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风雨如晦-《汉末:从亭长开始烹小鲜》

  中平元年,腊月中旬。

  诏出洛阳,如巨石砸入扬州深潭,激起千层浪。

  庐江郡,舒县,郡守府。

  “……特赐庐江郡缮免田租三载,以彰朝廷德化。另敕:加扬州刺史王豹‘检核官营’之权,许持节查验诸郡作坊利入……”

  宣诏的使者声音清朗,字字清晰。

  堂下,陆康率郡府僚属伏地恭听,到领旨谢恩时,他脸上却已是五味杂陈。

  他本只求减赋,哪怕只是减半征收一两年,已是奢望。岂料王豹竟从天子手中讨到了“免赋三年”的殊恩,庐江百姓可借此良机休养生息,实乃大幸。

  王豹付出代价,恐怕就是持节检核官营之权,朝廷竟起了重收官营之心,这等同于直接向盘踞在扬州、以袁氏为首的豪右集团开刀!

  陆康先是暗自后悔,那日脱口而出的“陆氏与之共进退”之诺,此事因庐江而起,一旦王豹仗天子斧钺动手,袁氏党羽的怒火必将蔓延,他陆康与陆氏,只怕立时便被推至风口浪尖。

  但紧接着,他又一眯眼,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王豹得此权柄,固然危机四伏,但何尝不是家族崛起的契机?

  这是一桩豪赌,而且不容他再压别处,陆康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此事必须和王豹慎重定计,绝不容有失。

  “臣陆康,稽首再拜,恭谢天恩!”

  ……

  与此同时,扬州各郡。

  那道先期抵达的刺史府诏令,此刻与朝廷的正式诏书两相印证,让诸郡守心中凛然。

  吴郡,盛宪将已写好的奏疏缓缓收起,投入火盆,看着竹简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抚须长叹道:“检核官营……文举所言不虚也,搅动风云者,王文彰也。”

  丹阳郡,童恢看着诏书,眉头紧锁,只思索片刻当即高喝:“来人!将此前拟定之奏疏,暂压于主簿处,未得本府之令,不得发出,且观王豹如何行事再议!”

  会稽郡,唐瑁接到密报,仰头而笑:“善!王豹虽得黔首之心,将失士人之心也,是谓祸福相依也!”

  豫章郡,病榻上的王恭闻讯,依旧那四个字:“……不必理会。”

  ……

  寿春,袁氏府邸。

  袁胤高居主座,脸色阴晴不定,堂下两边分坐一众袁氏党羽,此刻人人面色凝重。

  但见袁胤眯眼道:“洛阳传回密信,此诏书乃天子独断,诏出西园,三公劝谏皆被驳回,必是宦竖从中作梗!”

  阎象微微皱眉道:“那王豹与宦竖关系密切,只怕是那王豹不甘吾等摆布,欲取此权柄揪住吾等把柄。”

  周尚闻言颔首,起身道:“阎主簿所言甚是,必是如此,素闻那王豹尤善‘暗度陈仓’之计,此前种种行径,只怕都是在迷惑吾等——”

  但见他神色慎重:“今日此诏,获益者一是王豹,二则是庐江陆康,如某所料不错,王豹定然已与那陆康结盟,某若是王豹,定会指使陆康彻查漕运账目,对我周氏下手。”

  雷簿闻言登时想到什么,豁然起身:“还有某等在丹阳的铜山!前些时日得闻朝廷授会稽焦矫丹阳都尉一职,如今看来只怕也与王豹有关!”

  陈兰大怒拍案:“好个王豹,竟在吾等眼皮底下做了如此多手脚!”

  这时,杨弘皱眉起身道:“这皆是诸君推断,吾看未必都是王豹授意,这厮自来九江一举一动皆在吾等掌控之中,如何做得这许多布置,兴许是宦竖欲挑起吾等与王豹间的争斗,好浑水摸鱼,依弘之见,吾等不如宴请王豹试探一番,且看他欲如何行此‘检核’之权?”

  袁胤颔首,沉吟片刻,道:“某意亦是如此,王豹上奏时,曾与某相商此事,某观他颇为厌恶陆康,如今叔父久病在床,吾等不宜在此时节外生枝,且先试探,若王豹敢仗天子斧钺动吾等根基,便看看他刺史府那两百亲卫,能护他周全否!”

  阎象闻言一惊:“都尉欲……袭杀朝廷刺史乎?”

  袁胤微微咧嘴冷笑:“黄巾余孽为报张角之仇当街伏杀,与某城北大营的郡兵何关?”

  就在这时,堂外忽而传来脚步声:“报!都尉,王豹来使,言元卓先生已入九江境内,欲请都尉邀诸位家主,前往渡河迎接,还说今夜要为元卓先生接风洗尘。”

  袁胤闻言轻笑:“不过一个沉溺奇淫巧技的垂垂老朽,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周尚皱眉道:“都尉慎言,元卓先生学究天人,吾等合该前往迎接,何况既然王豹欲设宴,不妨趁此探探他的底。”

  袁胤作轻蔑之态,勉为其难:“也罢,既然王刺史诚心相邀,本都尉便卖他个面子。”

  ……

  少顷,淮水北岸。

  袁胤领一众豪右乘船来使来时,王豹已立于渡口,文武各列两班,文臣自然是管宁、卢桐和一众学宫学子,武将便是文丑、典韦、于禁等心腹。

  王豹见袁胤一众前来挤出笑意,拱手道:“有劳袁兄率九江诸贤出迎。”

  袁胤大步跨上岸边,也挤出一脸假笑:“哈哈,府君今受天子斧钺,既已相召,胤不敢不来。”

  王豹闻言摇头‘苦笑’:“袁兄取笑了,某原以为将此事推给朝廷便是,不曾想朝廷竟会如此下诏,这可是害苦了某啊。”

  其余人不明所以,而管宁却皱眉,卢桐则玩味、荀彧无奈摇头,陈登、麋竺二人更是努力憋着笑意。

  袁胤似笑非笑道:“府君说的哪里话,天子授此大权,足见天子倚重,吾等还要仰仗府君日后多多提携才是。”

  王豹苦笑之意不减,拱手朝众人:“袁兄何必消遣于某,不瞒袁兄,天子授此权柄,某是如履薄冰啊,还要仰仗诸君鼎力相助。”

  袁胤哈哈大笑:“既有天子诏令,吾等自当奉诏行事,府君欲如何行事只管告知,吾等定倾力以赴。”

  王豹面露喜色,拱手道:“既如此,待今日宴席之后,便望诸君暂留府中片刻,共商此大事。”

  袁胤闻言扫过身后众人,但见阎象等人颔首,于是抚掌笑道:“合该如此!”

  二人说话间,远处隐约可见羽林军的旗帜,百十余羽林郎甲胄鲜明,执戟列阵护送这一副车驾,赤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羽林军校尉见前方人头窜动,大部分身着官服腰悬绶印,即知乃是九江诸吏出迎,当即加快了几分步伐。

  少顷,车驾驶于前,羽林校尉高唱:“来者何人?”

  王豹已上前三步,躬身长揖:“学生王豹,恭迎元卓先生!”

  身后众人齐声:“恭迎元卓先生(刘公)!”

  但见车帘拉开,一位身形清瘦、须发斑白的老者缓缓而出,一旁羽林郎上前搀扶他下车,身后还跟着两个童子。

  王豹抬眼观瞧,只见那老者身着一袭素衣,双目却如寒星般清亮,心中再生一股荒诞感: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刘洪……让他老人家领兵,也不知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

  而刘洪下车后趋步上前,见王豹执礼甚恭,微微颔首,声音沉静,如古井无波,拱手道:“有劳君侯相迎,君侯何故持弟子之礼?”

  王豹起身肃容道:“不瞒先生,学生师从郑门,师君尝言,昔年蒙先生指点历法,受益终身,故持此礼,敢请先生勿以‘君侯’相称,唤学生一身文彰便是。”

  刘洪扶须而笑:“昔日老夫与康成同居郎舍,老夫指点康成天文术数,康成指点老夫礼法,吾二人非师而友,老夫可不敢自居康成之师,文彰不必多礼。”

  王豹拱手笑道:“纵先生与师君互为师友,学生也当以事师之礼侍奉先生,况——”

  他侧身一指身后众士子,道:“闻先生将至,扬州学子皆翘首以盼。今日学生斗胆,请先生多留寿春几日,于学宫讲授《九章》之妙,以启后进。”

  刘洪扫了一眼人群,见荀彧、陈登等人皆目露期待,沉吟片刻,缓缓笑道:“文彰于九江学宫设辩经台一事已传的沸沸扬扬,老夫亦想见识一番当年稷下学宫之风,便留待辩经后再前往会稽。”

  王豹闻言大喜:“有先生坐镇学宫,实乃蓬荜生辉也,先生请!”

  ……

  是夜,学宫华灯初暖,锦茵环列。

  蔡邕抚琴,清商流韵,若幽涧漱玉;

  刘洪执麈,谈笑风生,似春山含翠。

  王豹举觞劝饮,管宁荀彧衔杯而和,陈登麋竺等击节相酬。

  醴酒盈樽,烝炙溢香。觥筹交错间,蔡伯喑琴引鹤唳,满座停箸;刘元卓口吐珠玑,四壁生辉。

  袁胤辈虽怀机心,亦不觉拊掌忘形。

  时典韦按剑侍柱,文丑执戟巡廊,然烛影摇红处,唯见袍袖翩跹。

  漏移三更,雪映玉阶。宾主尽欢而散,琴韵酒香萦梁不绝,混入夜风,散作淮波万点星。

  直到蔡邕引刘洪前往舍中下榻,宾客散尽之后,王豹才留袁胤等人,是面带醉色‘推心置腹’:“不瞒诸君,今受天子斧钺,豹惶恐不安。某亦知此事定然牵扯诸君,望诸君稍施援手,豹只需给朝廷有个交待便是。”

  众多豪右面面相觑,袁胤挑眉笑道:“哦?府君欲如何给朝廷交待?”

  王豹摇头晃脑道:“某想啊,朝廷叫某彻查,左右不过欲找补免税的亏空,不如,某遣几名郡吏装模作样查上几日,诸君找一二替罪之人,再补齐庐江三年赋税亏空,此事便算给朝廷交待了,如何?”

  袁胤闻言眉头大皱,一郡税赋可不是小数,一年至少两千万钱,于是他当即开口道:“府君这可不是小数,只怕有些为难。”

  王豹醉眼惺忪,晃着脑袋,笑道:“袁兄欺某也,诏书来时,某便算过啦!一匹丝绸在扬州作价六百钱,运至楼兰可贩卖六千钱,若至更西的安息等地可与赤金对等,刨除运费,一匹少说能挣两、三万钱,区区两千万钱,不过是一趟货的事儿,岂有还不上之理?”

  袁胤笑道:“府君醉了,这运往安息的大项,一个来回便要三年五载,都是入了官营之库,非入了吾等腰包。”

  王豹心中冷笑:和一趟走几年有关系么?你又不是三年五载才出一趟货,哥们儿,你吹牛皮,遇上熟人了,知道不?

  王豹似笑非笑道:“袁兄可莫忘了,某乃是商贾出生,这其中门道,某可是一清二楚,譬如原本销往安息的丝绸,谎报为销往楼兰;再譬如从西域归来时,谎报回购良驹水土不服而死,作为损耗入账;更遑论挪用公钱,在西方购置紧俏物件,带往中原私销的利润。诸如此类之事,吾等皆心知肚明,莫非袁兄还要某先查出一、二铁证?”

  袁胤闻言脸色微变,随后哈哈一笑道:“府君说笑了,吾等怎会做此欺上瞒下之事!不过,府君既想躲个懒,吾等自当倾力相助,便按照一年两千万钱,吾等几家分头去寻诸郡富商、乡绅,凑上三年,助府君复命。”

  王豹闻言哈哈大笑,拱手道:“如此,多谢袁兄与诸君。”

  众人心中虽是暗骂不止,但任谁都知道,袭杀一定是下策,杀一个王豹,朝廷就不会派下一个刺史来查了么?这笔钱早晚是要花的,若把事情闹大,变故会更多,有句话说的好,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除非没钱。

  况且,对他们而言,要是没钱,无非是去压榨比他们更小的豪右罢了。

  于是众人拱手:“府君言重,吾等自当费心。”

  这时,袁胤忽而似笑非笑道:“不知府君可曾听闻,会稽焦矫将出任丹阳都尉一事?”

  王豹闻言‘一怔’:“焦矫?倒是未曾听闻。”

  紧接着,他看向袁胤笑道:“令袁兄见笑,近来忙于办学之时,倒是未听郡吏说起,不知袁兄缘何问起?”

  袁胤呵呵一笑,摆手道:“无甚大事,只是听人说起,未知真假,若是连刺史府都未听闻,想是以讹传讹。”

  ……

  次日清晨,王豹将于禁召至跟前,开门见山:“文则,待会儿随某去拜见元卓先生,自今日起,你便在先生门下求教。”

  “啊?”于禁当即一怔,苦脸抱拳:“主公,末将……只懂行军布阵、陷阵杀敌,这天文数术……”

  王豹咧嘴笑道:“为将者不识天文,不通地理,何以为将?”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况元卓先生此去会稽,心思定全在观天测地上,汝既为弟子,代师掌管郡兵,理所当然,某会为汝寻一贤才共同拜师,汝可将此人视为军师问策,设法拉拢此人。”

  于禁恍然,又好奇道:“主公欲遣何人与某同往?”

  “会稽阚泽,熟通经义,乃当世贤才也”,王豹哈哈一笑,随后故作神秘:“昨日宴席上,某观其对元卓先生之论颇感兴趣,便掐指一算,此人合该与元卓先生有段师徒之缘,某正好可做此中间人。”

  于禁闻言脸色极为古怪,王豹却暗笑:史载阚泽确为刘洪弟子,还协助他完成《乾象历》的校注,咱这也算是斧正历史的车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