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负荆请罪-《宦途》

  凌晨两点多才勉强合眼,裴文辉感觉自己仿佛只是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意识尚未完全沉沦,刺耳的闹铃声就粗暴地将他拽回了现实。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昏沉,眼皮重得几乎要用牙签才能撑开,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

  但强烈的职业责任感和对今日必将波澜汹涌的预感,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拖延。

  他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然后匆匆套上衣服,赶往区委大院,到达时间比平时早了近一个小时。

  清晨的区委大院笼罩在一层尚未散尽的薄雾中,空气清冷而潮湿。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勤杂工在远处默默地打扫着落叶,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更衬出四周的寂静。

  裴文辉快步走上楼梯,空旷的走廊里,他自己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紧绷的心弦上。

  当他拐过弯,踏上江书记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时,远远地,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像两尊被罚站的石像,垂首肃立在书记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外。

  正是西流镇党委书记赵卫国和镇长李静。

  两人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或者即便睡了,也定然是噩梦缠身。

  赵卫国往日里精心打理、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蓬乱,几缕发丝不听话地耷拉在额前。

  他眼袋浮肿,脸色灰暗,像是蒙上了一层尘土,平日里合身的西装此刻穿在身上却显得有些松垮,更触目惊心的是,他西装外套的扣子,竟然明显地扣错了一位,使得衣襟呈现出一种别扭的歪斜。

  他双手紧紧交握垂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惶恐和不安。

  他的眼神游离不定,时不时地、极其快速地瞟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不敢久视,整个人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瑟瑟发抖的猎物。

  镇长李静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这位素来以精明干练着称的女镇长,此刻也尽显憔悴。

  她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双手虽然看似平静地交叠放在小腹前,但仔细看去,能发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用力地互掐着。

  她努力挺直脊背,想维持住最后的体面和镇定,但那微蹙的眉头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慌乱,却将她内心的巨大压力和紧张暴露无遗。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清冷空旷的走廊里,在晨曦微光中,像两座写满了悔恨、恐惧和等待最终审判的雕塑,显得格外孤立无援,与整个大楼逐渐苏醒的氛围格格不入。

  裴文辉走近的脚步声让两人同时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充满了急切的探询、卑微的祈求,以及一种濒临绝望边缘的侥幸期盼。

  赵卫国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半步,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声响,似乎想立刻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问个明白,但当他看到裴文辉脸上那平静得近乎淡漠、带着明确公事公办距离感的表情时,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化作一个更加卑微和哀求的眼神,无声地传递着内心的崩溃。

  裴文辉对他们微微颔首,没有吐出任何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径直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己外间办公室的门。

  他深知,在此刻,任何形式的寒暄、安慰甚至眼神交流都是不合时宜的,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误解,甚至可能干扰书记的意图。

  他先进屋放下公文包,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洁的桌面,借此平复一下自己同样不平静的心绪,然后才走到里间书记办公室门口。

  他侧耳贴近门板,仔细听了听,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动静。

  他抬起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压低声音恭敬地问道:“书记,您起来了吗?”

  里面片刻的寂静后,传来江书记低沉而异常清晰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刚睡醒的朦胧:“进来。”

  裴文辉轻轻推门进去。

  室内,江书记已经衣着整齐,连领带都一丝不苟地系好了。

  他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宽大的玻璃窗前,凝望着窗外尚未完全散去的、如轻纱般缭绕的晨雾。

  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沉重的气息,仿佛将窗外整个朦胧而压抑的天空都背负在了肩上。

  他看起来比昨夜那濒临爆发的状态要平静许多,但眉宇间那股凝聚不散的凝重,以及眼神深处如寒潭般的冷冽,却表明那滔天的怒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制,转化为了更冷静、也更可怕的审判前的沉寂。

  裴文辉恭敬地汇报:“书记,早上好。西流镇的赵书记和李镇长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江书记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扫过裴文辉,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又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房门,清晰地看到了外面那两个正备受煎熬的身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宽容,像一张打磨光滑的冰面,只是淡淡地、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低头看了起来,完全没有立刻召见那两人的意思。裴文辉立刻会意。

  这是书记有意为之的“冷处理”,是一种无声却极具分量的施压。让犯错者在门外漫长而未知的等待中,充分品尝恐惧和悔恨的滋味,磨掉他们可能残存的侥幸心理。

  他默默地走上前,拿起书记的保温杯,去饮水机旁续上热水,茶叶的清香在空气中微微弥漫,却丝毫无法缓解室内凝重的气氛。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开始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文件,但耳朵却时刻留意着里间的动静。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门外那两位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巨大的煎熬,那死寂的走廊,无异于一个无形的审判台。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仿佛粘稠的胶质。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这对门外的人而言恐怕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里间才终于传来江书记听不出喜怒的平静声音:“让他们进来吧。”

  “是,书记。”裴文辉应声而起,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对几乎已经望眼欲穿、精神濒临崩溃的赵卫国和李静说:“赵书记,李镇长,书记请你们进去。”

  两人如蒙大赦般,身体明显地晃动了一下,脸上瞬间闪过一种混合着解脱和更大恐惧的复杂神情。

  他们连忙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奔赴刑场一般,跟着裴文辉,步履沉重地走进了那间象征着最终裁决的办公室。

  一进门,赵卫国就抢先一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办公桌前,用带着明显哭腔的、极其卑微和惶恐的语气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江书记!我们向您请罪来了!我们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辜负了您的信任,给区委抹了黑,给组织丢了脸!”

  说着,他深深地弯下腰,幅度之大,几乎成了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这个姿势充满了忏悔和乞求。

  李静也紧随其后,面色惨白,声音虽然竭力保持稳定,但仍能听出其中的颤抖:“书记,我们监管严重不力,主体责任缺失,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您深刻检讨!”

  她也深深地弯下了腰,江书记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文件上,手指偶尔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种刻意的、长时间的冷落和无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都更让人难堪、更让人恐惧。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赵卫国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保持鞠躬的姿势,身体因为紧张和体力不支而开始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已经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

  李静的情况稍好,但紧握的双拳和僵硬的背部线条,也显示她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江书记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眼皮,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仍保持着鞠躬姿势的两人。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起来吧。站着说。”

  “把昨晚的情况,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清楚。从值班安排,到你们离岗的真实去向,再到如何得知的消息,以及你们现在的处理意见。我要听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