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算法囚徒-《入族》

  短篇小说

  算法囚徒

  文/树木开花

  一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城市渐渐沉寂下去,但老陈的电动车依旧在街巷间穿梭。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新订单:“3.2公里,配送时间18分钟。”他看了一眼屏幕右上方——今日已配送52单,还差8单完成今日目标。膝关节隐隐作痛,这是上周雨天摔跤留下的纪念。

  “叮——”又一条:“2.8公里,16分钟。”

  老陈眉头一皱。这个距离,这个时间,意味着他必须连闯三个红灯,还不包括等电梯的时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了三秒,点击“接单”。

  系统立即回应:“骑手陈建国已接单,预计送达时间00:03。请合理安排路线,超时将影响您的准时率及接单优先级。”

  三十五岁的外卖骑手老陈本名陈建国,三年前还是个小餐馆老板。疫情过后,店铺倒闭,欠下一屁股债。妻子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说要“冷静一段时间”,这一冷静就是两年。送外卖是唯一能快速来钱的路子,虽然平台抽成越来越高,配送时间越来越短,但至少有个盼头——还清债务,把妻子女儿接回来。

  第一单取餐顺利,却在第二个商家那里卡住了。商家出餐慢,老陈在店门口不断刷新手机,配送时间一分一秒地减少。

  “老板,能不能快点?我要超时了。”

  “催什么催,没看到我在做吗?”年轻厨师头也不抬。

  手机震动,平台消息:“检测到您在当前位置停留超过5分钟,请尽快取餐出发。长时间停留将影响您的活动系数。”

  终于拿到餐,配送时间只剩11分钟。老陈跨上电动车,拧紧油门。第一个路口,黄灯闪烁,他加速冲过。第二个路口,红灯亮起,他左右看看,没有交警,再次冲了过去。

  第三个路口是条主干道,即使在深夜也有车辆往来。红灯亮着,倒计时48秒。老陈看了一眼手机,配送时间还剩4分钟。客户住在老式小区,没有电梯,爬上六楼至少需要2分钟。

  他握紧车把,深吸一口气。

  电动车冲出时,右侧一辆轿车正加速通过绿灯。刺眼的车灯瞬间填满老陈的视野,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金属撞击声,世界旋转起来。

  老陈最后看到的,是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提示:“配送即将超时,请尽快送达。”

  二

  醒来时,老陈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左腿打着石膏吊在半空。护士告诉他,小腿骨折,肋骨裂了两根,还有轻微脑震荡。轿车司机负主要责任,保险公司会处理赔偿,但老陈至少三个月不能工作。

  第二天,平台区域经理拎着一袋水果来了。

  “老陈啊,好好养伤。”经理放下水果,语气公事公办,“公司给你上了意外险,医疗费不用担心。不过你看,这次事故主要是你闯红灯造成的,平台调查后认为你违反了交通规则和安全协议,所以...这个月的奖金和补贴可能就没了。”

  老陈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经理离开后,临床的病友——一个同样送外卖的小年轻阿杰凑过来:“陈哥,他们是不是把责任全推你头上了?”

  老陈苦笑:“还能怎样?订单超时要扣钱,闯红灯出了事也要担责。横竖都是骑手的错。”

  “我上个月也差点出事。”阿杰压低声音,“平台现在给的配送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明明是大厦的午高峰,电梯排队二十分钟,系统还是只给二十五分钟。不闯红灯根本送不到。”

  住院第三天,老陈收到了平台的系统消息:“尊敬的骑手,由于您近期准时率下降至89%,活跃系数调整为B级,这将影响您的接单优先级。请尽快恢复配送,提升服务质量。”

  他盯着手机屏幕,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自己还躺在病床上,平台已经在计算他“复工”后该如何“优化”他的接单权重了。

  “算法没有人性。”阿杰评论道,“它只认数据,不认人。”

  这句话点亮了老陈脑海中某个角落。他想起自己开餐馆时,常去听的一个社区讲座,主讲人是附近大学的教授,讲什么“数字时代的劳动力异化”。当时他觉得这些概念离自己很远,现在却感同身受。

  “阿杰,你说平台是根据什么决定配送时间的?”

  “不知道啊,听说是算法算出来的,考虑距离、路况、天气什么的。”

  “但它没考虑电梯排队,没考虑商家出餐慢,没考虑我们也是人,会累,需要休息。”老陈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如果我们能证明这一点呢?”

  阿杰困惑地看着他:“证明?怎么证明?”

  老陈拿起手机:“收集数据。每个骑手每天遇到的特殊情况:商家延迟出餐、小区不让进、电梯排队、交通拥堵...所有平台算法没考虑到的情况,我们全都记录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们看看,这些‘意外’到底有多频繁。如果十单里有八单都会遇到算法没考虑到的变量,那所谓的‘科学配送时间’就是扯淡。”

  三

  出院后,老陈的左腿还有些跛,医生建议再休养一个月。他利用这段时间,建立了一个骑手微信群,最初只有阿杰和另外三个相熟的骑手。他在群里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记录每一单的真实情况,与平台给出的配送时间做对比,找出算法的不合理之处。

  “平台靠算法剥削我们,我们就用数据反击算法。”

  起初响应者寥寥。大多数骑手每天奔波十二个小时以上,回家倒头就睡,哪有精力记录这些。而且他们担心被平台发现,遭到封号或降级。

  老陈没有气馁。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记录表格,骑手只需每天花五分钟填写:订单号、平台配送时间、实际用时、延误原因、特殊情况备注。他承诺会统一整理分析,保护每个人的隐私。

  第一个月,只有七个人坚持记录。老陈仔细分析这些数据,发现了明显的规律:午高峰(11:30-13:30)和晚高峰(17:30-19:30)的订单,实际平均用时比平台给的时间多出23%。主要延误原因前三名是:商家出餐慢(38%)、电梯等待(22%)、小区门禁(15%)。

  老陈将这些发现做成图表,发到骑手群里。一直潜水的骑手们开始活跃起来:

  “我就说嘛!昨天中午商场订单,等电梯就花了十五分钟!”

  “商家出餐慢最要命,尤其是那些网红店,单子多,做得慢,时间一分一秒地扣。”

  “还有那些不让电动车进的小区,走路进去就五分钟,出来再五分钟,这十分钟平台根本不算!”

  第二个月,记录数据的骑手增加到了二十三人。老陈的数据也更加丰富。他发现平台算法在雨天给出的配送时间仅比晴天多出5%,而根据骑手们的实际记录,雨天平均配送用时增加31%。平台算法完全低估了天气对配送的影响。

  三个月后,老陈的微信群已经有两百多名骑手,覆盖城市三个主要区域。数据量足够大,结论也越来越清晰:

  1. 平台算法假设所有订单都是理想状态:商家立即出餐、道路畅通无阻、无需等待电梯、骑手始终以最高效率移动。

  2. 现实情况中,超过70%的订单会遭遇至少一种算法未考虑的变量。

  3. 骑手们为了达标,不得不违反交通规则。群内调查显示,92%的骑手承认每天至少闯一次红灯,67%的骑手曾因赶时间发生轻微事故。

  4. 最令人震惊的发现是,平台似乎在有意识地“测试”骑手的极限配送时间。同一路段、相似距离的订单,配送时间在过去六个月中平均缩短了18%,而骑手的平均事故率上升了42%。

  老陈将所有这些数据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命名为《算法背后的真实:外卖骑手生存状况数据分析》。报告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当算法不断压缩配送时间,导致骑手事故率上升,这究竟是技术优化,还是系统性剥削?”

  报告在骑手群中流传,随后被转发到其他社交平台。本地一家都市报的记者找到了老陈,进行了一次深度采访。报道刊登后,引起了广泛关注。平台公司发布声明,称他们的算法“经过科学设计,旨在平衡用户体验和骑手安全”,并表示“将持续优化算法模型”。

  但变化微乎其微。配送时间没有延长,相反,平台推出了新的“闪电送”服务,承诺更短时间送达,抽成比例更高,但对骑手的安全保障并无改善。

  一天深夜,阿杰给老陈打来电话,声音哽咽:“陈哥,小杨出事了。今晚下雨,他赶一个‘闪电送’订单,刹车打滑,撞上了护栏,现在在医院抢救。”

  小杨是群里最年轻的骑手,才二十二岁,有个刚怀孕的妻子。

  老陈握紧手机,指甲陷入掌心。他意识到,仅靠揭露问题是不够的。平台可以无视舆论,可以发布公关声明拖延时间,而骑手们每天都在冒着生命危险。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方案。”老陈对群里的骑手说,“不光是揭露问题,我们要提出解决方案。既然平台说他们的算法是‘科学的’,那我们就设计一个更科学、更人性的算法模型。”

  四

  老陈想起住院期间,临床阿杰提到过他的表哥在一家科技公司做程序员。通过这层关系,老陈联系上了几位对算法伦理感兴趣的IT从业者,其中就包括林涛——一位因不满公司算法歧视性推荐而离职的前算法工程师。

  林涛被老陈的数据和想法吸引,决定帮助他们。他拉来两位前同事:擅长数据建模的张薇和熟悉法律政策的赵明。四人组成了一个小团队,开始在老陈的出租屋里工作。

  “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替代性的配送时间模型。”林涛在白板上画着示意图,“这个模型必须考虑到骑手们收集的所有变量:商家平均出餐时间、不同时段电梯等待时间、小区门禁政策、天气影响系数...”

  张薇提出关键问题:“但这些数据需要大量标注和训练,我们哪来的计算资源?”

  老陈展示了骑手群:“我们有三百多名骑手,每天都在产生数据。如果每个人都能详细记录,三个月就能积累起足够训练模型的数据集。”

  计划开始了。骑手们接到新任务:不仅记录订单基本情况,还要详细标注每一个环节的时间戳——到达商家时间、取餐时间、到达小区时间、上楼时间、完成交付时间。同时记录天气、路况、商家类型、建筑类型等附加信息。

  赵明负责研究相关法律政策:“劳动法规定,用人单位应当为劳动者提供安全的工作环境。如果能够证明平台的算法系统实质上创造了不安全的工作条件,我们就有谈判的法律依据。”

  四个月后,他们积累了超过十万条详细标注的配送记录。林涛和张薇利用开源工具和廉价的云计算资源,训练了一个初步的配送时间预测模型。与平台算法相比,这个模型的预测时间平均多出28%,但在实际测试中,骑手按照这个时间配送,准时率达到96%,且无需违反交通规则。

  “但这还不够。”林涛在一次团队会议上说,“平台不会接受一个只是‘更宽松’的模型。我们必须证明,这个模型在商业上也是可行的。”

  赵明提出了新思路:“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论证:第一,更合理的配送时间会降低骑手事故率,从而减少保险理赔和潜在的法律责任;第二,骑手工作压力减小,流失率下降,平台可以节省招募和培训新骑手的成本。”

  团队开始收集支持性数据。他们联系了几位因工受伤的骑手,估算平台在每起事故中承担的间接成本。同时,通过问卷调查,估算了骑手高流失率对平台造成的经济损失。

  最终,他们整合出一份完整的报告:《共赢的配送:基于数据驱动的骑手安全与平台效率平衡模型》。报告不仅揭示了现有算法的问题,提出了改进模型,还从商业角度论证了改革的必要性。

  报告完成后,老陈通过记者联系,请求与平台公司进行对话。出乎意料的是,平台公司拒绝了正式会面,但表示“愿意听取骑手群体的反馈”。

  “他们这是想敷衍我们。”阿杰愤愤不平。

  老陈沉思良久:“那就把对话公开化。我们不要求特权,只要求一个公平、安全的算法。”

  五

  团队决定采取新策略。他们发起了一场“透明配送日”活动,邀请媒体和公众代表跟随骑手体验配送全过程,亲眼看看平台算法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活动当天,五名记者和三名学者跟随骑手配送。直播画面中,观众看到骑手在商家门口焦急等待出餐,在写字楼电梯前排长队,在雨中小心翼翼骑行。跟随老陈的记者记录下这样一个细节:一单2.5公里的配送,平台给出19分钟,老陈实际用时27分钟,其中等待电梯就占了8分钟。

  “这8分钟,算法好像认为不存在。”记者在报道中写道,“但正是这‘不存在’的8分钟,迫使骑手在其他环节抢时间,最终可能导致交通事故。”

  舆论压力下,平台公司终于同意与骑手代表进行正式会谈。老陈、阿杰和林涛作为代表参加。平台方派出区域运营总监、算法负责人和公关经理。

  会议开始时,气氛紧张。平台算法负责人李博士首先发言:“我们的算法是基于大数据和机器学习的最优解,已经考虑了多种变量...”

  林涛直接打断:“你们的训练数据是否包含了骑手等待电梯的时间?是否包含了不同商家出餐速度的差异?是否包含了雨天骑手必须减速的安全因素?”

  李博士顿了顿:“这些因素...有一定考虑。”

  “考虑了多少?”老陈推过一份数据,“根据我们收集的十万条记录,你们的算法在午高峰时段给出的配送时间,比实际所需时间平均少24%。这不是误差,这是系统性低估。”

  区域运营总监试图转移话题:“我们理解骑手的困难,但用户也要求快速配送。这是一个平衡问题。”

  “平衡不应该以骑手的生命安全为代价。”阿杰声音有些颤抖,“上个月,我们群里有三位骑手因赶时间出事故。其中一位,小杨,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的孩子下个月就要出生了。”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老陈深吸一口气,拿出团队的完整报告:“我们不是来抱怨的,是来提供解决方案的。这是我们设计的替代模型,它更准确地预测配送时间,同时考虑到骑手安全和平台效率。”

  平台代表们传阅报告,窃窃私语。李博士仔细翻阅技术部分,表情逐渐从防御转为认真。

  “这个模型...你们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用骑手们收集的十万条真实数据。”林涛回答,“如果平台愿意提供更多脱敏数据,模型可以进一步优化。”

  公关经理插话:“但更长的配送时间会影响用户体验,可能导致订单量下降。”

  赵明出示另一份分析:“根据我们的调查,78%的用户表示,如果他们知道更长的配送时间是为了骑手安全,他们愿意多等5-10分钟。而且,更合理的配送时间会降低订单取消率——目前因为骑手赶时间导致的餐品洒漏、态度急躁等问题,是用户投诉的主要原因之一。”

  会议进行了三个小时。结束时,平台代表承诺“认真研究”骑手团队的建议,一个月内给予答复。

  六

  等待回复的日子里,骑手们继续收集数据,优化模型。老陈的腿伤基本痊愈,但他没有立即恢复全职配送,而是花更多时间在模型优化和骑手联络上。妻子打来电话,说看到了关于他的报道,语气里有久违的关心。

  “你做的是对的事。”她说,“女儿说爸爸上了电视,是英雄。”

  老陈眼眶一热:“我不是英雄,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像我一样躺在医院里。”

  第三十二天,平台公司发出正式邀请,请骑手团队前往总部进行技术交流。这次,会议室里多了几位公司高层,包括负责全国运营的副总裁。

  副总裁开门见山:“我们研究了你们的模型,技术上确实有不少可取之处。但全面替换现有系统成本太高,风险也大。”

  老陈早有准备:“我们不是要求一夜之间改变一切。可以从试点开始,选择一个区域,运行我们的模型三个月,对比数据:准时率、事故率、骑手满意度、用户投诉率。”

  林涛补充:“我们可以提供技术支持,帮助你们的工程师理解模型原理。这不是对抗,是合作。”

  经过又一轮谈判,平台公司最终同意在一个中型城市开展为期三个月的试点项目。骑手团队提供优化后的算法模型,平台提供技术接口和部分数据支持。试点期间,该区域的配送时间将根据新模型进行调整,同时平台承诺不会因试点导致的时效变化惩罚骑手。

  试点开始第一个月,数据就显示出明显变化:骑手交通违规率下降65%,轻微事故率下降48%,准时率保持在95%以上。有趣的是,用户满意度不降反升,因为餐品洒漏和骑手态度问题显着减少。

  三个月试点结束,所有关键指标都支持新模型。平台公司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将在全国范围内逐步推行“算法优化计划”,建立骑手安全与配送效率的更好平衡。

  发布会上,老陈作为骑手代表受邀发言。站在聚光灯下,他有些紧张,但看到台下阿杰、林涛和许多熟悉骑手的面孔,他平静下来。

  “算法没有善恶,但设计算法的人有选择。”老陈对着话筒说,“我们可以选择只追求效率和利润,也可以选择在效率之上,加上人性的考量。今天不是一个群体的胜利,而是一个共识的开始:技术的发展,不应该以人的尊严和安全为代价。”

  发布会后,平台副总裁私下找到老陈:“公司决定成立骑手安全委员会,邀请骑手代表参与算法评审。你愿意担任首任委员吗?”

  老陈想了想,摇摇头:“我更适合在一线,和骑手们在一起。但我可以推荐合适的人选。”

  离开平台大楼时,夜幕已降临。老陈打开手机,看到妻子发来的消息:“女儿想你了,周末回家吃饭吧。”

  他抬头望着城市璀璨的灯火,街上的外卖骑手依然穿梭不息。但也许从今以后,他们可以少闯一个红灯,多一份安全。算法不再是囚禁他们的无形牢笼,而是一种可以修正、可以协商、可以人性化的工具。

  老陈跨上电动车,接下了今天的最后一单。手机屏幕上显示:“2.1公里,配送时间25分钟。”

  他微微一笑,这时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