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鬼妻2∶绣鞋下的期限-《入族》

  短篇小说

  鬼妻2:绣鞋下的期限

  文/树木开花

  一

  那手指的触感,不像活人的肌肤,倒像深潭里捞起的玉石,寒意刺骨,径直渗进骨髓里去。林晏被那股冰冷钉在原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能直勾勾地映出沈清歌近在咫尺的脸。

  极白,极黑,极淡的粉。美得惊心,也空得骇人。那漆黑的瞳仁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惨无人色的倒影,缩成小小一团,充满了濒死的惊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连方才那丝极淡的嘲讽涟漪也消散了,只剩下一种非人的、纯粹的……凝视。

  “期……期限?”林晏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刮擦着剧痛的声带。

  沈清歌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满地狼藉。那些横七竖八、呻吟或昏迷的打手,散落的刀棍,翻倒的椅子,还有……那些飘散在冰冷砖石上的、泛着不同年代黄色的纸张。

  她移开了托他下巴的手。那冰冷的压力陡然消失,林晏腿一软,几乎要顺着墙壁滑下去,却猛地咬住舌尖,用刺痛逼自己站稳。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沈清歌弯下腰,姿态有种刻板的优雅。她伸出苍白的手指,将散落在地上的借据,一张,一张,捡拾起来。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收拾最心爱的绣品。陈世安、王启年、张兆和、李慕渊……一个个陌生的、曾鲜活过的名字,在她指尖被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叠放整齐。

  最后,她捡起了写着“林晏”的那一张。

  她直起身,拿着那叠厚厚的借据,走回八仙桌旁。红木匣子还敞开着,像一个无声讥笑的嘴。她没有把借据放回去,而是将它们摊开在桌面上,就着摇曳欲灭的烛光,手指点过那些名字。

  “陈世安,光绪二十三年春,借银圆五千。”她的声音平铺直叙,像在诵读账簿,“逾期未还,期限至……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七子时三刻。”

  林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指尖移动。在“陈世安”那张借据的右下角,还款日期栏那里,他之前惊魂未定未曾细看,此刻才看清,除了那个诡异的、像闭合眼睛的朱砂符号旁,真的有一行极小、极淡的字迹,墨色陈暗,写着“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七子时三刻”。那字迹的颜色……暗红近黑,透着一股不祥。

  “王启年,民国三年秋,借银圆八千。期限至……民国五年三月初九丑时正。”

  “张兆和,民国十一年冬,借银圆一万二千。期限至……民国十三年七月中元亥时末。”

  ……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时辰的“期限”。那些日期,像一串冰冷的墓志铭,排列在昏黄的纸张上。

  沈清歌的指尖,终于停在了“林晏”这一张上。

  “林晏,癸酉年四月初八,借……”她顿了顿,抬眸看他一眼,那空茫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皮肉,直看到骨子里的肮脏与侥幸,“借‘余生安稳,债主无踪’,代价……这座宅邸,及宅内一切。”

  二

  林晏浑身一震。“借”的不是具体的银钱,而是……他当初走投无路时,心底最深的渴望!那老婆子,不,那沈家的“远房婶娘”,当初诱导他签下这借据时,根本未曾提及具体条款,只含糊说以婚约为凭,得享富贵安宁!他按下指印时,满心都是逃脱刀疤李追杀的狂喜和获得巨宅美妻的幻梦,何曾细究过这寥寥数语下的恐怖含义!

  “期限呢?”林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死死盯着借据右下角,“我的……期限,是什么时候?”

  沈清歌的指尖,轻轻点在那个朱砂勾勒的符号上。

  林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符号……变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午后偷出借据时,那符号虽然诡异,但线条闭合,浑圆安静,像一只沉睡的眼。而现在,那“眼睛”的弧线,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细缝!缝隙边缘,朱砂颜色似乎更深了些,隐隐透着湿意,仿佛……刚刚睁开了一条缝!

  “期限?”沈清歌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波动,像是千年古井里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当‘眼’睁开时,便是清偿之日。”

  “清偿……怎么清偿?”林晏感到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像他们一样吗?”他猛地指向桌上那些借据,又指指地上昏迷的打手,最后指向门外无边的夜雨,那里曾吞噬了刀疤李、赵阎、刘三……还有刚刚疯逃出去的孙奎,“死?”

  沈清歌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摇头的动作,比直接的肯定更让林晏胆寒。

  “死,是终结,是解脱。”她轻声说,空灵的声音在血腥弥漫的堂屋里回荡,“而‘清偿’,是契约的完成。契约内容不同,清偿方式自然各异。”

  她将“林晏”那张借据往前推了推,指尖划过“代价”那一行字:“你的代价,是这座宅邸,及宅内一切。”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这间阴森的老宅,那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眷恋?或者说,占有的意味。“宅内一切,包括我。”

  林晏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代价是她?这是什么意思?

  “陈世安们,”沈清歌的指尖再次点过那些古老的名字,“他们付出的,大多是金银、田产、气运,乃至……寿数。期限一到,依约收取便是。所以,他们‘死’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碾死一只蚂蚁,“至于那些债主,不过是搅扰沈家清静、妨碍契约执行的虫子,顺手清理罢了。那双绣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鲜红欲滴的鸳鸯,“是他们索债逾限、污浊缠身的标记,也是引路的符。”

  三

  原来如此!那些红绣花鞋,并非沈清歌杀人的标志,而是她“收取”那些前任丈夫们代价时,某种可怖仪式的残留?或者,是那些男人本身“债务”缠身的显化?而那些横死的债主,仅仅因为挡了路?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恐怖逻辑,几乎冲垮了林晏仅存的理智。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却吸不进多少空气,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那我……我的‘清偿’是什么?如果宅子和……和你都是代价,难道要我……”他不敢说下去。

  “要你,留下。”沈清歌接过了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成为这宅子的一部分,就像他们一样。”她的目光,这次没有看借据,而是望向了堂屋一侧通往更深内宅的、那扇始终紧闭的漆黑小门。

  林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扇门他从未见开启过,门上斑驳的朱漆剥落,铜环锈死,透着一股比堂屋更甚的阴寒死寂。成为宅子的一部分?像谁一样?那些借据上的名字?他们不是死了吗?难道……

  一个更加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

  “他们……还在宅子里?”林晏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沈清歌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红衣在残烛下泛着幽光,像个等待答案的考官,又像个执行仪式的祭司。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变了节奏,不再是细密连绵,而是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间或夹杂着远处闷雷滚过的声音。一阵穿堂风从未关严的大门卷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矮,几乎熄灭,墙上影影绰绰,那些倒地的打手身影被拉长扭曲,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就在这明灭不定、诡异死寂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隔着厚重木板传来的敲击声,从堂屋地板下方,极其微弱地传来。

  林晏的呼吸骤停。

  “咚……咚……”

  又是两下,间隔均匀,缓慢,带着一种沉睡初醒般的滞涩感。声音的来源,似乎正是……八仙桌下方,那块颜色略显深暗的砖石之下。

  沈清歌微微侧耳,像是在倾听。然后,她脸上那种空茫的神情,似乎起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借据,又抬眼看了看林晏,最后,目光落向那扇通往内宅的漆黑小门。

  “时候不早了。”她忽然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冰冷无波,仿佛刚才那番关于期限、清偿、代价的恐怖对话从未发生过,“夫君受了惊吓,也该歇息了。”

  她将摊开的借据重新收拢,却没有放回红木匣子,而是拿在手中,转身,朝着楼梯走去。

  “等等!”林晏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嘶声喊道,“你还没说清楚!我的期限到底是什么时候!那眼睛……那眼睛睁开之后,会怎样?!‘成为宅子的一部分’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

  沈清歌在楼梯第一级台阶上停住,没有回头。

  “当‘眼’完全睁开,你自会知晓。”她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飘忽不定,“至于今夜……你该庆幸,这些不速之客,稍稍打乱了时辰。你还有机会……多看几眼这宅子。”

  说完,她不再停留,嗒…嗒…嗒…踩着那精准不变的步伐,缓缓上楼。红色的裙裾最后一级台阶上消失,然后是房门轻合的声音。

  堂屋里,只剩下林晏一人,面对满地狼藉,摇曳残烛,未散的血腥气,以及……地板下那似乎已经沉寂、却又仿佛在蓄势待发的、令人窒息的未知。

  还有桌上,那个空荡荡的、张开大嘴的红木匣子。

  林晏猛地扑到八仙桌旁,抓起“林晏”那张借据,凑到眼前,死死盯着那个朱砂符号。

  那道缝……似乎比刚才又宽了极其细微的一丝。那“眼睛”的弧度,越发清晰,甚至能模糊分辨出“眼睑”的轮廓。朱砂的色泽在烛光下,红得惊心,仿佛有活物在下面缓缓流动。

  “咚……”

  地板下的敲击声,又响了一下。这一次,更清晰了些,似乎……离地面更近了。

  林晏触电般跳开,惊恐地瞪着脚下那块颜色深暗的砖石。砖石缝隙里,似乎有极淡的、灰白色的东西在缓缓飘出,像是……灰尘?又像是更轻、更虚无的什么。

  他想起沈清歌的话——“成为这宅子的一部分,就像他们一样。”

  陈世安、王启年、张兆和、李慕渊……那些名字,那些早已化为枯骨、甚至可能连枯骨都不存的男人们,他们“清偿”之后,并未离开。他们以某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方式,“留在”了这座宅邸里。

  而他的期限,随着那“眼睛”的缓缓睁开,正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逃!

  必须逃!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压倒了所有恐惧带来的僵硬。他不能留在这里,等着那“眼睛”完全睁开,等着那地板下的东西爬出来,等着自己也变成这宅子某个角落一道永恒的阴影!

  他踉跄着冲向大门。门被孙奎撞开后一直虚掩着,外面是吞噬一切的夜雨和黑暗。他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浇下,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些。

  跑!离开城西,离开这座城!越远越好!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雨幕,泥水溅了满身。老宅被他甩在身后,那一点昏黄的烛光迅速被雨帘吞没,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不敢回头,拼命朝着记忆中城门的方向狂奔。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像一个个沉默的棺材。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哗哗雨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又异常清晰。

  不知道跑了多久,肺像要炸开,双腿沉重如铁。终于,看到了前方朦胧的、高大的城门轮廓。城门紧闭,但旁边有个供夜间紧急通行的小侧门,通常有兵丁把守。

  林晏如同看到救命稻草,用尽最后力气扑到侧门前,疯狂拍打湿滑的木门:“开门!快开门!我要出城!”

  五

  拍了半天,里面才传来一个睡意惺忪、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城门早关了!有通行文书吗?”

  “没有!但我有急事!大哥,求你行行好,放我出去!我给你钱!”林晏摸索着身上,却只摸到几枚湿透的、冰冷的铜板。他的钱财,早在这几个月的挥霍和今日的混乱中不知所踪。

  “没钱?没文书?滚蛋!再吵把你抓起来!”里面的声音变得凶恶。

  林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背靠着冰冷的城门,绝望地滑坐在地,雨水混合着泪水流了满脸。出不去……难道真要回去?回到那座鬼宅,等着那不知何时降临的“清偿”?

  不!绝不!

  他挣扎着站起来,沿着城墙根漫无目的地走。或许……或许有狗洞?或许有坍塌的豁口?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衣服被灌木和砖石刮破,身上添了许多伤口,却浑然不觉。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的时候,前方城墙拐角处,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光亮。不是灯笼,更像是……香烛的火光?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拐角后面,城墙根下,竟然有一个小小的、用破席和木板搭成的窝棚。窝棚口插着几支快要燃尽的线香,烟雾在雨水中挣扎着升腾。棚子里,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

  林晏心中一紧,本能地想躲开。这深更半夜、暴雨倾盆,城墙根下怎么会有人?

  但窝棚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苍老,沙哑,带着濒死般的痛苦。

  是那个老婆子!那个当初引他入彀的、自称沈家远房婶娘的干瘦老婆子!

  林晏的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愤怒、怨恨、以及最后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驱使他猛地冲进窝棚!

  窝棚里狭小肮脏,弥漫着劣质脂粉、香烛和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气味。老婆子裹着一床破棉絮,蜷缩在角落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比几个月前见到时更加干瘦衰老,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她显然病得很重,咳嗽得浑身颤抖。

  看到浑身湿透、面目狰狞冲进来的林晏,老婆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恐,随即又被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取代。

  “是……是你啊……”她喘息着,声音嘶哑难听,“沈家……姑爷……”

  “老妖婆!”林晏一把揪住她破旧的衣领,将她半提起来,咬牙切齿,“是你!是你把我骗进那座鬼宅!那借据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清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的期限是什么?!说!不说我掐死你!”

  老婆子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却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骗?嗬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当时……不就想躲债,想要钱,想要女人吗?我……我给你指了路……沈小姐……也如约……让你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债主……不也没了么……”

  六

  “那是用命换的!”林晏怒吼,“那些死了的人呢?!那些借据上的名字呢?!我也会死!对不对?!”

  “死?”老婆子咳嗽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的光芒,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进了沈家的门……签了那契……哪是那么容易‘死’的……沈小姐要的……从来不是你们的命……”

  “那她要什么?!”林晏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

  老婆子贪婪地吸了几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似乎陷入了回忆,又像是在组织语言:“沈家……祖上……阔过……但也……造过孽……据说……惹了不得了的东西……沈小姐……她……她不是寻常人……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不见老……需要这宅子……需要‘人气’……需要……‘陪伴’……”

  “陪伴?”林晏寒毛直竖,“那些男人?陈世安他们?”

  “是啊……陪伴……”老婆子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用他们的……精气?运数?魂灵?谁知道呢……总之,签了契,得了暂时的好处,到了期限……就把自己……留在宅子里……永远地……陪着沈小姐……守着那宅子……嗬嗬……这也是为什么……沈家老宅……一直那么‘干净’……闹鬼?哪有鬼……敢在沈小姐的地盘上闹……有的……只是出不去的‘自己人’……”

  林晏如坠冰窟。永远留在宅子里……陪伴……难怪沈清歌说“成为宅子的一部分”!那地板下的敲击声……那灰白色的飘浮物……

  “怎么……怎么留下?像他们一样……被埋在地下?!”林晏声音发颤。

  “地下?也许吧……也许在墙里……在梁上……在井底……谁知道呢……”老婆子眼神越来越涣散,气息微弱下去,“沈小姐……有她的法子……让‘陪伴’……长久……而我……我替她找人……牵线……也能得些好处……苟延残喘……但现在……我也到日子了……咳……咳咳……”

  她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我的期限呢?!”林晏抓紧最后的机会,厉声问,“我那张借据上,眼睛一样的符号,睁开了!什么时候会完全睁开?!”

  老婆子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当……当她觉得……‘陪伴’足够的时候……或者……当宅子……需要‘修补’的时候……眼睛……就会睁开……”她气若游丝,“你……你逃不掉的……签了契……天涯海角……她也能找到……就像……找到那些想逃的债主一样……那双红绣鞋……会给你指路……回……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头一歪,最后一点气息断绝了。浑浊的眼睛瞪着棚顶,充满了不甘和恐惧。

  窝棚里,死寂一片。只有棚外哗哗的雨声,和那几支线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林晏松开手,老婆子干瘪的尸体软倒在地。他踉跄着退出窝棚,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浇透,却浇不灭心底疯狂蔓延的寒意。

  七

  逃不掉……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红绣鞋会指路……

  回……

  回哪里?

  他茫然地站在暴雨中,回头望去。漆黑的雨夜里,根本看不见沈家老宅的方向。但他仿佛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脚下传来异样的感觉。

  他低头。

  雨水浸泡的泥泞地上,就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多了一只鲜红的绣花鞋。

  缎面,鸳鸯戏水,丝线在远处城门微弱灯火和偶尔闪电的映照下,闪着湿漉漉的、妖异的光。

  鞋尖,不偏不倚,指向他来时的路。

  指向城西。

  指向那座吞噬了无数“陪伴者”的苏式老宅。

  林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呜咽,猛地转身,朝着与绣花鞋所指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知道,不能回去。

  死也不能回去!

  雨越下越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闪电撕裂天幕,雷声在头顶炸响,震耳欲聋。林晏在泥泞和黑暗里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不冷。

  他穿过荒废的菜地,越过臭水沟,钻进一片黑黢黢的树林。树枝抽打着他,荆棘划破他的皮肤,他全然不顾,只有一个念头——远离那只鞋,远离那个方向!

  不知跑了多久,体力彻底透支。他靠着一棵大树滑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雨似乎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树林里弥漫着泥土和腐烂树叶的气息。

  稍微缓过一口气,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再次淹没了他。老婆子死前的话,如同诅咒,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逃不掉的……”

  “红绣鞋会指路……”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然后,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左脚的鞋子,不知何时跑丢了,沾满泥污的布袜裸露着。

  而右脚上……

  那只沾满泥浆、原本黑色的、普通的布鞋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鲜红欲滴的绣花鞋。

  鸳鸯交颈,丝光水滑。

  正稳稳地,套在他的右脚上。

  尺寸,严丝合缝。

  仿佛……本就是为他准备的。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猛地刺破了树林的死寂,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扑棱棱飞向更深的黑暗。

  林晏疯了一样去扯那只鞋,用尽全力,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也脱不下来。那鞋就像长在了他的脚上,冰冷,紧箍,带着一股邪异的吸力。

  他抓起地上的石块,拼命砸向自己的脚踝,想要把脚砸断!剧痛传来,鞋却依然纹丝不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瘫倒在泥水里,看着那只在昏暗光线下红得刺目的绣花鞋,看着它鞋尖所指的方向——透过稀疏的树干,隐约能看到远处模糊的、城西那片建筑的黑影。

  八

  逃?

  怎么逃?

  鞋在他脚上。

  路,已经指好了。

  他瘫在冰冷的泥泞中,意识开始模糊。极度的疲惫、恐惧和绝望抽空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眼皮越来越沉重。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看到,树林的阴影里,有什么红色的东西,轻轻飘过。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

  嘀嗒。

  嘀嗒。

  是水声。

  冰冷,有规律,滴落在石板上。

  林晏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聚焦。

  头顶是熟悉的、带着蛛网和裂纹的木质房梁。身下是坚硬冰冷的砖石地面。

  空气里,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木头腐朽和冰冷暗香的味道。

  他猛地坐起身!

  环顾四周。

  昏暗的烛光摇曳。八仙桌,太师椅,翻倒的家具,地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散落的棍棒……还有那个空荡荡的红木匣子。

  他回到了沈家老宅的堂屋。

  就在他昨夜瘫倒的墙角。

  身上还是那身湿透、沾满泥污、多处破损的衣服。右脚上……那只鲜红的绣花鞋,依旧牢牢地套着,在昏暗光线下,红得惊心。

  “醒了?”

  清凌凌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

  林晏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沈清歌站在楼梯上,依旧是那身红衣,脸色依旧苍白。她手里拿着那把桃木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右脚那只红绣鞋上。

  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看来,夫君已经收到‘路引’了。”她缓步下楼,嗒…嗒…嗒…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或许是清晨?这宅子里永远昏暗,分不清时辰)里格外清晰。

  她走到八仙桌旁,将桃木梳放下,拿起桌上那张属于“林晏”的借据。

  “眼睛,又睁开了一些。”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林晏听。

  林晏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右脚如同不属于自己,沉重麻木,几乎无法挪动。那只红绣鞋,像是有千斤重。

  沈清歌拿着借据,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

  “夫君可知,为何你的‘期限’,与陈世安他们不同?”她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林晏只是死死瞪着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因为他们所求,是具体的财、物、运。时限一到,抽取便是,干净利落。”她将借据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那个已经睁开近半的“眼睛”,“而你不同。你求的是‘安稳’,是‘无踪’。这是持续的状态,而非一次性的物品。所以,你的‘陪伴’,也需要更……持久,更深入。”

  她放下借据,目光再次落在林晏脚上的红绣鞋。

  “这鞋,会带你回来。也会让你,慢慢适应这里的一切。当你再也离不开这座宅子,当你成为它真正的一部分,当你觉得这里就是唯一的‘安稳’所在时……”她顿了顿,漆黑的眸子看向林晏绝望的眼睛,“……‘眼睛’就会完全睁开。契约,才算完成。那,才是你真正的‘清偿’。”

  “不……不……”林晏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拒绝,“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

  沈清歌缓缓摇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亘古的怜悯,却冰冷刺骨。

  “杀了你?那太浪费了,夫君。”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拂过林晏沾满泥污的头发,动作轻柔,却让林晏如被毒蛇舔舐,浑身剧颤。

  “你会习惯的。”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他们一样。”

  她直起身,不再看瘫软在地的林晏,转身走向那扇始终紧闭的、通往内宅深处的漆黑小门。

  “今天,夫君可以好好休息。从明天开始……”她在门前停住,手抚上那锈死的铜环,“……我带你,认识一下这座宅子。认识一下……其他的‘家人’。”

  铜环似乎无声地转动了一下。

  那扇门,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堂屋阴冷十倍、夹杂着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陈腐气息的风,从门缝里幽幽吹出。

  林晏看到,门缝后的黑暗里,似乎有不止一道模糊的、静止的……影子。

  “咚……”

  地板下的敲击声,适时地、沉闷地,再次响起。

  这一次,近在咫尺。

  仿佛就在他背靠的这块墙壁后面。

  沈清歌推开那扇门,红色的身影,缓缓没入那片浓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咔哒。”

  落锁般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死寂的堂屋里。

  林晏瘫在冰冷的地上,右脚的红绣鞋鲜艳夺目。

  借据飘落在他手边,上面那个朱砂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似乎又睁开了一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但这座苏式老宅里的寒意,却渗入了骨髓,再也无法散去。

  嗒…嗒…嗒…

  楼上,隐约又传来了极轻的、规律的脚步声。

  像是有人,在永无止境地徘徊。

  等待着,

  新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