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科办公室里那片浑浊的、带着焦油味的蓝色迷雾，如同凝固的胶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打印机低沉的嗡鸣、键盘敲击的噼啪声、以及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交织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的背景音。
裴文辉坐在那张刚刚擦拭干净、朝东摆放的办公桌前，感觉自己的肺叶仿佛被这浓重的烟雾腌渍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的刺痛感。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正吞云吐雾、对着屏幕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裴敏，又看了一眼斜对面窗边、正襟危坐、眉头紧锁盯着文件的李波，最后目光落在最里面、被烟雾缭绕包裹着的张鹏超主任身上。
张鹏超主任终于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嘴里叼着的烟卷已经烧到了过滤嘴边缘，他随手将烟蒂摁灭在堆满烟灰的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裴文辉那张略显拘谨、带着一丝新来者茫然的脸上。
“文辉。”张鹏超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烟熏火燎后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张主任。”裴文辉立刻站起身，身体下意识地挺直。
张鹏超随手从桌角那堆如同小山般摇摇欲坠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个黑色的、火柴盒大小的录音笔，又拿起旁边一个同样不起眼的U盘，朝着裴文辉的方向随手一丢。
录音笔和U盘在桌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最终停在裴文辉桌沿。
“拿着。”张鹏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昨天下午，江书记在全区环境卫生工作会上的讲话录音，U盘里是录音相对应的材料。
你的任务就是听录音，对着初稿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整理，把江书记的原话，一个字不漏、一个标点不错地还原出来，最后形成定稿。”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裴文辉，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严肃：
“听清楚了，是江书记的原话，一个字都不能漏，一个意思都不能错，更不准擅自发挥擅自修改甚至擅自删减，明白吗？！这是政治任务，出了纰漏，谁也保不了你。”
“明白，张主任。”裴文辉心头一凛，连忙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黑色的录音笔和U盘，录音笔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U盘小巧，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
江文道书记的讲话录音！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泽川区真正的“一号人物”。
虽然入职以来，他早已在无数文件、报道、甚至区委大楼走廊的宣传栏上，无数次看到过江书记的名字和照片——那张清癯儒雅、眼神深邃、带着无框眼镜的面容，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但听到他的声音？感受他的语言风格？这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股混杂着紧张、敬畏和一丝莫名兴奋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将U盘插入电脑USB接口，又将录音笔的耳机插孔插好，将耳机小心翼翼地塞进耳朵。
他点开U盘里的文档——《全区环境卫生工作推进会江文道书记讲话（初稿）》。
文档打开，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间铺满了屏幕，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点开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沙沙……沙沙……”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噪音和会场特有的、模糊的背景杂音。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平稳、带着独特磁性和穿透力的男声，清晰地、如同山涧清泉般流淌进裴文辉的耳膜。
是江文道书记的声音！
裴文辉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加沉稳、更加内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从容和……一种近乎书卷气的、清晰的逻辑感。
“同志们……”江书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噪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今天召开全区环境卫生工作推进会，主要目的是……分析当前形势，查找突出问题，明确目标任务，动员全区上下……进一步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强化措施，狠抓落实，坚决打好环境卫生整治攻坚战。”
裴文辉一边听着，一边飞快地扫视着屏幕上的初稿。速记员的功底显然不错，大部分内容都能对上。
江书记的讲话风格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喜欢用“一是……二是……三是……”的结构来阐述观点，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听起来并不吃力，甚至有种听学术报告般的条理性。
“……当前，我区环境卫生工作面临的形势依然严峻复杂。一是思想认识不到位，部分单位和干部存在‘重建设、轻管理’、‘重面子、轻里子’的错误倾向。二是责任落实不到位，‘门前三包’流于形式，网格化管理形同虚设。三是基础设施欠账多，垃圾处理能力不足，环卫设施老化。四是长效机制不健全，突击整治多，常态管理少，反弹回潮现象严重！……”
裴文辉一边听，一边对照着初稿，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将初稿中个别表述不够精准、或者语序不够流畅的地方进行微调，力求完全还原江书记的原话。
他全神贯注，精神高度集中，生怕漏掉一个字。
然而，随着讲话的深入，当江书记讲到一些即兴发挥、有感而发的部分时，问题出现了。
“……同志们啊，环境卫生看似是小事，实则关乎民生福祉、关乎城市形象、关乎发展环境，是实实在在的民心工程。我们有些干部，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看着文件，觉得环境脏点乱点无所谓！额……”耳机里突然出现一个极其短暂的、带着思考意味的停顿和语气词。
“……但是，你到老百姓家里去看看，到背街小巷去走走，到城乡结合部去转转，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看看那些污水横流的沟渠。嗯……”又是一个轻微的、带着强调意味的鼻音。
“……老百姓怨声载道啊，意见很大啊，我们怎么能……怎么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额……”
“嗯……”
这两个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语气词，如同两颗细小的沙砾，瞬间卡在了裴文辉流畅的校对过程中，他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
要不要记下来？
张鹏超主任的话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一个字都不能漏，一个意思都不能错。”
可是……“额”、“嗯”……这算“字”吗？这算“意思”吗？这分明就是讲话时无意识的停顿和语气词。
就像人说话时偶尔的“那个”、“这个”一样，如果把这些都原封不动地写进去……那讲话稿岂不是变得……结结巴巴？毫无流畅感可言？甚至……有损领导形象？！
裴文辉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压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办公室。
张鹏超主任正皱着眉头，对着屏幕敲打着一份文件，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严肃而疲惫。
李波依旧低着头看文件，侧脸线条紧绷，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裴敏叼着烟，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犹豫和挣扎。
打印机低沉的嗡鸣、键盘敲击的噼啪声、以及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交织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的背景音。
裴文辉坐在那张刚刚擦拭干净、朝东摆放的办公桌前，感觉自己的肺叶仿佛被这浓重的烟雾腌渍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的刺痛感。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对面正吞云吐雾、对着屏幕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裴敏，又看了一眼斜对面窗边、正襟危坐、眉头紧锁盯着文件的李波，最后目光落在最里面、被烟雾缭绕包裹着的张鹏超主任身上。
张鹏超主任终于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嘴里叼着的烟卷已经烧到了过滤嘴边缘，他随手将烟蒂摁灭在堆满烟灰的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裴文辉那张略显拘谨、带着一丝新来者茫然的脸上。
“文辉。”张鹏超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烟熏火燎后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张主任。”裴文辉立刻站起身，身体下意识地挺直。
张鹏超随手从桌角那堆如同小山般摇摇欲坠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个黑色的、火柴盒大小的录音笔，又拿起旁边一个同样不起眼的U盘，朝着裴文辉的方向随手一丢。
录音笔和U盘在桌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最终停在裴文辉桌沿。
“拿着。”张鹏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昨天下午，江书记在全区环境卫生工作会上的讲话录音，U盘里是录音相对应的材料。
你的任务就是听录音，对着初稿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整理，把江书记的原话，一个字不漏、一个标点不错地还原出来，最后形成定稿。”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裴文辉，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严肃：
“听清楚了，是江书记的原话，一个字都不能漏，一个意思都不能错，更不准擅自发挥擅自修改甚至擅自删减，明白吗？！这是政治任务，出了纰漏，谁也保不了你。”
“明白，张主任。”裴文辉心头一凛，连忙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黑色的录音笔和U盘，录音笔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U盘小巧，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麻。
江文道书记的讲话录音！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泽川区真正的“一号人物”。
虽然入职以来，他早已在无数文件、报道、甚至区委大楼走廊的宣传栏上，无数次看到过江书记的名字和照片——那张清癯儒雅、眼神深邃、带着无框眼镜的面容，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但听到他的声音？感受他的语言风格？这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股混杂着紧张、敬畏和一丝莫名兴奋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将U盘插入电脑USB接口，又将录音笔的耳机插孔插好，将耳机小心翼翼地塞进耳朵。
他点开U盘里的文档——《全区环境卫生工作推进会江文道书记讲话（初稿）》。
文档打开，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间铺满了屏幕，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点开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沙沙……沙沙……”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噪音和会场特有的、模糊的背景杂音。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平稳、带着独特磁性和穿透力的男声，清晰地、如同山涧清泉般流淌进裴文辉的耳膜。
是江文道书记的声音！
裴文辉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加沉稳、更加内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从容和……一种近乎书卷气的、清晰的逻辑感。
“同志们……”江书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噪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今天召开全区环境卫生工作推进会，主要目的是……分析当前形势，查找突出问题，明确目标任务，动员全区上下……进一步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强化措施，狠抓落实，坚决打好环境卫生整治攻坚战。”
裴文辉一边听着，一边飞快地扫视着屏幕上的初稿。速记员的功底显然不错，大部分内容都能对上。
江书记的讲话风格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喜欢用“一是……二是……三是……”的结构来阐述观点，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听起来并不吃力，甚至有种听学术报告般的条理性。
“……当前，我区环境卫生工作面临的形势依然严峻复杂。一是思想认识不到位，部分单位和干部存在‘重建设、轻管理’、‘重面子、轻里子’的错误倾向。二是责任落实不到位，‘门前三包’流于形式，网格化管理形同虚设。三是基础设施欠账多，垃圾处理能力不足，环卫设施老化。四是长效机制不健全，突击整治多，常态管理少，反弹回潮现象严重！……”
裴文辉一边听，一边对照着初稿，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将初稿中个别表述不够精准、或者语序不够流畅的地方进行微调，力求完全还原江书记的原话。
他全神贯注，精神高度集中，生怕漏掉一个字。
然而，随着讲话的深入，当江书记讲到一些即兴发挥、有感而发的部分时，问题出现了。
“……同志们啊，环境卫生看似是小事，实则关乎民生福祉、关乎城市形象、关乎发展环境，是实实在在的民心工程。我们有些干部，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看着文件，觉得环境脏点乱点无所谓！额……”耳机里突然出现一个极其短暂的、带着思考意味的停顿和语气词。
“……但是，你到老百姓家里去看看，到背街小巷去走走，到城乡结合部去转转，看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看看那些污水横流的沟渠。嗯……”又是一个轻微的、带着强调意味的鼻音。
“……老百姓怨声载道啊，意见很大啊，我们怎么能……怎么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额……”
“嗯……”
这两个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语气词，如同两颗细小的沙砾，瞬间卡在了裴文辉流畅的校对过程中，他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
要不要记下来？
张鹏超主任的话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一个字都不能漏，一个意思都不能错。”
可是……“额”、“嗯”……这算“字”吗？这算“意思”吗？这分明就是讲话时无意识的停顿和语气词。
就像人说话时偶尔的“那个”、“这个”一样，如果把这些都原封不动地写进去……那讲话稿岂不是变得……结结巴巴？毫无流畅感可言？甚至……有损领导形象？！
裴文辉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压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办公室。
张鹏超主任正皱着眉头，对着屏幕敲打着一份文件，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严肃而疲惫。
李波依旧低着头看文件，侧脸线条紧绷，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裴敏叼着烟，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犹豫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