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八蒙泉记-《易经中的象》

  蒙泉记

  青崖山的云雾总比别处稠,像被揉碎的棉絮,晨雾漫过石阶时,连庙里的铜钟都像浸在牛乳里,敲起来的声音都带着湿漉漉的回响。慧深师父每日卯时起身,青灰色的僧袍扫过带露的草叶,第一件事便是去观水——山门前那眼蒙泉,是他守了三十年的景致,也是他参了三十年的禅。

  这日他刚推开寺门,门轴一声划破晨雾,就见石阶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背着个靛蓝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截画筒,正对着泉眼发愣。那年轻人眉眼清俊,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郁气,像被浓雾困住的山尖。

  小师父可是来问蒙泉的?慧深笑着走过去,布鞋踩在青苔上悄无声息,指尖拂过泉边湿漉漉的青苔,沾了层细密的水珠。

  年轻人忙转过身拱手,动作带着书卷气:晚辈沈砚,是个画师,听闻青崖山有奇泉,特来写生。只是看这泉眼藏在山根下,石缝里一点点往外渗,倒与我往日见的山在水中山出于水都不同,一时看呆了。

  慧深引他到泉边石凳上坐下,石凳被泉水润得发亮,凉丝丝的浸着禅意。他取来粗瓷碗,弯腰从泉眼处舀了碗泉水,水面平得像块玉,映着两人的影子:你且先尝尝这水。

  沈砚接过一饮,只觉一股清冽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含了块冰,却又带着山根的暖意,连胸腔里多日作画的燥气都散了。前辈,这水......竟有回甘。

  三十年前,我刚到这青云寺时,这泉眼还埋在乱石堆里。慧深望着青崖山的轮廓,云雾正从山尖往下淌,像给山披了件流动的白衫,那时寺里的老方丈说,这叫山水蒙,是《易经》里的一卦,山下出泉,是天地初开的懵懂相,也是生机暗藏的启蒙相。

  沈砚不解,从包袱里掏出个小本子,笔尖悬在纸上:晚辈学画时也研过山水格局,山在水中,该是江河绕山,如漓江环峰;山出于水,该是孤峰破水,如洞庭君山,这山下出泉难道不就是普通的山泉?何以称?

  慧深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露:你看这泉眼,不是水找山,是山自己出来的。山是骨,泉是脉,脉从骨里渗出来,不是水把山泡着,也不是山把水顶开,是山与水本为一体。他顿了顿,指尖点向泉眼处一块带苔的石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讲这山水蒙到底藏着什么。

  三十年前,青崖山脚下的蒙溪村还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村里没有水井,村民要走五里山路去蒙溪挑水,扁担压得肩膀流脓,桶绳磨得手心起茧。遇上旱季,溪水断流,河床裂得像张老脸,能塞进拳头,村民们就搬着缸罐在院里接雨水,接满一缸要等三五天,水浑得能看清缸底的泥沙。

  那时的慧深还不是师父,只是个叫阿明的小沙弥,跟着老方丈下山化缘,总见村民们背着空水桶坐在路边叹气,叹够了又起身,一步一挪往溪边去。有年大旱,连蒙溪都只剩个水洼,村里的老人开始焚香求雨,供品是仅存的半袋小米,孩子们则光着脚在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找水,指甲缝里嵌满泥屑。

  老方丈看着不忍,某天晨起对阿明说:山有灵,不会看着众生渴死,随我去找水。师徒俩扛着锄头往山根走,老方丈说:水往低处流,可水也从高处来,山骨里藏着水脉呢。他们在乱石堆里挖了三天三夜,阿明的手掌磨出了血泡,老方丈的袈裟被石尖划破了好几处,终于在第七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石缝时,一股细流带着泥沙冒了出来,先是点点滴滴,后来渐渐连成线。

  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围着泉眼哭,把家里最干净的碗都拿来接水。慧深的声音轻了些,像怕惊扰了泉眼,老方丈说,这泉是山水蒙的显相,山下出泉,不是愚笨,是混沌未开时的生机,就像孩童启蒙前的懵懂,看着无知,实则藏着无限可能。村民们听不懂,只知道有了水,就能种庄稼、养牲口,就能活下去。

  沈砚听得入神,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山在水中山出于水,又为何称不上?

  你可知隔壁的望江村?慧深问。沈砚点头,他来时路过望江村,那里靠着大江,山被江水环抱着,晨起时江雾漫过山腰,确是山在水中的胜景。

  望江村的日子曾比蒙溪村富裕,江水绕山,渔获不断,村民们靠水吃水,盖起了青砖瓦房。慧深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划着,像在画江水流淌的弧度,可十年前一场洪水,连涨七天七夜,江水漫过堤岸,把半个村子都冲没了。江水是养人的,可水大了,山也挡不住。

  他望着远处的云,像望着当年的洪水:山在水中,是水围着山,看着亲密,实则是外相的纠缠。水多了,山会被泡软;山硬了,水会被堵得暴躁。就像人总想着靠外界的滋养,却忘了水太盛则淹,山太倔则滞,少了那份从内里生出的从容。

  沈砚的眉头动了动,想起自己在京城画院时,总想着靠名师提携,靠权贵追捧,反而画得越来越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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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深又说起三十里外的孤峰岭,那山孤零零地从湖里冒出来,石崖陡峭,是山出于水的景致。孤峰岭上曾有座道观,观里的道士说山能破水,是阳刚之气,是的显相。可那山光秃秃的,石缝里存不住水,连棵树都长不好,道士们最后还是走了,说是刚则易折慧深叹了口气,山出于水,是山顶着水,看着强硬,实则是外显的逞强。水是柔的,可柔能克刚,山把水顶开了,也断了自己的根,就像人总想着靠傲气立身,却忘了没了滋养,再硬的骨头也会枯。

  沈砚若有所思,低头看着蒙泉。泉水从山根的石缝里慢慢渗出来,不急不缓,像老人在慢慢诉说。周围的土地被润得湿漉漉的,长出了丛丛野草,还有几株不知名的小花,粉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在晨光里颤巍巍的。这么说,山下出泉,是山和水相济相生?

  内生慧深纠正道,声音里带着禅意,《易经》说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山在水中,是水找山;山出于水,是山找水;唯有山下出泉,是山自己生出水来,水不是外来的,是山的筋骨里本就有的。所以这水才养人,因为它与山同源;这山才长青,因为它能生养。

  正说着,山下传来了脚步声,几个村民挑着水桶上来了,木桶碰撞着发出声,打破了晨雾的宁静。见了慧深都笑着打招呼,语气熟络得像家人。慧深师父,今天的泉水真甜!一个络腮胡汉子放下水桶,舀了碗泉水仰头喝下,喉结滚动,田里的稻子快灌浆了,正等着这泉水呢。

  慧深笑着应着,看着他们用木瓢往桶里舀水,泉水顺着瓢沿往下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等村民们挑着水,踏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水桶晃出的水珠落在青苔上,慧深才对沈砚说:你看,蒙溪村现在的日子好了,修了水渠,把泉水引到田里,种出的稻米带着泉香,去年还评上了贡米。这都是泉的功劳,也是山的功劳,更是的功劳——自己有的,才是最可靠的。

  沈砚拿起画笔,对着泉眼画了起来。他先勾勒山的轮廓,不是险峻的奇峰,是缓坡的山根,带着温厚的弧度;再画石缝里的泉水,不用波涛的线条,是细密的虚线,像丝线从石中渗出来;又画泉边的野草,用淡绿的笔触晕染,带着水润的鲜活。画到一半,他笔尖一顿,又在山根处添了几株刚冒芽的小苗,芽尖怯生生的,却透着股往上钻的劲儿。

  前辈,我以前画山水,总爱画江河绕山,或是孤峰破水,觉得那样才有气势,才能显出山水的张力。沈砚的笔尖在纸上轻顿,墨点晕开像颗露珠,今天才明白,最动人的山水,不是外在的对峙与环绕,是这种从骨子里生出来的生机,像母亲的乳汁,不求回报,却滋养万物。

  慧深看着他的画,画里没有浓墨重彩,却有种温润的力量,像蒙泉的水缓缓淌过心头。他点了点头:你看这蒙泉,泉水不大,可常年不断,旱季不枯,雨季不涝;山不险峻,可四季常青,春有花,秋有果。这就是山水蒙的道理,不是愚钝,是藏而不露;不是张扬,是持续不断。懵懂里藏着生机,平淡里藏着长久。

  沈砚画完画,又在泉边坐了许久。他看着泉水慢慢渗出来,汇入旁边的小水沟,顺着山路往下流,滋养着沿途的草木,遇到低洼处就积成小水洼,供飞鸟饮用,最后流进村里的田地,润着即将灌浆的稻穗。他忽然想起城里的日子,画师们总爱追求波澜壮阔的构图,收藏家们偏爱奇险的景致,却忘了最踏实的幸福,往往是这种从内生发的从容——就像这泉,不用江的汹涌,不用湖的广阔,只凭山骨里的那点水脉,就滋养了一方水土。

  临走时,沈砚给慧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沉:前辈,谢谢您给我讲的故事,也谢谢您让我懂了山水蒙。我总算明白,山下出泉山在水中山出于水的根本不同——前者是内生的滋养,是自足的生机;后两者是外在的纠缠,是依赖或对抗。

  慧深送他到寺门口,递给他一小罐泉水,罐子是陶土的,带着粗粝的质感:带着吧,画画累了,喝一口,想想青崖山的泉。记得,真正的好山水,不在画纸上的浓淡,在心里的动静。

  沈砚背着包袱,提着泉水下山。走到山脚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青崖山的云雾还没散,蒙泉的位置隐在雾里,像山睁开的一只眼睛,安静地看着人间。他忽然觉得,这山水蒙的景致,不仅是山水的格局,更是人生的道理——真正的成长,从来不是靠外界的包裹或支撑,而是从自己的骨子里,生出向上的力量,像这泉,无论外界旱涝,只凭山骨里的坚守,便能滋养出一片生机。

  后来,沈砚成了有名的山水画家,他画得最多的,就是青崖山的蒙泉。画里的山不高,泉不大,云雾总是淡淡的,却总有种动人的生机,看过的人都说心里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有人问他画的是什么,他总笑着说:山水蒙,是山自己生出来的水,也是心自己长出来的劲儿。

  而青云寺的蒙泉,依旧在山根下静静流淌。慧深师父每天还是会去观水,看着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看着村民们挑着水桶上山,看着偶尔路过的游人驻足凝视,看着春生草、夏开花、秋结籽、冬覆雪。他知道,这泉眼里藏着的道理,会像泉水一样,慢慢渗进每一个懂它的人心里——就像老方丈当年说的,山下出泉,是启蒙,是生发,是天地给人间最踏实的馈赠,也是最深刻的禅。