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纸片上的晚餐-《安迪和莉莉的》

  在安迪又一次辛苦地将所有幼苗归位后,夜幕已悄然落下。

  安迪的双手沾满泥土,指缝像被死亡的藤蔓缠绕,裤腿湿透,膝盖发麻,整个人仿佛被掏空。

  他在院子那块被岁月磨平的石头上坐下,身子前倾,背像溺水者那样塌陷下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把按进了泥土。

  眼前的花园静静地伏在月色下,如一幅泛黄的旧照片,凄淡而遥远。

  那些幼苗在风中颤抖,像是刚从战壕里被拖回来的伤兵,排列整齐,却毫无生气。他眼神空洞地盯着那一片微弱的绿色,无悲无喜,就像一个送葬者在数自己的客人。

  “没事的。”他轻声对自己说,声音飘散在风中,连月亮都懒得回应。

  “我没事……我只需要拿到学校的奖学金,然后去很远的地方上学。”他的声音像是在回忆某种尚未发生的逃亡。

  越远越好。

  最好远到莉莉再也找不到他。

  他闭了闭眼,刚刚压下的疲惫又涌了上来,胃里也开始泛起尖锐的空痛感。饥饿像只老鼠,在他肚子里翻找残渣,一寸一寸啃咬。

  或许,还有饭吃?

  他撑着酸痛的膝盖站起身,像个刚从墓地里挖出来的幽灵,拖着步子往屋里走去。

  屋内早已褪去了晚餐时的喧哗与灯火,客厅静得像一座弃屋,连老旧的钟摆都开始显得多余。

  墙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只失踪家庭成员的手。只有奶奶还坐在厨房边的餐桌旁,缓慢地擦拭着桌布,布上的花纹早已褪色得像一具失去名字的遗体。

  看到安迪,她顿了顿,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不愿面对的事,脸上的表情来回游移,最终定格在一抹勉强的歉意上。

  “呃……我很抱歉,亲爱的。”她的声音比夜色还轻,“我听说你今晚不吃晚饭来着。”

  安迪目光游移,看了看桌子,桌布已经平整到发亮,连一根面包屑都找不到。

  他又扫了一眼厨房,那里的炉灶已经熄火,盘子早被洗净,仿佛晚餐从未存在过。

  他叹了口气,不是出于失望,而是出于一种深刻的确认感:他确实被世界遗忘了。

  “我想这在意料之中。”

  他故作轻巧,语气里却是藏无可藏的苦涩。

  “……既然你这么说,亲爱的。”奶奶试图弥补,“明天我给你留一份特大号的早餐,如何?加两片熏肉。”

  “当然,谢谢。”他淡淡应着,随即加了一句,“……晚安,奶奶。”

  “祝你好梦。”

  祝福像薄纸一样,从奶奶嘴里飘出,却在安迪面前碎成了一地静默。他摸了摸肚子,那里面像灌满了石头,空空如也。他拖着脚步走向楼梯,每一级都嘎吱作响,仿佛在提醒他:没有饭吃的小孩不该走得太轻松。

  当他推开房门,一地惨白的纸片扑面而来,像雪地里晒干的骨头。他愣住了,嘴角抽动。

  莉莉还没睡,正站在她的那张小床上欢快地蹦跳。她的笑容带着一种孩子式的疯狂,就像一只刚从精神病院逃出的白鼠。

  “不用谢!”

  她笑嘻嘻地说,眼里闪着光,像刚从别人的伤口里挖出糖果的孩子。

  安迪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落在纸屑上,发出沙沙声。他低头看清那一片片纸张的来历后,整个人像被冻结了一样。

  是他的笔记。

  那些他在深夜孤灯下奋笔疾书的内容,那些熬夜整理出来的复习资料,那些他为奖学金和逃亡做的全部努力,现在被撕得像一堆尸骨,随意地散落在地上。

  “现在你不必再学习啦!”莉莉欢快地宣布,像个热情的刽子手。

  安迪站在一地破碎的梦中,像个刚从爆炸现场走出来的考古学者。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眼神沉静得可怕。

  “你难道不高兴吗?”莉莉继续挤出她那副天真的表情。

  “……”

  他没回答,拳头却开始缓慢收紧,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像地图上的河流一寸一寸浮现出来。

  “看起来你已经没有借口不再陪我玩了?”

  就是这句话——这句话点燃了他体内那根通往地狱的导火索。

  “够了!!!!!”

  他的怒吼爆炸开来,像一道闪电劈穿了这座沉闷的老房子。他迈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在逼近自己的极限。

  “过来!你早就该受到惩罚了!”

  他伸出手,像要掐住命运的脖子。

  莉莉的笑容瞬间瓦解成一地玻璃渣,她飞快地从床上跳下,逃一般地冲向母亲的房间。她的喊声像被扭曲的唱针,一路划破夜色:

  “妈妈——”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也许是真的害怕了,也许只是演技,但这对安迪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他的手只差一点就能摸到她的衣角。

  门打开了。

  “好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母亲扶着门框出现,头发凌乱,眼里写着失眠和不耐。

  “安迪要打我!”莉莉扑进母亲怀里,眼角已经泛红,几滴泪珠像表演用的道具,恰到好处地闪着光。

  安迪站在原地,整个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平静地说:“不,我没有。”

  ‘至少目前没有。’

  这是安迪内心的补充。

  母亲的目光扫过房间:碎纸、凌乱、愤怒、沉默——像一场没有收尾的谋杀案。

  她沉默了一秒,又一秒。

  “艾什莉,这次你先去找一下你的奶奶吧。”

  “但是——”莉莉不甘地仰头,声音里是抗议与试探。

  “现在。”母亲的语气瞬间变得寒冷,像一把关上的冰柜门。

  “……啊!我讨厌你们所有人!”

  莉莉终究还是爆发了,泪水一串串落下,像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心碎似的,她摔上门,哐啷一声跑出了房间。

  静默落下。

  只剩下安迪和母亲,两个站在家庭残骸上的人。

  母亲叹了口气,一如她每天叹的那些无解的问题。

  “至于你……”

  她看向安迪,眼神里没有怒火,也没有怜惜,只有一种疲惫

  那种知道明天还得重复今天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