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将来就懂了-《宦途》

  别克公务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艰难前行,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像在无声地嘲弄着车内压抑到极点的沉默。

  窗外,荒凉的山野在暮色四合中迅速褪去颜色,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车灯划破渐浓的昏暗,照亮前方坑洼不平、仿佛永无尽头的土路。

  裴文辉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台沉甸甸的单反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被暮色吞噬的景物,脑海里却如同沸腾的熔炉,反复翻滚着刚才在山坳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幕——那座突兀的、散发着阴谋气息的泥土屏障。

  那死寂无声、却处处透着可疑痕迹的“停工”现场,那两个眼神闪烁、满口谎言的“看门人”,以及常镇长、王副镇长等人那张张写满推诿、慌乱和……心照不宣的脸。

  愤怒!憋屈!无力感!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冲撞,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把相机里那些冰冷的证据狠狠摔在那些人的脸上。

  就在这时,旁边驾驶座上,一直紧绷着脸、浑身散发着骇人低气压的任崇超,却突然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那紧绷的肩膀,竟然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紧握方向盘的手指,指关节也不再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脸上那层如同寒冰般的怒意和杀意,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释然?

  裴文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一愣,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任崇超的侧脸。

  昏暗的光线下,任崇超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

  “这个结果……”任崇超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山坳里那种雷霆万钧的怒意:“其实来之前……我就想到了。”

  轰——

  裴文辉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任崇超的侧脸,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解而变得干涩嘶哑:“任……任哥,你……你说什么?来之前……你就想到了?!那……那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避免?为什么还要……”

  “避免?”任崇超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和无奈,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扫过裴文辉那张写满惊愕和困惑的脸,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怎么避免?文辉,你告诉我,怎么避免?”

  他一边操控着方向盘,避开一个深坑,一边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冰锥般刺入裴文辉的心底:

  “就像来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我们督查室,没有执法权,没有强制力,就凭我们两个人,两双手,一台相机,一个记录仪?在这深山老林里,面对可能存在的亡命徒和大型机械?我们算个屁,硬闯?那是找死!单干?那是抓瞎!”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浓重的暮色,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属地乡镇、相关职能部门,是我们绕不开的坎,是我们必须接触、必须依靠、也必须……提防的对象。

  没有他们带路,我们连那个山坳都找不到,没有他们‘配合’,我们连那扇门都进不去,这就是现实,冰冷的现实。”

  “可是……可是今天的事情。”裴文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猛地指向车窗外,仿佛指向那座已经被暮色吞没的土山:“明明就是他们当中有人告密,有人通风报信,不然那土堆怎么解释?那两个工人怎么解释?他们……”

  “不是有人......”任崇超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和……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而是他们所有人。”

  他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入裴文辉的眼底,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近乎悲凉的笃定:

  “我在乡镇干过,干过好几年,这种事情……我太清楚了。私挖乱采能在这地方存在,能搞出这么大动,背后没有当地乡镇政府的默许甚至参与?没有村干部的配合?没有国土、公安这些职能部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信吗?!”

  他每一个反问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裴文辉的心上。

  “常镇长?王副镇长?国土所张所长?派出所李所长?还有那个带路的小张?甚至那两个‘看门’的工人?他们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他们就是一张网,一张盘根错节、利益交织、互相包庇的网,我们撞进去,就像两只没头苍蝇,撞得头破血流,也撞不破那张网。”

  裴文辉被这赤裸裸的剖析震得浑身发冷,他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任崇超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虚伪的表象,露出了下面那盘根错节、令人作呕的腐败肌理。

  不是一个人,是所有人!是整个基层权力链条的……集体沦陷。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不甘而变得嘶哑:

  “那……那我们就将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报告上去,报告给裴主任,报告给区委,一定要将他们,全部严惩不贷!”

  “怎么报告?”

  任崇超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尖锐,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两把冰锥,死死钉在裴文辉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抓贼抓脏!我们今天抓到谁在偷挖石头了吗?拍到谁在开动机器了吗?抓到矿石了吗?抓到交易的证据了吗?”

  他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裴文辉脸上。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拍到一座土堆,一套没开机的设备,两个一问三不知的工人,还有一群……满嘴官话、互相推诿的工作人员。”

  任崇超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这些算什么证据?能证明什么?证明他们知情不报?证明他们管理不力?证明他们……可能……也许……有包庇嫌疑?

  然后呢?然后常镇长写份检查?王副镇长口头警告?国土所加强巡查?派出所加强巡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可是……”裴文辉还想争辩,他感觉胸腔里那股憋屈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撕裂。

  “没有什么可是文辉。”

  任崇超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丝深沉的悲哀:

  “今天车上,就你我二人。我任崇超在督查室干了这么长时间,摸爬滚打,什么没见过?我可以给你打包票,今天这件事,这份报告就算我们写得再详细,证据拍得再清晰,分析得再透彻,报上去,最后只有一个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车窗外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暮色,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得如同最后的宣判:

  “那就是——不!了!了!之!”

  轰——

  这四个字,如同四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裴文辉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和愤怒,他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在椅背上,一股冰冷的、绝望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热血和冲动,

  不了……了之?

  如此明目张胆的阻挠,如此拙劣的谎言,如此赤裸裸的集体包庇,最后……竟然会……不了了之?!

  “怎么会这样?!”

  裴文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丝濒临崩溃的茫然,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像是在问任崇超,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质问这冰冷而荒谬的现实。

  任崇超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开着车,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路面。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引擎沉闷的轰鸣声和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的沙沙声在回响。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暮色已经完全被浓重的黑夜取代,久到裴文辉以为任崇超不会再开口时,一个低沉、疲惫、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感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叹息般飘散在狭小的车厢里:

  “等你将来……就懂了。”

  这七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它没有解释,没有安慰,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过来人看透世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酷的传承。

  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转动,却将裴文辉心中那扇名为“理想”和“规则”的门,彻底锁死,只留下门后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现实”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