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宇宙的尺度下,不过是星尘聚散的叹息。对于天角兽克斯特而言,这份叹息却格外悠长。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爸爸”卢克斯抱着才能安睡、思维稚嫩如幼驹的紫色巨兽。岁月的河流冲刷掉了最后一丝懵懂,带走了依赖,留下了清晰的智慧与沉静的哀伤。她紫色的皮毛依旧光洁,体型依旧巨大,但那双曾经纯真无邪的紫色眼眸,也盛满了离别留下的、无法愈合的沟壑。
星空号,这艘承载了她几乎全部记忆的履带方舟,依旧在无垠的世界夹缝中沉稳前行。宽大的金属履带碾过一片荒芜的、布满结晶碎片的焦土平原,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轰鸣,仿佛永不停歇的心跳。驾驶舱内,克斯特独自坐在宽大的、经过多次改造以适应她体型的座椅上。蹄下的控制台泛着熟悉的幽光,映照着她沉静的面容。曾经需要特里克西手把手教导的操作,如今已刻入她的本能。
她的目光掠过副驾驶座。那里空空荡荡,曾经属于卢克斯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绿色小个子雌驹独特的、混合着机油与某种坚韧气息的味道。视线再移向后方生活区的小门,那里曾是特里克西的魔法药剂台和梳妆台,总是弥漫着阳光和温暖的气息。现在,那里只剩下寂静。
克斯特微微侧过头,巨大的翅膀在身后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在她身后,生活舱被永久地改造了。中央,静静安置着一个巨大的、通体由暗银色未知金属铸造的长方体——一具完美的“永恒安眠棺”。它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缝隙或装饰,只有几道极细微的能量流纹路在缓缓脉动,散发出恒定的低温。透过那近乎透明的特殊材质,可以清晰地看到棺内的景象。
卢克斯,她小小的、绿色的“爸爸”,安静地躺在左侧。紫色的鬃毛依旧桀骜地炸开几缕,即使是在永恒的沉眠中,那标志性的断角根部,婚礼戒指,此刻也只是一枚冰冷的金属环。她穿着简单的、类似于睡衣的衣物,小小的身体仿佛只是睡着了,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卸下了千年的重担。她的右前蹄,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轻轻搭在身旁伴侣的蹄腕上。
特里克西,躺在卢克斯的右侧。蓝色的皮毛依旧温润,白色的鬃毛和尾巴柔顺地铺散,如同凝固的月光。她的面容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弧度。左前蹄微微弯曲,回应着卢克斯那最后的、无声的牵绊。她们的身体被永恒棺的力场完美地、毫无瑕疵地保存着,如同时间在此刻凝固的琥珀,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依旧紧密相依。
克斯特的目光在那对永恒的伴侣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紫色的眼眸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汹涌的、被岁月打磨得无比坚韧的思念。
“克斯特,我的女儿。”
记忆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现实的轰鸣。那个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卢克斯特有的、低沉而沙哑的质感,却又充满了她生命最后时光里罕见的、毫无保留的温柔。
那是在一片开满了奇异发光花朵的幽谷边缘。卢克斯的生命已经如同风中残烛。曾经暴戾的绿色小雌驹,此刻虚弱地躺在特里克西临时铺就的毯子上,身形显得更加瘦小。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紫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在她身边的、已经成长为成熟天角兽的女儿。
“我走了,”卢克斯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就没人能照看特里克西了。”她的目光转向旁边紧紧握着她另一只前蹄、泪水无声滑落的特里克西,眼神里充满了千言万语化不开的依恋与担忧。
“你要替我看好她。”卢克斯的目光重新锁定克斯特,带着最后的力量,“记住,”她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燃烧最后的生命之火,“你的路还很长……往前开,别回头,别停下。”
她的呼吸猛地急促了一下,紫色的眼睛依旧灼灼地盯着克斯特,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你可以为我在这驻足一会儿……”卢克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但……不要停。”
那只搭在特里克西蹄腕上的绿色小蹄子,最后一次微微用力,然后,彻底松开了。紫色的眼眸中,那最后一点属于“卢克斯”的光芒,如同风中熄灭的烛火,悄然隐去,只留下永恒的平静。她走了,以她自己的方式,下达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守护特里克西,然后,继续向前。
“妈妈不能陪你了……”
另一个声音,如同温柔的羽毛拂过心尖,带着特里克西一贯的、能抚平一切焦躁的魔力。那是几年后,在星空号温暖的卧舱里。特里克西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的身体比卢克斯更脆弱,但精神却一直支撑着,直到此刻。
她躺在熟悉的床上,蓝色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却依旧整洁。白色的鬃毛被克斯特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看着守在床边、巨大的紫色天角兽女儿,那双如同夏日晴空般的蓝色眼睛,依旧清澈温柔,盛满了无尽的爱与不舍。
“我得先去见你的爸爸了。”特里克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期待和释然,嘴角弯起一个温暖至极的弧度。她没有说“死”,也没有说“离开”,而是说“去见”。仿佛那只是一次期待已久的、跨越星河的约会。
她伸出变得有些无力的前蹄,最后一次,轻轻碰了碰克斯特低垂下来的巨大脸颊,触感微凉。
“晚安,我的小星星。”特里克西的声音如同叹息,带着浓浓的睡意和彻底的放松。蓝色的眼眸缓缓合上,长长的白色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安静的阴影。嘴角那抹温暖的笑意,就此凝固,成为了永恒的告别。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归家的安宁。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驾驶舱内,履带碾压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克斯特静静地坐在那里,巨大的紫色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巨熊。她的目光再次落向身后那具永恒棺中的双亲。卢克斯平静的“睡颜”,特里克西凝固的微笑。她们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了。
她抬起一只前蹄,不是去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而是轻轻抚过控制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金属铭牌——那是很久以前特里克西亲手刻上去的“星空号”字样。
“往前开,别回头,别停下。”她低声重复着卢克斯的遗言。
星空号的履带不知疲倦地转动着,碾过一片又一片光怪陆离的土地。它穿越过熔岩流淌的峡谷,驶过悬浮于虚空的岛屿群,在无声的宇宙尘埃带中留下孤独的轨迹。克斯特像一个沉默的宇宙游牧者,驾驶着她的方舟,执行着父母最后的命令:向前。
终于,履带碾过一片异常柔软的、如同灰色天鹅绒般的奇异地面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天空是柔和的橘粉色,飘着般蓬松的云朵。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起伏平缓的丘陵地带,远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蜿蜒流过。整个世界散发着一种宁静、祥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与星空号曾经历过的无数险恶之地截然不同。
克斯特将星空号停在了一处平缓的草坡上。履带深陷进柔软的草地里。她推开厚重的驾驶舱门,走了下来。
清新的空气带着暖意扑面而来。她巨大的紫色身躯站在柔软的青草上,翅膀微微展开,感受着这和煦的风。远处,溪水潺潺,鸟鸣清脆。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充满活力的、属于幼驹的清脆笑声,夹杂着一个成年雌驹温柔宠溺的呼唤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跑慢点,小火花!小心摔倒!”
“妈妈你看!大蝴蝶!”
克斯特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缓缓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转过一个开满白色小花的草坡。
然后,她凝固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溪边空地上,停着一辆……房车。不是星空号那样布满装甲和履带的钢铁巨兽,而是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却保养得不错的、白色车身的普通旅行房车。车旁撑着一顶色彩鲜艳的遮阳篷。
遮阳篷下,一个蓝色的身影。她有着如同夏日晴空般纯净的蓝色皮毛,柔顺飘逸的白色鬃毛和尾巴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正温柔地、耐心地给一只站在小凳子上的、体型明显还是幼驹的小陆马梳理着鬃毛。那小陆马是橙色的皮毛,火红色的鬃毛扎成两个俏皮的小辫子,正兴奋地指着空中飞舞的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
特里克西……克斯特的呼吸停滞了。不,不是她的妈妈。只是……太像了。那温柔的神态,那专注的动作,那阳光下泛着光泽的白色鬃毛……几乎一模一样!
而就在房车旁边,引擎盖被掀开着。一个小小的、绿色的身影正撅着屁股,半个身子探在引擎盖下面,只露出两条后腿和一根……断掉的独角!紫色的鬃毛,即使沾了点油污,也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桀骜不驯的炸毛感。一只前蹄抓着一把扳手,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偶尔还传来一两声不耐烦的嘟囔:“……这破玩意儿,特里!下次该换新的了!……喂,小火花!别把泥巴甩到车上!”
卢克斯……克斯特感觉自己的翅膀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个绿色的小个子雌驹,那熟悉的抱怨声,那根标志性的断角……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破了克斯特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平静堤坝。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巨大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庞大的紫色身躯更深地藏进草坡的阴影里。
她看着。看着那个蓝色的“特里克西”温柔地给橙色的幼驹小火花扎好辫子,在她额头上亲昵地吻了一下。看着那个绿色的“卢克斯”终于从引擎盖下钻出来,绿色的脸上蹭了几道黑色的油污,一边用蹄子擦着,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向溪水边去清洗。看着那个叫小火花的小陆马欢快地扑向“卢克斯”,被她用沾着水珠的蹄子嫌弃又无奈地揉了揉脑袋。
看着……一个如此熟悉、如此温暖、却又如此陌生的家庭画面。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渴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克斯特的全身。她紫色的眼眸被泪水彻底淹没,巨大的翅膀紧紧收拢,包裹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天角兽那漫长到近乎永恒的生命所带来的重量。
如果……如果我不是天角兽就好了……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如果她不是天角兽,她就可以像普通小马一样,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老去,和他们一起步入永恒的安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自背负着回忆,在无尽的星河中流浪,看着其他世界里的“他们”重复着相似的温暖,自己却只能是一个永恒的旁观者,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幽灵。
巨大的悲伤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很想冲下去,很想告诉那个蓝色的雌驹和绿色的小个子,她是谁,她曾经拥有过什么……但她不能。她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紫色的眼眸透过朦胧的泪光,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溪边那短暂而美好的景象。
时间,在这温暖的世界里似乎也流淌得格外温柔。不知过了多久,溪边的“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橙色的幼驹小火花被“特里克西”抱上了房车。“卢克斯”最后检查了一遍引擎盖,合上,然后也跳上了驾驶座。
那辆白色的普通房车发动了引擎,发出平稳的嗡嗡声。它调转方向,沿着草地上的车辙印,缓缓驶离了溪边,朝着远方橘粉色的地平线开去。
直到那辆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克斯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巨大的身体缓缓滑坐在地,紫色的翅膀无力地铺展在柔软的草地上。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打湿了她胸前的紫色皮毛。
她哭了很久。为逝去的父母,为孤独的自己,也为那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普通小马家庭的温暖幻影。夕阳将她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当最后一缕橘粉色的霞光也沉入地平线,繁星开始点缀深紫色的天幕时,克斯特终于抬起了头。泪水已经干涸,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紫色的眼眸里,悲伤依旧深沉,但那份几乎将她撕裂的脆弱已经被重新压回心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带着疲惫的坚韧。
她站起身,巨大的翅膀轻轻扇动,抖落沾上的草叶。最后看了一眼那辆白色房车消失的方向,克斯特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回了她的星空号。
厚重的舱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温暖世界的最后一丝气息。驾驶舱内,只有冰冷的仪表光芒和身后永恒棺散发出的、恒定而微弱的能量辉光。
克斯特没有立刻启动引擎。她走到那具暗银色的永恒棺前,巨大的紫色身躯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投下沉默的倒影。她伸出前蹄,不是去触碰棺椁,而是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按在了棺壁上,覆盖在卢克斯和特里克西安眠的位置上方。仿佛隔着冰冷的金属,也能感受到那早已逝去的、属于父母的温度。
“往前开,别回头,别停下……”她低声重复着,声音在寂静的舱室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坐回驾驶座。绿色的启动按钮被沉稳地按下。引擎深处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咆哮,履带装置发出蓄力的嗡鸣。
巨大的履带缓缓转动,碾过身下这片陌生世界柔软的青草,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星空号庞大的身躯开始移动,履带稳稳地抓地,加速,朝着与那辆白色房车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车头灯刺破渐浓的暮色,像两把锋利的银色长剑,劈开了温暖世界的安宁,再次指向了前方那片未知的、永恒的星穹。
后视镜里,那片开满野花的溪边草甸迅速变小、模糊,最终被升腾的暮霭彻底吞没。
克斯特紫色的眼眸直视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只有星光点缀的虚空和等待被履带碾过的、下一个世界的入口。她的蹄子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巨大的翅膀在身后收拢成一个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履带轰鸣,碾过泥土与星光。
星空号载着孤独的旅者,再次启程,驶向没有终点的归途。
前方,是无尽的旅途。
星空号,这艘承载了她几乎全部记忆的履带方舟,依旧在无垠的世界夹缝中沉稳前行。宽大的金属履带碾过一片荒芜的、布满结晶碎片的焦土平原,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轰鸣,仿佛永不停歇的心跳。驾驶舱内,克斯特独自坐在宽大的、经过多次改造以适应她体型的座椅上。蹄下的控制台泛着熟悉的幽光,映照着她沉静的面容。曾经需要特里克西手把手教导的操作,如今已刻入她的本能。
她的目光掠过副驾驶座。那里空空荡荡,曾经属于卢克斯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绿色小个子雌驹独特的、混合着机油与某种坚韧气息的味道。视线再移向后方生活区的小门,那里曾是特里克西的魔法药剂台和梳妆台,总是弥漫着阳光和温暖的气息。现在,那里只剩下寂静。
克斯特微微侧过头,巨大的翅膀在身后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在她身后,生活舱被永久地改造了。中央,静静安置着一个巨大的、通体由暗银色未知金属铸造的长方体——一具完美的“永恒安眠棺”。它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缝隙或装饰,只有几道极细微的能量流纹路在缓缓脉动,散发出恒定的低温。透过那近乎透明的特殊材质,可以清晰地看到棺内的景象。
卢克斯,她小小的、绿色的“爸爸”,安静地躺在左侧。紫色的鬃毛依旧桀骜地炸开几缕,即使是在永恒的沉眠中,那标志性的断角根部,婚礼戒指,此刻也只是一枚冰冷的金属环。她穿着简单的、类似于睡衣的衣物,小小的身体仿佛只是睡着了,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卸下了千年的重担。她的右前蹄,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轻轻搭在身旁伴侣的蹄腕上。
特里克西,躺在卢克斯的右侧。蓝色的皮毛依旧温润,白色的鬃毛和尾巴柔顺地铺散,如同凝固的月光。她的面容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弧度。左前蹄微微弯曲,回应着卢克斯那最后的、无声的牵绊。她们的身体被永恒棺的力场完美地、毫无瑕疵地保存着,如同时间在此刻凝固的琥珀,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依旧紧密相依。
克斯特的目光在那对永恒的伴侣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紫色的眼眸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汹涌的、被岁月打磨得无比坚韧的思念。
“克斯特,我的女儿。”
记忆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现实的轰鸣。那个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卢克斯特有的、低沉而沙哑的质感,却又充满了她生命最后时光里罕见的、毫无保留的温柔。
那是在一片开满了奇异发光花朵的幽谷边缘。卢克斯的生命已经如同风中残烛。曾经暴戾的绿色小雌驹,此刻虚弱地躺在特里克西临时铺就的毯子上,身形显得更加瘦小。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紫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在她身边的、已经成长为成熟天角兽的女儿。
“我走了,”卢克斯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就没人能照看特里克西了。”她的目光转向旁边紧紧握着她另一只前蹄、泪水无声滑落的特里克西,眼神里充满了千言万语化不开的依恋与担忧。
“你要替我看好她。”卢克斯的目光重新锁定克斯特,带着最后的力量,“记住,”她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燃烧最后的生命之火,“你的路还很长……往前开,别回头,别停下。”
她的呼吸猛地急促了一下,紫色的眼睛依旧灼灼地盯着克斯特,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你可以为我在这驻足一会儿……”卢克斯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但……不要停。”
那只搭在特里克西蹄腕上的绿色小蹄子,最后一次微微用力,然后,彻底松开了。紫色的眼眸中,那最后一点属于“卢克斯”的光芒,如同风中熄灭的烛火,悄然隐去,只留下永恒的平静。她走了,以她自己的方式,下达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守护特里克西,然后,继续向前。
“妈妈不能陪你了……”
另一个声音,如同温柔的羽毛拂过心尖,带着特里克西一贯的、能抚平一切焦躁的魔力。那是几年后,在星空号温暖的卧舱里。特里克西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的身体比卢克斯更脆弱,但精神却一直支撑着,直到此刻。
她躺在熟悉的床上,蓝色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却依旧整洁。白色的鬃毛被克斯特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看着守在床边、巨大的紫色天角兽女儿,那双如同夏日晴空般的蓝色眼睛,依旧清澈温柔,盛满了无尽的爱与不舍。
“我得先去见你的爸爸了。”特里克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期待和释然,嘴角弯起一个温暖至极的弧度。她没有说“死”,也没有说“离开”,而是说“去见”。仿佛那只是一次期待已久的、跨越星河的约会。
她伸出变得有些无力的前蹄,最后一次,轻轻碰了碰克斯特低垂下来的巨大脸颊,触感微凉。
“晚安,我的小星星。”特里克西的声音如同叹息,带着浓浓的睡意和彻底的放松。蓝色的眼眸缓缓合上,长长的白色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安静的阴影。嘴角那抹温暖的笑意,就此凝固,成为了永恒的告别。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归家的安宁。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驾驶舱内,履带碾压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克斯特静静地坐在那里,巨大的紫色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巨熊。她的目光再次落向身后那具永恒棺中的双亲。卢克斯平静的“睡颜”,特里克西凝固的微笑。她们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了。
她抬起一只前蹄,不是去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而是轻轻抚过控制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被摩挲得无比光滑的金属铭牌——那是很久以前特里克西亲手刻上去的“星空号”字样。
“往前开,别回头,别停下。”她低声重复着卢克斯的遗言。
星空号的履带不知疲倦地转动着,碾过一片又一片光怪陆离的土地。它穿越过熔岩流淌的峡谷,驶过悬浮于虚空的岛屿群,在无声的宇宙尘埃带中留下孤独的轨迹。克斯特像一个沉默的宇宙游牧者,驾驶着她的方舟,执行着父母最后的命令:向前。
终于,履带碾过一片异常柔软的、如同灰色天鹅绒般的奇异地面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天空是柔和的橘粉色,飘着般蓬松的云朵。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起伏平缓的丘陵地带,远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蜿蜒流过。整个世界散发着一种宁静、祥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与星空号曾经历过的无数险恶之地截然不同。
克斯特将星空号停在了一处平缓的草坡上。履带深陷进柔软的草地里。她推开厚重的驾驶舱门,走了下来。
清新的空气带着暖意扑面而来。她巨大的紫色身躯站在柔软的青草上,翅膀微微展开,感受着这和煦的风。远处,溪水潺潺,鸟鸣清脆。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充满活力的、属于幼驹的清脆笑声,夹杂着一个成年雌驹温柔宠溺的呼唤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跑慢点,小火花!小心摔倒!”
“妈妈你看!大蝴蝶!”
克斯特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缓缓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转过一个开满白色小花的草坡。
然后,她凝固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溪边空地上,停着一辆……房车。不是星空号那样布满装甲和履带的钢铁巨兽,而是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却保养得不错的、白色车身的普通旅行房车。车旁撑着一顶色彩鲜艳的遮阳篷。
遮阳篷下,一个蓝色的身影。她有着如同夏日晴空般纯净的蓝色皮毛,柔顺飘逸的白色鬃毛和尾巴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正温柔地、耐心地给一只站在小凳子上的、体型明显还是幼驹的小陆马梳理着鬃毛。那小陆马是橙色的皮毛,火红色的鬃毛扎成两个俏皮的小辫子,正兴奋地指着空中飞舞的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
特里克西……克斯特的呼吸停滞了。不,不是她的妈妈。只是……太像了。那温柔的神态,那专注的动作,那阳光下泛着光泽的白色鬃毛……几乎一模一样!
而就在房车旁边,引擎盖被掀开着。一个小小的、绿色的身影正撅着屁股,半个身子探在引擎盖下面,只露出两条后腿和一根……断掉的独角!紫色的鬃毛,即使沾了点油污,也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桀骜不驯的炸毛感。一只前蹄抓着一把扳手,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偶尔还传来一两声不耐烦的嘟囔:“……这破玩意儿,特里!下次该换新的了!……喂,小火花!别把泥巴甩到车上!”
卢克斯……克斯特感觉自己的翅膀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个绿色的小个子雌驹,那熟悉的抱怨声,那根标志性的断角……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破了克斯特维持了不知多少年的平静堤坝。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巨大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庞大的紫色身躯更深地藏进草坡的阴影里。
她看着。看着那个蓝色的“特里克西”温柔地给橙色的幼驹小火花扎好辫子,在她额头上亲昵地吻了一下。看着那个绿色的“卢克斯”终于从引擎盖下钻出来,绿色的脸上蹭了几道黑色的油污,一边用蹄子擦着,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向溪水边去清洗。看着那个叫小火花的小陆马欢快地扑向“卢克斯”,被她用沾着水珠的蹄子嫌弃又无奈地揉了揉脑袋。
看着……一个如此熟悉、如此温暖、却又如此陌生的家庭画面。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渴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克斯特的全身。她紫色的眼眸被泪水彻底淹没,巨大的翅膀紧紧收拢,包裹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天角兽那漫长到近乎永恒的生命所带来的重量。
如果……如果我不是天角兽就好了……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如果她不是天角兽,她就可以像普通小马一样,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老去,和他们一起步入永恒的安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自背负着回忆,在无尽的星河中流浪,看着其他世界里的“他们”重复着相似的温暖,自己却只能是一个永恒的旁观者,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幽灵。
巨大的悲伤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很想冲下去,很想告诉那个蓝色的雌驹和绿色的小个子,她是谁,她曾经拥有过什么……但她不能。她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紫色的眼眸透过朦胧的泪光,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溪边那短暂而美好的景象。
时间,在这温暖的世界里似乎也流淌得格外温柔。不知过了多久,溪边的“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橙色的幼驹小火花被“特里克西”抱上了房车。“卢克斯”最后检查了一遍引擎盖,合上,然后也跳上了驾驶座。
那辆白色的普通房车发动了引擎,发出平稳的嗡嗡声。它调转方向,沿着草地上的车辙印,缓缓驶离了溪边,朝着远方橘粉色的地平线开去。
直到那辆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克斯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巨大的身体缓缓滑坐在地,紫色的翅膀无力地铺展在柔软的草地上。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打湿了她胸前的紫色皮毛。
她哭了很久。为逝去的父母,为孤独的自己,也为那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普通小马家庭的温暖幻影。夕阳将她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当最后一缕橘粉色的霞光也沉入地平线,繁星开始点缀深紫色的天幕时,克斯特终于抬起了头。泪水已经干涸,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紫色的眼眸里,悲伤依旧深沉,但那份几乎将她撕裂的脆弱已经被重新压回心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带着疲惫的坚韧。
她站起身,巨大的翅膀轻轻扇动,抖落沾上的草叶。最后看了一眼那辆白色房车消失的方向,克斯特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回了她的星空号。
厚重的舱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温暖世界的最后一丝气息。驾驶舱内,只有冰冷的仪表光芒和身后永恒棺散发出的、恒定而微弱的能量辉光。
克斯特没有立刻启动引擎。她走到那具暗银色的永恒棺前,巨大的紫色身躯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投下沉默的倒影。她伸出前蹄,不是去触碰棺椁,而是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按在了棺壁上,覆盖在卢克斯和特里克西安眠的位置上方。仿佛隔着冰冷的金属,也能感受到那早已逝去的、属于父母的温度。
“往前开,别回头,别停下……”她低声重复着,声音在寂静的舱室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坐回驾驶座。绿色的启动按钮被沉稳地按下。引擎深处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咆哮,履带装置发出蓄力的嗡鸣。
巨大的履带缓缓转动,碾过身下这片陌生世界柔软的青草,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星空号庞大的身躯开始移动,履带稳稳地抓地,加速,朝着与那辆白色房车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车头灯刺破渐浓的暮色,像两把锋利的银色长剑,劈开了温暖世界的安宁,再次指向了前方那片未知的、永恒的星穹。
后视镜里,那片开满野花的溪边草甸迅速变小、模糊,最终被升腾的暮霭彻底吞没。
克斯特紫色的眼眸直视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只有星光点缀的虚空和等待被履带碾过的、下一个世界的入口。她的蹄子稳稳地放在方向盘上,巨大的翅膀在身后收拢成一个沉默而坚定的轮廓。
履带轰鸣,碾过泥土与星光。
星空号载着孤独的旅者,再次启程,驶向没有终点的归途。
前方,是无尽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