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蛟龙伏走隐青崖-《民国,卦了!》

  “我……”曹锟像是被电棍杵着了尾巴根儿,倚着树干的身子一阵酸麻,顺着树就往下出溜,差点摔个屁蹲儿。

  亏得他功夫在身,下盘甚稳,双脚一跺,才没当场出糗。

  曹锟摇摇脖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好嘛,介怕是遇着活神仙了?”

  他看着袁凡,眼眶里火星子都要溅出来了,嘴巴又动了动,但终究没出声儿。

  袁凡不是夏寿田,他没什么可以给人家的,笼络不上。

  就袁凡先前那番说辞,那就决定了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就乎不到一块儿。

  见曹锟眼神发直,兀自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仿佛还在消化那句“朝帝阙”的谶言,袁凡便知道铁狮子胡同的这趟差事,算是彻底过了。

  “响卜已成,大帅此行,必定是“火鸟熔金,铸剑成仪”,在下提前为大帅道喜!”

  袁凡将手中提箱放下,上来拱手作辞,“《周易》有云,“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大帅祥瑞已至,且好自把握,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你……”

  曹锟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复杂。

  这人华茂如春松,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在说恭维话的时候,腰杆子都挺得笔直。

  想着他理直气壮地说着西夷东夷,说着师夷长技,说着教育之难,曹锟眼中满是激赏。

  曾几何时,在小站的时候,自己的腰杆,似乎也曾那样挺直过?

  也曾说着不该自己说的话,做着不该自己做的事儿?

  沉吟一阵,曹锟突然展颜一笑,“袁先生,你的卦金,该是多少?”

  “大帅,卦金您就甭管了。”袁凡指了指身边的提箱,笑道,“这趟的卦金可是不少,杨厅长局气,我算是逮着个大蛤蟆了!”

  “你一浙人,到哪儿学来那些个津门俏皮话儿?”

  逮着大蛤蟆是津门话,意思是逮着个人傻钱多的主顾,曹锟温和地笑道,“杨以德的是杨以德的,我的是我的,说吧!”

  “呦,蒙您青眼错爱,那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袁凡嬉皮笑脸的样子,不像南开校董,倒像是三不管的青皮,“不瞒大帅说,我还有一个身份,是津门华新纱厂的股东,百分之十。”

  “华新纱厂?”曹锟眼睛一缩。

  他只是稍作迟疑,上来张开巴掌狠狠地拍了袁凡两下,咧开大嘴笑道,“好小子,对老子胃口!”

  袁凡哈哈一笑,再度拱手致意,拎起提箱,转身而去。

  那劲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暮色之中,身后的胡琴声和戏腔交织,仿佛在为他送行。

  曹锟转头问夏寿田,“午诒先生,你怎么看?”

  “欸,此子才具……怎么说呢,当年袁慰廷说杨虎禅是“旷代逸才”,但恐仍不及此子。老朽无能与评,就用一首旧诗吧!”

  杨虎禅就是杨度,夏寿田望着袁凡的去路,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自己这个老友,叹了口气,扬声吟道。

  “九嶷蜿蜒天际来,峥嵘冠日排云开。

  一荡一决千万里,蛟龙伏走隐青崖。”

  ***

  黄昏。

  天空的晚霞,艳红如火,将下方陈旧的卞家大院,映射成一种病态的嫣红。

  卞家大院,层层叠叠,前后七进。

  各房老少爷们儿,太太小姐,在深深的院落中穿梭叙话,不知道几十上百个仆人进进出出,添茶倒水,洒扫清洗。

  自从前几年分家之后,这儿就很少这么热闹过了。

  很多人都凑在二进院的院里,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虽然里里外外的都是人,却是安静如深壑。

  “我卞荫昌,光绪六年生人,打小顽劣,不服管教,要不是长在卞家,搞不好三不管就多了一个混混儿。

  庚子年,洋毛子破了我津门城,津门弹丸之地,又多了四国租界,我卞家家财被抢,家事垂危,我爹一时激愤,重病不起。

  在死之前,他将我拉到这祖宗神龛之前,一边咳血,一边逼我立誓,要我保住卞家,护住我卞家荣光,当夜,他便撒手人寰。

  立誓之时,我二十岁。

  荏苒之间,已是二十三年。

  这二十三年来,雨打风吹,冰刀霜剑,津门八大家不见了七家,侥天之幸,唯独我卞家,还勉强维护着那份体面,我要是死了,到了地下,也能够直着腰杆,对得起我爹那一口一口的鲜血。

  今年,我卞荫昌四十三岁,眼不花耳不聋,墩子一样的身板儿,摔上一跤,地上能砸个坑,可我今儿……要立遗嘱!”

  卞荫昌的声音响彻大院,平静得就像木匠弹出的墨线,听不出半点涟漪。

  院里院外的人,都收住手脚,屏住呼吸,脸含悲愤,听着他说话,目光都看向院中的正屋。

  那儿是卞家的厅堂。

  卞荫昌安然坐在正面的官帽椅上,旁边的条案上,放着一把青铜钥匙。

  他的头上,是一排神龛,供奉着卞家列祖列宗的神位,龛前点着檀香,轻烟如带。

  神龛的两侧,悬挂着一幅对联。

  “孝孙有庆礼明器,

  先祖是皇佑后人。”

  对联年深日久,对联的绫子都如同茶色,微微凹了下去,像是垂暮老人的鸡皮。

  卞荫昌看了看堂前的人群,那是宗祠卞家各房的话事人。

  二十多张或肥或瘦,或老或嫩,或平静或惊惶,或深沉或悲愤的脸,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无人言语。

  右边客位上,坐着周学熙。

  卞荫昌起身拱手,“为此,我特意将明夷兄请来,为我这点小小的家事儿,做个见证。”

  周学熙起身还礼,面如止水,并不说话。

  卞荫昌比他要小了将近二十岁,年富力强,却被逼得料理后事,任他城府再深,也难免兔死狐悲,心有戚戚。

  “下面,我将卞家各行的产业重新勘定,我死之后,便由他们主事。”

  堂前的呼吸顿住,只有卞荫昌的声音回荡。

  “盐行,由卞树昌掌管!”

  一个比卞荫昌稍大的男子起身拱手,平静的坐下,角落有人的嘴角微微一撇,旋即又恢复如常。

  津门八大家,大多是以盐业发家,卞家也不例外,在顶峰的时候,盐业甚至占了家族财源的九成以上。

  但满清逊位,如今的盐业已经从“下金蛋的鸡”,变成了“瘦死的骆驼”,虽然还维持着生意,但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