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方彦修-《诛妖斩魔录》

  听到程肃羽提议询问百姓,李同尘点头同意。他拦住一个刚从方家出来、正要离开的精壮汉子:“这位大哥,劳驾问一声,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乡亲给那方秀才家送礼?”

  那汉子斜了李同尘一眼,似有不快,待瞥见他身旁身着镇抚司官袍的程肃羽,脸上立刻浮起一丝畏缩,支吾道:“没……没什么日子。这不是府城的大人们说查案要封城么?方先生自打瘫在床上后,这一家子的生计就断了。咱们这些街坊,怕封城久了物价腾贵,趁现在东西还没涨起来,赶紧凑点米粮给先生家预备着。先生当年帮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咱不能忘恩。”

  李同尘心下感叹百姓的淳朴义气,又问:“你说方先生……是瘫痪了?因病所致?”

  那汉子眼神复杂,偷偷瞄了程肃羽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同尘会意,道:“不方便透露?”

  汉子又去看程肃羽。李同尘也看向程肃羽。程肃羽心领神会,立刻点头,退开几步,警惕地扫视周围,以防有人靠近偷听。

  李同尘转向汉子:“这下可以说了吧?”

  汉子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我……我说!看您这位大人面善,像个能做主的官儿,只求您能为方先生讨个公道!”

  李同尘蹙眉:“究竟怎么回事?”

  汉子这才恨恨道来:原来那方彦修有次走在街上,撞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故意在闹市纵马取乐,惊得路人四散奔逃。有个孩子吓得愣在原地,站在那马匹必经的路上!眼看就要出事,方彦修疾冲过去一把推开孩子,自己却被急驰的马重重撞在后背……人,是救下来了,可从此就瘫了。而那纵马伤人的纨绔,竟是知府孙大人的儿子!仗着家中权势,事后就赔了十两银子……才十两银子啊!汉子眼圈都红了,声音发颤:“原本以方先生的才学,街坊们都觉得中个状元也不是没可能!可如今……只能躺在家里动弹不得,连进京赶考都做不到了!可怜他还不愿让街坊担心,总说‘何处不是人生’……我们这些受过先生恩惠的百姓,心里难受啊,可又能怎样?只能平日里尽点心意,接济一二。不然光靠他那点秀才的廪银,一家子如何活得下去!”

  李同尘皱眉:“这位方先生怎么说也是个有功名的秀才,那知府就敢如此无法无天?!”

  汉子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唉……秀才又如何?那知府官大遮天呐!当初方先生的娘子确实去报了官,可审断此案的是知县大人。知县只一句:‘伤了人,赔钱了事便是’,判了十两银子,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了结了。如今想来……那十两银子怕根本就不是知府少爷掏的腰包,而是当时的知县自掏腰包垫上,就为了攀附讨好知府!听说没过多久,那知县果真高升调走了!这案子,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后来,大家伙气不过,想着这黔州府换了新知县,就盘算着再去告一次。可方先生他……”汉子说到此处,声音哽咽起来,“他竟然从床上挣扎爬下,爬到地上拦住我们,苦苦哀求:‘别告了……民不与官斗啊……这都是命,是上天的安排……大伙儿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别为了我,把事情闹大了……’我们……我们只得作罢。”

  李同尘面色阴沉,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汉子的肩膀,沉声道:“知道了。这事,我管了。你且回去,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方先生的身体,我会去看看。”

  汉子望着李同尘,用力地点点头,转身默默离去。

  李同尘沉默地目送那汉子走远,转头看向程肃羽。程肃羽会意,上前一步恭敬询问:“大人有何吩咐?”

  李同尘道:“你们按原计划继续搜查这片区域,我去那方秀才家瞧瞧。”

  程肃羽略一迟疑:“大人可需要属下陪同?”

  李同尘失笑摇头:“哎呀,不必如此麻烦。我一个人去,看看能不能替这位方秀才想想办法,并非什么大事。”他言语间带着一丝无奈,似是觉得程肃羽太过谨慎了。

  他信步走进方家小小的院落。正撞见一位容貌虽秀丽却掩不住憔悴之色的妇人,刚将一名街坊送出门口。那妇人正连连向街坊行礼道谢:“真要多谢何大哥!若非街坊四邻长久以来的帮扶,我们家这日子实在不知要如何撑下去……”话音里满是感激与辛酸。

  被称作何大哥的汉子连忙摆手安抚:“方家娘子,你莫说这等见外的话!咱们街坊邻居如今能过上稍好些的日子,还不是多亏当年听了方先生的指点才挣下的?现下先生遭了难,咱要是敢袖手旁观,那还是人吗?咱街坊们第一个不答应!有事你只管言语一声。好了,家里还有活儿,我先走了。”

  妇人目送着何大哥离开,刚转回身,就瞧见院子里静静站着一位面生的灰白袍道士,既非衙差也非熟邻,不由得一愣,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她定了定神,这才轻声试探着问道:“这位……小道长?不知您有何事,寻到这小院来?”

  李同尘对方家娘子温和一笑,抱拳道:“在下云游四方,听闻黔州府有位方秀才,博学多才,更有状元之才,心中仰慕不已。今日不请自来,冒昧登门拜访,望夫人海涵。”

  方家娘子面露羞赧,声音里带着苦涩:“道长谬赞了。不瞒您说,我家官人……前些日子遭遇祸事,如今卧病在床,行动不便。只怕怠慢了道长……”

  李同尘语气温和:“无妨。贫道来时路上已闻先生之事。在下略通医道,不知能否为先生看视一二?”

  听到“会些医术”几个字,方家娘子原本暗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让开身子:“道长快请进!”

  她带着李同尘走进里屋。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位年约三十岁的男子安静地半倚在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虽衣衫简朴,卧榻不起,神情却平和从容,不见丝毫颓废之气,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风骨。这定是方秀才方彦修无疑。

  方彦修抬眼,见妻子引了一位年轻道士进来,眼中露出几分探究:“柔娘,这位道长是?”

  李同尘上前一步,含笑行礼:“在下云州二三观李同尘,云游至此,久闻先生大才,心生仰慕,故而冒昧叨扰。还请先生见谅。”

  方彦修闻言摇头失笑:“道长过奖了。区区一介落拓书生,寒窗微才,何言大?反倒是如今困于床榻,形容憔悴,莫要惹道长笑话才好。”

  “先生言重了。”李同尘看着这位虽陷困境却气度未失的读书人,由衷赞道,“在下观先生谈吐清雅,心志未减,何来笑话一说?”

  方彦修将手中的书轻放在床边,眼带神采:“道长云游天下,想必阅历广博。彦修困守陋室,唯以杂书为伴解闷——不知道长一路行来,可遇到什么新奇之事?也好让在下神游一番。”

  李同尘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笑道:“新奇之事……倒也不少,多是些降妖除祟,或相助镇抚司勘破几桩案子的经历,不知先生可愿一听?”

  “哦?道长是修行中人?”方彦修兴趣更浓了,“修道之事,在下亦心向往之。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李同尘就从离开云州讲起。说到第一次对付猪妖手忙脚乱,方彦修听得莞尔轻笑;讲到云栖镇闹鬼其实是狐妖作怪,方彦修点头称赞李同尘机敏智慧;说起沣水镇河伯娶亲的惨案乃是地方镇抚司与当地门派勾结造成,方彦修气得怒形于色;提到澹台家灭门和幕后妖怪伏诛,方彦修神色凝重,叹息不已。聊着聊着,方彦修常常只凭李同尘几句话里的线索,就能猜出案子的大致走向或关键人物,让李同尘心里暗暗佩服,此人之敏锐才思,确实非凡。说到后来兴起,话题又转向沿途的风物美食。两人越谈越是投契,方彦修虽身不能动,却以手势描绘山川之险、市集之盛,讲到激昂处,衣袖拂过床头的茶盏也浑然不觉。看他引经据典如数家珍,描绘风物时眸中仿佛映照出那未曾亲历的名山大川,李同尘只觉他比那些高居堂上、空谈仁义的官老爷更显鲜活生动。二人聊至此,已是兄弟相称。

  窗外日头已攀至中天,正午的日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屋内。柔娘轻轻叩门进来换茶,见丈夫眉飞色舞,而那位年轻道长亦听得入神,面前空了的茶盏都忘了理会,她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光彩,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忽地安静下来。方彦修望着窗棂上被正午阳光映出的藤蔓影子,轻声道:“李兄弟可知……我最遗憾何事?”不待回答,他自顾自低语,“那年中了秀才,心中所盼,便是乡试之后,能去蜀地一行。听闻峨眉金顶云海翻腾,日出之时,霞光万丈,能涤尽人间忧愁……”他顿了顿,旋即又释然一笑,带着几分洒脱,“不过如今说来倒好,虽困于一隅,却难得遇上道长这般妙人,亦是不虚。”

  李同尘神色郑重:“方大哥何必感怀。在下行遍四方,所见健全者众,然心思纯澈如方大哥、胸怀沟壑如方大哥者,寥寥无几。方大哥眼中所见山河,心内丘壑,远胜诸多庸碌之辈。”

  方彦修闻言愕然,随即畅快大笑:“好!好一个‘胸中有丘壑,眼里有山河’!李兄弟这话,可比那些只会死读书的老学究中听多了!”

  李同尘看了看窗外天色,站起身:“时间也到晌午了,不敢再扰方大哥清静,在下先行告辞。”

  柔娘闻声赶来:“道长!可是家中照顾不周?何不留些用顿便饭?”

  李同尘笑着婉拒:“嫂夫人客气了。确有些俗务待办,待事了,在下再来叨扰。”

  方彦修点点头:“柔娘,李兄弟既有事在身,便不强留了。替我送送李兄弟。”

  柔娘将李同尘送至小院中,转身向他郑重道谢:“多谢道长,我家相公从未像今日这般开怀。”

  李同尘笑着摆手:“嫂夫人不必如此,在下能结识方大哥这等人物,实乃三生有幸。”话音未落,他余光瞥见柔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正欲开口询问,李同尘已先一步温言道:“夫人,在下观过先生伤势。此乃……伤及脊髓筋骨深处,凡俗的医药金石,实难奏效。”

  柔娘眼神一暗,低下头,涩声道:“……妾身明白了。多谢道长费心。”

  李同尘话锋一转:“但是,凡间束手,修行界中仍有他法可想。”

  “修……修行界的丹药?”柔娘抬头,声音又带上颤音,却满是忧虑,“可我家……”她环视这清贫小院,话未尽意已明。

  李同尘笑容温和,安抚道:“嫂夫人不用担心。丹药之事,交于我来解决。”言毕,他拱手道别,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