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年关将近-《宦途》

  空气中弥漫的焦油味、纸张的霉旧气息和廉价清洁剂的刺鼻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名为“年关”的独特气味。

  裴文辉感觉自己像一台被设定到极限运转的机器,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桌面的文档一个是需要校对的目标责任考核汇总表,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蚂蚁般爬行;

  一个里面是郑明亮主任要求补充的年度工作总结中关于“党建引领基层治理”的段落,他正绞尽脑汁地寻找着既能体现高度、又不至于太空洞的表述;

  还有一个是不断闪烁跳动的邮箱界面,各种带着“紧急”、“速办”、“年终报送”字样的邮件如同雪片般涌来,每一个红点都像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着,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布满血丝,干涩发痛。

  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里因为错过了饭点而隐隐作痛,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猛灌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妈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下意识地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难以抑制的烦躁。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无际的、名为“年终”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原本以为督查室的“核动力驴”已是极限,没想到秘书科的年关,才是真正的地狱模式。

  “嗤……”旁边叼着烟的裴敏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轻笑。

  他一边手指翻飞地敲着键盘,一边头也不抬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那张带着点油滑的脸上露出“过来人”的淡定笑容:“文辉啊,你刚来,这才哪到哪?正常操作,每年都这样,习惯就好。”

  “每年都这样?”裴文辉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裴敏,“裴哥,这……这合理吗?这么多事,这么多材料,人又不是机器,总得喘口气吧?领导们……他们就不休息的吗?”

  “休息?”裴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烟灰随着他的笑声簌簌落下:

  “领导?领导们需要休息吗?你瞅瞅咱们郑主任,你瞅瞅王主任,还有江书记,哪个不是跟打了鸡血似的?”

  他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朝窗外区委领导办公室的方向点了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调侃的洞悉:

  “在单位,前呼后拥,茶水有人倒,文件有人送,讲话稿有人写,具体活儿?那都是下面人干。

  他们干啥?就动动嘴皮子,批批文件开开会,看着下面人忙得脚不沾地,看着一份份材料堆成山,看着一个个指标被完成……

  那感觉成就感爆棚啊懂不懂?就跟玩游戏通关似的,越忙越有劲,越熬越精神,你信不信?现在去江书记办公室看看,保准灯火通明!郑主任那边?不到后半夜别想熄灯!”

  裴文辉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成就感?玩游戏?后半夜?这……这简直颠覆了他对“工作”和“休息”的所有认知。

  “领导们……可真是……铁人啊!”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或者说是……恐惧?

  “铁人?”裴敏嘿嘿一笑,弹了弹烟灰,眼神里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说到铁人,那还得是咱们前一任的唐书记!那才是真正的……铁人中的铁人!”

  唐书记?前一任区委书记?

  裴文辉心头一动,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但仅限于一些模糊的传闻,他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唐书记在的时候。”裴敏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讲古的意味,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我就没见过他前半夜回过家,办公室的灯亮得比路灯还准时。跟他的秘书、主任,那都得‘倒班’轮着熬,不然根本跟不上他的节奏,那才叫真正的‘五加二’、‘白加黑’!全年无休!”

  裴文辉倒吸一口凉气,倒班?秘书和副主任轮着熬?这……这已经不是工作狂了,简直是……工作机器。

  “而且啊......”裴敏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唐书记这人……特别有意思,一点架子都没有,随和得不像个书记。

  有一次下乡调研,正赶上饭点,就在老乡家门口,老乡端出来刚蒸好的馍馍,没筷子。

  你猜怎么着?唐书记二话不说,直接往地上一坐,跟旁边几个农民工似的,顺手从旁边的柴火堆里掰了两根细树枝当筷子,就那么扎着馍馍,啃得那叫一个香!一点不顾形象!把旁边陪同的镇领导都看傻了。”

  裴文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穿着朴素、可能还沾着点泥土的区委书记,毫无形象地坐在农家院门口的地上,用树枝扎着热腾腾的馍馍,大口大口地啃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这画面,与他印象中江文道书记那清癯儒雅、西装革履、言谈举止间带着书卷气和不怒自威的形象,形成了何等强烈的反差。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中暗叹:同样都是书记,这形象气质……还真是天差地别!

  “还有更绝的呢!”裴敏似乎被勾起了谈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分享秘辛的兴奋:

  “有一年,也是年关腊月二十八了,几个大局的局长,可能是实在扛不住了,想着快过年了,手头没啥急事,就跑到唐书记办公室,委婉地提了提,说……‘书记,快过年了,家里年货还没置办,您看要是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

  裴敏模仿着那些局长小心翼翼的语气,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粗犷的、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结果你猜唐书记怎么说?他眼睛一瞪、大手一挥,直接怼了回去:‘老百姓过年是老百姓过年,过年关你们什么事?各项工作过年该干还得干,该推进还得推进,该落实还得落实!’”

  “噗嗤……”裴文辉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但随即,一股更加强烈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老百姓过年关你们什么事?

  过年该干还得干?

  这……这简直是……冷酷无情,不近人情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赤裸裸的……权力意志。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唐书记,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办公室中央,目光如炬,声音如雷,将几个想回家置办年货的局长训斥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那份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近乎偏执的“工作至上”理念,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所有关于“年味”和“人情”的幻想。

  “那几个局长,当时脸都绿了。”裴敏嘿嘿笑着,吐出一口烟圈,脸上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灰溜溜地就出去了,从那以后谁还敢在唐书记面前提‘过年’两个字?腊月三十晚上,都得在办公室待命。”

  裴文辉彻底沉默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他脑海中,前任唐书记那坐地啃馍、粗犷随和的形象,与那冷酷训斥、不容置喙的铁腕形象,如同冰与火般激烈碰撞、交织。

  最终,都化作了“铁人”这两个冰冷而沉重的字眼。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郑明亮主任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文件,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平静。

  他没有看裴敏,目光直接落在裴文辉身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文辉,这份材料……校对一下。重点看数据、逻辑,还有……‘党建引领’那部分,再斟酌一下措辞。明早……上班前放我桌上。”

  “是,郑主任。”裴文辉猛地回过神,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感。

  郑明亮主任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片蓝色的迷雾。

  裴文辉低头看着手中那份文件,封面上印着醒目的标题——《泽川区年度工作总结暨下一年度工作思路(送审稿)》。

  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重新坐回座位,打开文件,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暗沉下来。

  城市的霓虹在浓重的夜色中闪烁,却无法穿透秘书科这片被蓝色迷雾笼罩的孤岛。

  墙上的挂钟指针,如同拖着沉重镣铐的囚徒,艰难地爬过11点……12点……凌晨1点……

  裴文辉依旧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线映照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麻木的脸。

  他手指僵硬地敲击着键盘,眼睛因为干涩而布满血丝,视线开始有些模糊。

  胃里的绞痛感一阵强过一阵,但他已经感觉不到饥饿,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

  办公室里死寂无声,只有他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以及隔壁郑明亮主任办公室里隐约传来的、极其微弱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蓝色烟雾,望向郑明亮主任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

  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微弱而执拗的光亮。

  那光亮,如同黑夜中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无声地宣告着……“铁人”的夜晚,远未结束。

  裴文辉缓缓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他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冰冷刺骨的浓茶,猛地灌了一大口,那极致的苦涩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涣散的注意力重新聚焦到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上。

  手指再次落在键盘上,敲击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被淬炼后的……麻木与坚韧。

  他知道,在这个名为“年关”的战场上,没有硝烟,没有呐喊,只有无声的消耗和……永不停止的齿轮转动。

  而他,这张曾经的白纸,早已被这蓝色的迷雾、冰冷的规则和“铁人”的意志,浸染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种名为“熬”的本能,在深不见底的疲惫中,等待着……那永远遥不可及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