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渺茫的希望-《宦途》

  对方步步紧逼,逻辑链条冷酷而清晰:

  “此事的核心关键点在于:正因为你当年在《入团志愿书》这份关键性政治材料上出现了这一错误的填报,并且该错误信息被录入并留存于你的政治档案系统之中,已经在你个人的政治信息记录层面,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无法兼容、相互否定的官方记录!举报人的检举并非空穴来风,他向我们提供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关键证据!”

  陈明的声音如同宣读判决书:

  “举报材料的核心附件中,包含了一份清晰扫描、盖有‘常津市第十六中学校团委’鲜红公章原始印鉴的纸质文件——2007-2008学年度第二学期《常津十六中新团员发展名单》。

  这份名单属于永久归档文件之附件!在这份具有极高公信力的官方原始记录上,第2行3列,清楚无误地打印着:

  姓名:裴文辉,班级:高171班,入团时间:2008年3月18日,批准单位:共青团常津市第十六中学委员会!”

  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针,扎在裴文辉的神经上!

  “不止于此!”陈明的声音更添一分森然,“举报人为了确保其指控的坚实完整,甚至还附上了我校在该批次团员发展工作完成后,按照程序向上一级团组织报送团关系时的电子系统操作界面截图。

  该截图清晰显示系统内登记的该批次团员团关系正式转出建立时间戳为:‘2008-03-20’。”

  “白纸黑字!系统留痕!”陈明的声音带着宣判式的总结,“而你本人提交给省考报名系统、填在正式表格上的入团时间却是‘2008年12月15日’!

  无论是你个人档案中留下的那份错误的手填志愿书,还是你本次报考信息上的填报,这两者与十六中团委原始保存并报送的这一份根本性的官方记录之间,存在着彻底无法自圆其说、绝无调和可能的尖锐矛盾!

  这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不一致,这足以从根本上指向你个人在本次公务员录用申报环节、关于个人基础政治信息真实性的原则问题!”

  寒意!深入骨髓的寒意!

  此时此刻,裴文辉才如醍醐灌顶,瞬间洞悉了这致命陷阱的源头。

  它并非凭空捏造的诽谤,它竟是根植于自己少年时代那一次粗疏大意的随手落笔。

  那一个被他遗忘在岁月角落里的、微小的、连错误都算不上的笔误。

  却在精心策划与刻意引导下,成为了悬在他人生转折点上最恶毒的绞索.

  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粘腻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电话那头,那冰冷、稳定、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在念一篇早已定好的判决书,继续进行着最终的宣判:

  “基于目前我们紧急调阅的档案记录,无论是你留在十六中校团委的那份正式新团员名单记录,还是你个人档案系统内现有的入团信息记载,都确凿无误地显示存在上述时间点逻辑彻底混乱的重大矛盾!此矛盾点无法解释,已构成严重程序隐患!”

  “兹代表常津市泽川区委组织部正式通知:你的资格复审流程现即刻起予以暂停!所有后续录用程序暂时冻结!”

  裴文辉感觉眼前一黑,呼吸都停滞了。

  “要求你本人,”陈明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一字一顿,重若千钧,“自收到本通知之时起,一周内,必须向我部提供原始、直接、具有唯一指向性与排他性证明力的书面佐证材料!用以解决目前的逻辑死结!”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强调这唯一路径的无上重要性与艰难性:

  “唯一可能解开此死结、扭转局面的关键钥匙——”

  他语速放缓,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裴文辉即将崩溃的心弦上:

  “是你当年正式入读常津市第十六中学高中部时,作为报到入学必备文件提交的、加盖了你当时初中毕业学校公章的中考报名登记表原件;或者,在你报名中考时,由当地教育考试机构发放的准考证原件。

  这类文件具有高度的原始性和唯一性,它们上面必有你办理中考报名时登记确认的正式年龄信息!那是对你年龄身份最初始、最无可争议的官方记录!

  当然,更理想、更具直接说服力的证据是:常津市教育局学生档案管理中心永久存档的你本人办理常津市第十六中学高中学籍注册登记手续时提交的原始《高中学籍信息登记表》原件。”

  陈明的声音变得如同冰水洗过般冰冷锐利:

  “只要你找到了上述任何一份文件之一,我们就能据此权威文件上记载的入学时间点年龄信息,结合举报方所指认并被我们初步查实无误的2008年3月真实入团时间点,进行严谨的数理推算,从而确切无疑地、无可辩驳地证明:

  在你入团的实际时间点2008年3月,你的真实年龄完全符合当年团章规定的基本条件,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年龄不合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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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而彻底厘清此次因你个人早年填写错误所导致的档案系统内时间矛盾的程序瑕疵,完全证伪举报信中所指控的所谓‘档案混乱’与‘基础诚信缺失’的核心疑点。”

  “一周时间,仅此一周!逾期或材料无法提供符合要求,将视为你个人无法证明自身信息真实性,我部将依据现有矛盾记录启动相应复核程序并作出最终结论,后果自负!”

  “嘟…嘟…嘟…嘟…”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断。

  忙音,单一、持续、令人窒息的忙音,在偌大而空荡的客厅里回荡。

  伴随着电视里综艺节目不合时宜的哄笑声,这忙音如同死神的丧钟,在裴文辉耳边嗡嗡作响,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初中毕业学校盖章的中考报名表原件?中考准考证原件?”

  裴文辉的思维艰难地转动着,像生锈的齿轮。多久了?八九年了,那时候学校发的报名表都是油印的粗糙纸张,填完了就上交给学校,哪有人会自己保管?

  至于那个小小的准考证……大概在考完最后一科后,就随手扔进了哪个垃圾桶吧?他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他一个普通学生,怎么会未卜先知地保留这些“凭证”?

  这些词汇带着浓重的官方尘埃味道,遥远得像隔着一整个世纪。

  普通学生毕业后,谁能有资格去查教育局档案馆?

  陈明话语里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冰冷的要求,此刻都化成了一柄柄沉重无比的重锤,轮番猛击着裴文辉脆弱不堪的神经!

  巨大的荒谬感、无力的冤屈感以及如同被命运戏耍的嘲弄感,混杂成一股黑色的狂潮,几乎将他冲垮。

  一个中学时代无心犯下的、早已被遗忘在风中的小疏忽,一个甚至不是出于主观恶意、纯粹源于混乱和匆忙的笔误,竟然在他人生最关键、最接近成功曙光的那一步之前,化作了足以将他一脚踹入万丈深渊的陷阱。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家居服,粘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裴文辉猛地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险些带倒了旁边的茶几!

  如同溺水者绝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他几乎是踉跄着、近乎癫狂地冲进了自己那间早已被打理好准备开启新征程的卧室。

  卧室很整洁,属于他的痕迹已经很少,因为大半个人生都在外面求学。

  角落,那只落满了厚厚灰尘、承载了他青涩记忆和所有少年时期印记的旧木箱还在。

  胡桃木色漆面斑驳不堪,铁质的搭扣也锈迹斑斑。他粗暴地掀开沉重的箱盖,灰尘在灯光下腾起一片迷蒙的烟雾。

  顾不得咳嗽,他像失去理智的野人般扑了进去,双手疯狂地搅动翻找着里面的东西。

  泛黄的高中课本纸页散发出霉味,已经褪色的班级集体毕业照上,一张张幼稚的脸庞带着拘谨的微笑。

  高中三年获奖证书的红壳边缘卷翘变软,乱七八糟、早已不再使用的零碎文具、球衣……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他颤抖的手指拂过每一件物品,眼神如同饿狼,试图在灰尘和回忆的废墟中,寻找到一丝能证明他2007年秋天进入十六中高中部时真实身份、确切年龄的蛛丝马迹。

  每一次徒劳的翻找,都像是在往名为绝望的悬崖上又攀爬了一厘米。

  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了。

  常津市郊区夜晚特有的凛冽寒风,呜呜地咆哮着卷过巷道,刮起地面的尘土与零星的垃圾碎片,狠狠地撞击着略显老旧的双层玻璃窗棂,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那呜咽的风声,宛如命运发出的低沉嘲弄,冰冷地拍打着这个正在绝望中疯狂翻找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