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卦四相孚自辑-《易经中的象》

  檐下燕

  一

  春分刚过,老城区的香椿树就冒出了紫红的芽。陈砚之蹲在梯子上摘香椿,裤脚被晾衣绳勾住,一低头,看见二十多只麻雀挤在晾衣绳上,灰扑扑的身子挤成一团,啄着他昨天晒的小米。

  “小土匪。”他笑着骂了句,手里的香椿掉下去两根,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绕着屋檐转了两圈,又落回原地,歪着头看他。

  这栋老式居民楼住了七户人家,陈砚之是第三个搬来的。一楼的张奶奶总说,这楼邪门,别的地方麻雀都怕人,就这儿的,敢落在你手心里抢食。陈砚之觉得是因为院里的老槐树——树干要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搭在二楼窗台上,成了麻雀天然的窝。

  “小陈,下来吃清明粿。”张奶奶在楼下喊,竹篮里冒着热气,艾草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气飘上来。陈砚之刚爬下梯子,就看见对门的林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出来,眼镜滑到鼻尖上,被麻雀在肩头落了一下,吓得手一抖,作业本撒了满地。

  “你看这些小东西。”林老师推了推眼镜,弯腰捡本子,陈砚之赶紧过去帮忙。麻雀们一点不怕,有的落在作业本上啄着封皮,有的干脆跳到竹篮边,叼起块清明粿就飞,张奶奶笑着挥手赶:“慢点吃,还有呢。”

  这是陈砚之搬来的第三年。三年前他从设计院辞职,带着一箱子画具住进这栋租金每月三百的老楼,就为了图个清静。没想到这里比他住过的任何地方都热闹——早上五点张奶奶就起来喂麻雀,七点林老师的学生挤满楼道,中午三楼的王婶总端着菜过来让他尝尝,晚上顶楼的老周会喊他去下象棋。

  “你看那只瘸腿的。”张奶奶指着晾衣绳上一只右翅微垂的麻雀,“去年被猫抓伤的,我喂了半个月,现在天天第一个来。”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麻雀正叼着颗小米,分给旁边一只更小的麻雀,动作笨笨的,却很认真。

  二

  初夏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陈砚之正在画老槐树,雨点突然砸在画板上,晕开一片墨渍。他刚把画具搬进楼道,就听见张奶奶在喊:“快把梯子搬来!”

  老槐树上有个燕窝,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几只雏燕在里面张着黄嘴丫叫。张奶奶踩着梯子去扶燕窝,林老师举着伞,王婶递来绳子,连平时总嫌吵的二楼刘叔,也站在窗边指挥:“左边点,再左边点!”

  陈砚之站在底下扶着梯子,看张奶奶用绳子把燕窝绑在粗枝上,雨水顺着她的白发往下淌,像挂了串珠子。有只雏燕被风吹掉下来,他伸手接住,软乎乎的身子在掌心发抖,眼睛还没睁开。

  “给我。”张奶奶下来接过雏燕,往它嘴里塞了只面包虫,“这窝燕子住了五年了,每年都来。”她把雏燕放回窝里,抬头看了看天,“怕是还有大雨,得把楼道的窗户都关好。”

  那天晚上,七户人家挤在张奶奶的小屋里。王婶煮了姜汤,老周带来珍藏的米酒,林老师的学生们用作业本折了纸船,在门口的积水里放。陈砚之靠在门框上,看着屋檐下的麻雀和燕子挤在一起躲雨,忽然想起辞职前的日子——办公室的玻璃幕墙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所有声音,每个人都戴着耳机,连打招呼都用表情包。

  “小陈,你那幅画借我看看。”林老师碰了碰他的胳膊。画板上的老槐树刚画了一半,枝桠间留着许多空白。陈砚之忽然想,该把这些人、这些鸟,都画进去。

  三

  麻烦是从拆迁通知贴出来那天开始的。

  红色的公告栏前围了好多人,开发商的人举着扩音器喊:“月底前搬完,每平补偿一万二!”刘叔第一个炸了:“打发要饭的?我这地段值这个价?”张奶奶没说话,只是反复摸着公告栏上的字,像在确认什么。

  麻雀们好像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那天下午没再来吃小米,只是蹲在槐树上叫,声音哑哑的,像哭。

  “我不搬。”张奶奶把装小米的瓦罐抱进屋里,“我在这儿住了四十年,我男人埋在后面的菜园里,我走了,谁喂这些鸟?”

  林老师的学校就在附近,搬走了学生们要多走三站地;王婶的裁缝铺靠着熟客生意,换地方等于砸饭碗;老周的棋摊支在院里三十年,是周围老人唯一的乐子。七户人家坐在张奶奶屋里商量,烟卷和艾草的味道混在一起,像团解不开的雾。

  “要不,我们找律师?”陈砚之拿出手机查政策,被张奶奶按住手:“不用。”她掀开床板,从底下拿出个铁盒子,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照片——有她和男人刚搬来时的样子,有林老师刚分配来教书的青涩,有王婶嫁过来时穿的红棉袄,每张照片里,都有老槐树和檐下的鸟。

  “你看这张。”张奶奶指着最旧的一张,“二十年前进小偷,是老周喊醒大家;十年前林老师生重病,是王婶天天送饭;五年前小陈你刚搬来发烧,是刘叔背你去的医院。”她把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我们不是没地方去,是舍不得这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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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陈砚之把这些照片都画了下来。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画板上,他听见屋檐下有动静,出去一看,是那只瘸腿的麻雀,正用喙把散落的小米往一起拢,周围围了十几只麻雀,安安静静的,像在守着什么。

  四

  开发商的人又来了,带着挖掘机,说再不搬就强拆。刘叔拿着扁担站在门口,王婶把缝纫机推到院里,林老师的学生们举着“保护老楼”的牌子,张奶奶坐在槐树下,怀里抱着装小米的瓦罐,麻雀们落在她肩上、头上,密密麻麻的,像戴了顶灰帽子。

  “你们这是妨碍公务!”领头的人喊道。张奶奶没理他,只是往地上撒了把小米,麻雀们呼啦一下围过来,把她护在中间。陈砚之举起画板,上面画着老楼的春夏秋冬,画着七户人家和檐下的鸟,画着张奶奶喂麻雀、林老师改作业、王婶做衣服的样子。

  “这楼不光是我们的家,也是它们的。”他指着画板,“你们拆的不是楼,是这些日子。”

  僵持到下午,忽然来了辆电视台的车。原来林老师的学生把事情发到了网上,好多人来看老楼,有人认出张奶奶——三十年前她是这里的居委会主任,帮过好多人;有人记得王婶的裁缝铺,小时候的校服都是在这儿改的;还有人说,自己小时候爬过这棵老槐树,掏过鸟窝被张奶奶追着骂。

  开发商的人没再硬来,灰溜溜地走了。傍晚的时候,老周搬来棋盘,刘叔炒了花生,王婶端来刚做好的包子,张奶奶的小米撒了一地,麻雀和燕子挤在一起吃,夕阳把屋檐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温暖的毯子。

  陈砚之继续画他的画,这次把新来的记者、围观的邻居都画了进去。有只燕子落在他的画板上,拉了泡屎,他笑着擦掉,忽然明白张奶奶说的“舍不得”是什么——不是楼有多好,是这里的人心里都揣着点热乎气,像檐下的鸟,平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真有事了,就挤在一起,用翅膀互相取暖。

  五

  秋天的时候,老楼被列为保护建筑。陈砚之的画在市里展出,好多人来看,说从画里看到了自己家的样子。他把奖金分给七户人家,张奶奶用它买了个更大的瓦罐装小米,林老师添了套新教具,王婶换了台电动缝纫机,老周的棋摊多了张石桌。

  檐下的鸟越来越多,不光有麻雀和燕子,还有斑鸠、喜鹊,甚至有只流浪猫也跑来蹭饭,被张奶奶用扫帚赶了几次,就乖乖蹲在旁边看,再也不抓鸟了。

  陈砚之在画的最后添了笔——老槐树上,那只瘸腿的麻雀站在最高的枝桠上,旁边是燕窝里的新雏,阳光穿过它们的翅膀,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他想起刚搬来时,总觉得这里太吵,现在却觉得,这吵吵闹闹里,藏着最踏实的日子。就像檐下的鸟,平时飞东飞西,看着散漫,可到了关键时刻,不用谁喊,自然就聚在一起,用最朴素的信任,守着一个屋檐,守着彼此。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陈砚之看着七户人家的灯次第亮起,屋檐下的鸟挤在窝里,互相啄着羽毛取暖。他端起张奶奶送来的热粥,呵出的白气在窗上凝成霜花,恍惚间,好像看见那些鸟的影子,变成了人的样子,在雪地里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远,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像首没写完的诗。

  泰之大壮,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

  坤,地也,顺也,柔也。震,雷也,动也,起也。乾,天也,刚也。

  泰,反其类也。大壮,止也。

  地变成雷于天上,壮也。

  翩翩以富,皆失实也。不戒以孚,中心愿也。

  《泰》之《大壮》

  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

  (燕雀绕檐,群集相逐,信宿檐下)

  子阳之裔,将聚于宛。

  财帛不积,不诫自辑。

  注:以“燕雀绕檐”对“凤凰于飞”,应《泰》“翩翩”之轻动与《大壮》“雷动天上”之聚义。“子阳之裔”仿“某某之后”,“聚于宛”代“育于姜”,明聚居之地。“三世轻扬”合“翩翩不富”,言务虚轻动故不聚财;“五世相孚,不诫自辑”应“不戒以孚”,显心诚相信则无待警戒而自和之象。融坤地变震雷、天上雷动之意,喻相孚如雷气相感,虽不富而邻亲,契两卦“轻扬则失实、存孚则自辑”之理。

  《泰》之《大壮》解

  《泰》之变《大壮》,卦辞曰“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

  燕雀绕着屋檐翻飞,群集相逐而坦然栖息檐下,既显《泰》卦“翩翩”的轻扬之态,亦含《大壮》“雷动天上”的聚合力道。这般相孚自辑的图景,恰契两卦深意。

  子阳之裔,将聚居在宛地。三世行事轻扬务虚,故财帛未能积聚;五世彼此心怀诚信,无需警戒而自能和睦相安。

  《泰》者,通泰之象,“翩翩”为举止轻飘不沉实,如燕雀掠檐而不栖深巢,故“不富以其邻”——自身不聚实,亦难与邻共富;然“不戒以孚”暗藏转机,若以诚信相感,纵无厚积亦能得众。《大壮》者,刚盛之征,“雷动天上”喻阳气聚合而势不可挡,然其力在“聚”不在“强”,如雷气相感则万物呼应,不待号令而自相和。燕雀绕檐,恰似“翩翩”的写照——轻扬而不耽于敛财,群集而以信相系,故能安然信宿;宛地聚居,正应《大壮》之“利贞”——以轻扬之失为鉴,以相孚之诚为基,如雷动而众声应,不待警戒而自相辑。

  “翩翩不富”者,是务虚而失实,如燕雀不营巢则难御寒,故知轻扬之弊;“不戒以孚”者,是诚存而情通,如雷气感召则云自聚,故见诚信之效。子阳之裔的聚居之道,正在于明《泰》之“轻扬则根基不固”,悟《大壮》之“存孚则众志自凝”。三世轻扬,是“泰”之通而不固,务虚而疏实,故财帛不积;五世相孚,是“大壮”之聚气如雷动,以诚相感而情自通,故不诫自辑。其脉络恰契“轻扬则失实、存孚则自辑”之理——轻飘则难以立根,诚信则能聚众,失实则需返本,存孚则可安身,终能于宛地成就聚居之安,不负相孚共辑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