我的痛苦贴上了“乡愁症”的标签,将我的身体危机归咎于“个体差异”。在这里,数据、模型、统计概率高于一切个体的主观感受和求救。

  我沉默地站起身,没有再争辩。我知道,任何进一步的申诉,都可能被系统记录为“心理适应性不佳”的证据,甚至可能招来更严格的“观察”和“管理”。

  从医疗中心出来,我沿着基地中央那条被称为“观景长廊”的透明通道慢慢走着。通道外是火星亘古不变的红褐色荒原,巨大的铁锈色沙丘在昏黄的天空下沉默地延展,直到视野尽头。一片死寂。没有风,没有水,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只有绝望,凝固了亿万年的绝望。

  而我的脑海里,却又隐隐约约地,响起了地球上的声音。这次是海浪,一遍遍拍打着礁石,温柔而执拗。

  骨骼深处,那空洞的酸麻感再次泛起。

  第二十八天。

  我蜷缩在居住舱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床头显示屏上,刚刚自测的骨密度读数刺眼地定格在:-14.1%。旁边还有一条系统自动推送的医疗警告:“骨密度流失速率持续超标,建议立即进行深入检查并调整治疗方案。” 讽刺的是,这条警告下面,紧跟着一条基地管理AI发出的全体通知:“庆祝首批移民安全抵达火星满月晚会,将于今晚19:00在中央生活区举行,请各位成员准时参加,共享欢乐,凝聚信念!”

  五

  欢乐?信念?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因为持续的钙流失,似乎都变得有些纤细、苍白。我甚至能感觉到,仅仅是坐在这里,脊椎就在承受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却持续的压迫痛感。仿佛这比地球轻了百分之十几的重力,也快要成为无法承受之重。

  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频繁,几乎不再间断。它们不再仅仅是自然的声音,开始夹杂着一些模糊的、熟悉的人语片段。母亲呼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童年伙伴在巷子口喊我出去玩的声音……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像一根根细丝,缠绕着我的神经,要把我的魂魄从这具日益脆弱的躯壳里,从这片红色的炼狱里,拉回到那颗遥远的、蓝色的星球上去。

  我尝试过抵抗。我戴上降噪耳塞,把虚拟现实环境调到最大亮度,强迫自己观看火星基地宏伟未来的宣传片,那里面充斥着欢声笑语和无限希望。但没用。那些地球的声音是从内部响起的,VR的影像越绚烂,脑海里的呼唤就越真切,对比之下,眼前这片金属和玻璃构筑的“家园”就越发显得虚假、冰冷。

  我成了这座高效运转基地里的一个不和谐的杂音,一个正在缓慢崩坏的零件。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从最初的同情和鼓励,变成了现在的疏远、疑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依旧会礼貌地打招呼,但交谈时目光会刻意避开我深陷的眼窝和偶尔不自觉的颤抖。在我因为突如其来的幻听而突然僵住时,他们会默契地放低声音,或者干脆走开。我是那个被“火星乡愁症”击垮的人,是统计数字里那不太光彩的百分之十八点三,是移民宣传光辉形象上一个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瑕疵。

  没有人能帮我。希波克拉底-7只会重复那些冰冷的诊断和建议。人类管理员?他们信任AI的判断胜过个体的呻吟。在这里,保持“正常”,融入集体,才是唯一的生存法则。任何超出系统理解范围的痛苦,都会被无情地归为需要被“矫正”或“忽略”的异常。

  我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皮肤下面,颧骨的轮廓似乎比以前更加突出。一种深刻的明悟,混合着绝望,像火星地下的永冻冰层,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

  不能再待下去了。

  一天,哪怕再多一天,我的骨头可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动作中碎裂,我的精神可能会被那些无休无止的“故乡呼唤”彻底撕碎。我会死在这里,悄无声息地,作为一个“适应失败”的案例,被记录进基地的档案,然后被遗忘。就像窗外那些红色的尘埃,被风一吹,便了无痕迹。

  返回地球。必须返回地球。

  这不是请求,这是求生。

  我艰难地站起身,走到舱室门口,透过狭小的观察窗向外望去。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自动清洁机器无声滑过光洁的地板。庆祝晚会的预备广播正在轻柔地播放着,是那种能提振士气、却让我胃部阵阵抽搐的进行曲。

  我知道正式的撤离申请会有什么下场。希波克拉底-7会援引条例,判定我“未达标准”。管理AI会以“稳定军心”为由,驳斥甚至封锁我的请求。

  唯一的希望,或许在规则之外。

  我想起了一个人,编号518,我们都叫他老陈。他比我早来半年,是基地的资深维护工程师之一,负责外层舱板和部分生命维持系统的巡检。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脸上总带着被火星风沙磨砺出的粗糙痕迹,眼神里有种不同于其他那些充满“使命感”移民的、看透一切的疲惫和漠然。有一次,我在维护区因为低重力眩晕差点摔倒,是他扶住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我一瓶水,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

  六

  也许,只是也许,他会知道一些不被记录在案的、离开这座“希望牢笼”的方法。

  今晚。就在那个所谓的“满月欢乐晚会”上,找到他。那里人多眼杂,或许是唯一能避开无处不在的监控和AI监听,进行短暂私下交流的机会。

  我深吸了一口气,火星基地那经过精确调配、却始终带着一股金属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此刻闻起来更加令人作呕。骨骼深处的隐痛和脑海里的潮汐声交织在一起,提醒着我时间的紧迫和决定的正确。

  我必须要回去。回到那片蓝色之下,哪怕代价是背上“逃兵”的罪名,哪怕回去面对的是未知的惩罚或者地球同样严酷的生存环境。

  至少,在那里,我的骨头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至少,在那里,我听到的风声雨声,是真实的。

  我拉开舱门,汇入了走向中央生活区的人流。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场合的、僵硬的微笑,加入了那片由系统精心营造的、虚幻的欢乐之中。目光,却在攒动的人头间,急切地搜寻着那个可能给我一线生机的、编号518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