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管宁巡乡(上)-《汉末:从亭长开始烹小鲜》

  光和五年正月初三,晨霜凛冽。

  管宁的驴蹄踏过结着薄冰的田垄,箕乡垄间冬麦蒙着霜衣,在晨光中泛出铁青色。

  他这小毛驴一路晃晃悠悠,是昨夜才到箕乡,原本离县城最近的是武备乡,但他知道王豹是出任县令不过半旬。

  故此,便绕了路,先来看看王豹曾经治下是何景象。

  昨夜进了乡亭,新任啬夫尚未到,是赵三老和新任游缴驷勋,接到李牍的快马来报,负责接待的,在驿站住了一夜,品尝到了箕乡新特产流油的咸鸭蛋。

  他本是拒绝,坚持朴素作风,但听闻当地黔首家家户户都吃的上,乃王豹教他们做的,于是浅尝一口,配上浓稠的黍粥,丝毫不吹,当真胜过洛阳珍馐。

  又听闻王豹在箕乡种种利农举措,故此,今日清晨,便骑上小毛驴踏上了田间小道。

  放眼望去,田垄上虽然还堆着雪,却有新绿破雪而出,点缀着几分生机。

  这青州麦苗在正月间提前返青,足以罕见到称之为祥瑞!

  这全都归功于田埂间纵横的沟渠,‘坎儿井’地下水系统在寒冬稳定输水,一是维持住了地表深层的温度,二是充足水分赐予了冬小麦返青的生机。

  管宁昨夜听赵三老说过,这些沟渠就是王豹上任后带乡勇们开凿的,此刻,沟渠覆着薄冰,但冰下隐约可见活水流动,宛如银龙蜿蜒田间。

  农人们都知道今日合该开闸,纷纷凿冰取水,蒸汽在冷空中凝成白雾。

  仍零星散布田间的陶罐,因为冬日,不再腥臭扑鼻,罐口结着冰凌,内里冻结着虫尸,等待春风解冻后,再度诱敌。

  凛冬之期,鸭群已经瘦了好几圈,不如八月时的肥壮,被圈入田埂旁,茅草铺就的避风鸭舍。

  有老者已经早起,清扫着鸭粪,与草灰混合堆成小山。

  管宁好奇询问,老者借说话之际,往手上哈气,使劲搓手,笑道:“回禀县丞君,这是王君教的,开春后这是上等肥料,保管今年增产哩!”

  他们对话间,偶尔有胆大的鸭子偷跑出鸭舍,踱步雪地,啄食田埂缝隙中冻僵的蝗虫卵块,急的老者慌忙追赶。

  看得管宁会心一笑,心中忽然涌出一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再往前走,就是几个新乡亭,这里是乡勇们去年新盖的村落,此时已是人丁兴旺,炊烟袅袅,有新来的降卒家属,亦安置有周边几乡的流民。

  他们初到时还有些惶恐,但如今已渐渐安定,妇人忙着煮食,老者们则三三两两在檐下修整农具,言语间已带着几分乡音相融的熟稔。

  都是原先挨过饥馑之苦,如今分得薄田,眼中总算有了盼头。

  不远处,一座新建的外舍传来朗朗童声。

  赵三老手持竹简,在孩子们中间缓步穿行。这些孩童年龄参差,有的尚在总角之年,有的已能诵读半篇《急就章》。他们端坐在蒲席上,摇头晃脑,稚嫩的声音却格外认真。

  正当管宁含额点头间,更远方的营帐中却传来震天杀声,却是驷勋带领乡勇操练。

  听得管宁眉头直皱,这箕乡的景象,哪有半分如王豹口中大灾的模样!然放眼望去,家家户户中竟无青壮。

  正巧一队乡勇扛着锋利的农具,巡逻而过,为首的汉子正要盘查管宁,见其腰间铜印,知此乃县丞君,于是叉手见礼。

  管宁皱眉诘问:“尔等见官府信物,何不解兵?”

  为首汉子一愣,转头呵斥乡勇收起农具,却有一瘦高汉子嘴里小声嘀咕:“政令说的明白,力田者可免礼啊……”

  管宁听的真切,偏偏人家手持的就是农具,无可辩驳,于是反在心中狠狠记上一笔——《春秋》讥世卿擅兵!农夫成群持械,与坏礼乱法的私兵有何不同?

  这时,忽闻前方新建驿站外传来争执声。

  “贫道犯了何事?尔等何故将贫道羁押于此?”

  “道长见谅,王县君有钧令,凡遇天师、方士过道,未得县君首肯,不得随意离开驿站,吾等已派人奏报县城,还请道长宽住两日。”

  管宁闻声一勒缰绳,小毛驴慢悠悠地向驿站踱去。

  驿站门前,几个乡勇正拦住一位道人。那道人身披杏黄道袍,手持黄老传教符印,此刻正气得胡须直颤。

  道人甩动拂尘:荒谬!贫道云游十余年未闻此等禁令,况贫道符传、信印一应齐全,不过是入境布道!尔等县君何敢阻拦?

  为首的乡勇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却寸步不让:“道长见谅,俺也是奉命行事,待县君下令放行后,道长可自去县城问王县君。”

  虽说方士骗财之事偶有耳闻,但刚才乡勇说凡遇,便无问缘由将人羁押,这是何道理?

  于是他出言问道:此人犯了何事?

  为首的乡勇巡声而视,但见其腰间明晃晃的铜印,知是巡乡的县丞,于是恭敬拱手:“回县丞君,道长未犯事。”

  那道人见状当即看向管宁拱手道:“贫道不过是云游至此,彼等无缘无故便将贫道带至驿站,不许离去,请县丞君做主。”

  管宁听得眉头一皱:“既未犯事,为何羁押?放行。”

  那乡勇态度确实恭敬,但丝毫不为所动:“回禀县丞君,此乃王君嘱咐,俺们不敢抗命。”

  管宁的眉头深深蹙起,他缓缓下驴:“《汉律·厩律》有载,无故羁留行人,罚金四两。此人既然无作奸犯科,尔等莫不是要以身试律?”

  众乡勇闻言,神色慌乱,伏地拜道:“县丞君息怒,吾等委是不敢抗命,昨夜已经连夜快马报于县君,今日应该会收到县君之令,望县丞君恕罪。”

  管宁脸色开始难看起来,他的愤怒并非出于单纯的乡勇抗命。

  诚如乡勇所言,苛责他们无济于事,且据他对王豹的了解,下令缉拿必有其原因。

  这却变相传递着一件事,他作为县丞,此间三老、游缴、乡勇,见他无不恭恭敬敬,但竟然依律办不成一件小事!

  在他眼中,这不是单纯的 “抗命”,而是礼崩乐坏的开端。

  王豹在这箕乡得威望,远甚于他口中的乡绅豪右,恐怕就算取消内舍,权也到不了乡亭,现在王豹尚为营陵县令,倒也不会惹来非议。

  但他日王豹调任,这箕乡若还是只认王豹,不认县中官吏,那还了得!况王豹还只是个县令,他日若升任为一方郡守,治理好一方。

  此模式一旦因短期能治乱,而得推广,天下将重回秦制;倘使野心昭彰者得此法,天下必乱!

  这箕乡祥和之下,藏着头叫天下儒生背脊发麻的猛虎!

  于是又狠狠记上一笔,又拂袖道:“道长宽心,此事待本丞回了县廷,再与王县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